第14章 溫順 情深不壽
喬美人忽然來造訪了。
既然是江央公主此前邀請過的,自是沒有将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捧荷,為喬美人奉茶。”
捧荷應了一聲“是”,甜甜地一笑,對于月照宮來說,他們這裏鮮有外客登門,這一日倒是出了個稀奇。
喬美人坐在椅子上,垂首盯着自己的裙裾,似乎心中很是不安。
雙十年華的女子,倒是比江央公主還要拘謹,看着其實也面嫩得很,卻已經是江央公主的長輩。
喬美人也看見了江央公主,她進宮已經有兩年了,陸陸續續,也見過了皇帝之前的子女。
唯有這位江央公主,被皇帝送去了宮外的皇覺寺,一直無緣逢面。
本以為應該是一位驕縱的少女,否則,皇帝那樣的呵護兒女,怎麽也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沒想到,出乎意料的端雅溫柔,與扶婉公主完全是迥異的存在。
喬美人磕磕絆絆地說明了來意。
江央公主直截了當地問道:“喬美人想要本宮與你聯手?”
“是,正是如此,奈何妾身在宮中向來無所依,雖然略有交好的,卻也避瑜妃等人焰火,公主在宮中的情勢我等也略有所知,當日公主為妾身出首,妾亦是感激,不知公主是否肯與我等守望相助?”
宮人呈了薄荷青梅湯來,薄荷清涼,江央公主素白玉手端着碧玉小盞,勾起朱唇笑了笑。
餘下的話,她沒說的,江央公主也明白。
并且一開口就指出了她的謊言:“喬美人恐怕說錯了一點,這個略有交好的人等呢,究竟是在本宮答應你之前,還是之後呢,怕是此時觀望的不在少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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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美人的臉刷地就白了。
她不得不垂首承認:“是,妾的成敗只在今日一舉。”
“既然美人是有求于本宮,自然該以本宮為首,不如先來聽聽本宮的條件。”江央公主放下小盞,掐着指尖對她不溫不火說。
不等喬美人猶豫,江央公主就反客為主,言簡意赅地說了自己的要求。
說不上苛刻,卻也絕不簡單。
聽完了江央的條件後,喬美人心下退卻。
她有些後悔來尋這位公主了。
原是算計着江央公主不受寵愛,又在皇覺寺被冷落多年,必然性子柔軟怯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便能聯手了。
現在看來,是她錯估了,只怕內裏是個強勢有主見的。
好在此時,江央公主意态閑散地說了一句:“你可以猶豫的,本宮并不會以此脅迫任何人的。”
喬美人這才松了口氣,告辭姍姍而去。
她本以為,江央公主天真無知的,但此時看來,這美貌的皮囊之下,還是具有頭腦的。
後來想一想,也知道了。
公主身邊的人,大多言行規矩,遵循禮儀,導致看上去有些天真,但這只是習慣,而不是學識。
陸危着人送走了喬美人,才回來對江央說:“公主對這位喬美人倒是喜歡。”
陸危一直跟着江央公主,對于殿下的所有往來,都清清楚楚,自然也看得出她這一次對喬美人的計劃不上心的,耐心卻不是一般的好。
“說不上喜歡,”江央公主柔荑執了茶盞輕啜一口,婉約細長的遠山眉微挑,柔聲道:“合眼緣罷了。”
陸危心中納罕,這是什麽道理,這喬美人在宮裏,也沒說人緣有多好,只是普普通通,不招人厭罷了。
怎麽到了江央公主這裏,卻成了一見如故的親近。
然而他也不敢過多質疑,多半就是公主所說的眼緣了。
喬美人看似心性軟弱,又時常只有身邊宮人的話可聽,耳根子偏軟,心中認定的事實則又喜歡一意孤行。
“你以為,是因為喬美人出身比她們可憐嗎?”江央公主瞥了他一眼。
陸危心道不可憐嗎,這阖宮之中,皇帝的女人數不勝數,喬美人在其中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所謂自古以來的出身之論,一概論之,放到今日皆是錯的。”
到了這深深宮闱之中,從前是何出身,其實遠沒有那麽重要。
若論高貴,自然應是皇帝的皇後,可皇後現在在哪裏?
三千佳麗之中,更是不乏異族貢女,所謂非我族人,必有異心。
然而,也得到了皇帝無上的寵愛,可以看出,絕非是因為異族的下貢之女這種理由,可以讓他拒絕美人的。
喬美人反而因為出身低微的緣故,在宮中得以保存,沒有誰,會去針對一個小心翼翼的妃子。
皇帝對她,有情又不深,不至于惹人針對,但也不至于被人作踐遺忘,甚至,還可以是拉攏的範圍。
不是看皇帝對她的盛寵如何,而是長久不衰才是硬道理。
若是如江央公主所言,皇帝不過從她們的身上,在懷念另一個女子,那麽,公主也可以。
于是,喬美人對于公主來說,也是可以結交的。
月照宮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因為五皇子宜章的敲打之故,陸危抓緊了對月照宮中衆人的核查,卻發現了有人勾結別宮之人,便着人押解起來審問,不妨被人從後殿靜室逃了出來。
“來人,拖下去。”陸危厲聲呵斥道,而負責看押的人一面與陸危請罪,一面直接手持竹鞭,朝前面不斷掙紮的人抽了過去。
他不經意間一回頭,發現江央公主不知何時到了廊下,正目光直直地,看着被打得滿頭滿臉是血的人。
“公主,您怎麽來了?”陸危走過來,隔絕了江央公主與這些血腥的視線。
“看不得嗎?”江央公主神情澹然地偏過頭來。
他低垂着頭,輕聲說:“這些太髒了,不該讓公主看見,髒了眼睛。”
尤其是這樣幹淨的,清澈的雙眼,她的眼中,只該有最美的花與最暖的太陽,如同春水映梨花,清豔動人。
江央公主不置可否,轉首看向了手邊盛開的一簇瑞香花,美目流轉,清清滟滟,宛如斂了一池泱泱春水。
一時之間,不知是花美,還是人更美了。
“真的是,太讓人害怕了。”她輕輕地扯緊了手中的絲帕,輕輕低語道。
叫人以為,少女的眼中此刻盛滿了駭然,令人憐惜。
若是細細來看定然會發現,她不過是口中說着害怕,面上卻并無任何畏懼之色。
午後,捧荷來尋陸危。
陸危:“怎麽了?”
“公主用了午膳後,就有些心神不定,奴婢等人也不敢多問。”捧荷略微苦笑地說,公主其實對她們很寬容,但并不親近。
導致很多時候,都要她們來偷偷猜測。
“我知道了,你去罷。”陸危心裏一轉,便有了心數。
陸危眉眼低垂的去了主殿。
半路上都在心裏斟酌着,該如何與公主解釋。
他想得差不多時,恰好在湘妃竹的垂簾外止步,拱手求見:“公主,陸危求見。”
“進來吧。”湘妃竹簾內的聲音平靜清冷,似乎還不算太壞。
公主正單只形影地坐在書案前發怔。
“卑臣聽捧荷說,公主今日的心情不佳,思及許是與此前的事情有關,特來請罪,公主別怕,那個人并沒有死。”
陸危鮮少這麽絮絮長語,說完又抿了抿唇瓣,有些難掩的愧疚。
江央公主聽了他的話,訝異地軒然揚眉道:“本宮知道,她沒有死的。”
因為她早就見過了,死去的人該是什麽樣子。
死掉的人,毫無生氣,被死寂一點點的覆蓋,青灰色的面容,睜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微微張開并伸出彎曲的手指,仿佛是在求救。
江央公主單手支頤,語氣綿長,喟嘆般地說:“但是,她真不該這樣做,把自己害死了。”
陸危即刻道:“公主若是不忍,卑臣可令人将她另行發落。”
因為被公主目睹之故,陸危已經打算放過此人一命了。
“噢,并不是這一樁呀。”江央公主倏然擡起螓首,仰頭看着面前清瘦颀長的青年宦官,方才還鐵青冷面的要打殺了人去。
此刻在她的面前,卻溫順的像是一條大狗。
什麽火氣都變成了靜水深流。
“本宮只是想到了一件事。”
“公主請說。”陸危想是關于如何處置這宮人的事情,體貼地迎合着江央公主的視線,在她面前屈膝半蹲了下來,換成了他來仰視着他的公主:“卑臣在聽。”
很久之後,江央公主也許會想起這一幕。
她會格外的了然,這就是陸危。
這就是她面前的陸危。
江央公主此刻無暇想這些,她只是自顧自地問道:“母後究竟為了什麽,而生下了本宮和宜章。”
陸危心底咯噔一下,也暗地裏有所猜測過,能夠令身為子女的兩位殿下絕口不提,是不是皇後死于宮中的争鬥。
畢竟,這紅粉胭脂的戰場,比起外面朝廷,也是毫不遜色的。
“自然是陛下與皇後娘娘伉俪情深,才會有了公主與五皇子。”陸危冠冕堂皇所說的,是所有人的普遍認知。
甚至皇帝也沒有在立新後的打算,更是佐證了衆人的猜測。
只不過情深不壽罷了。
“在母後去世之前,他們就不是很好了。”江央公主第一次說起了舊事,語氣悵惘。
陸危心裏一動,不驚不慌地補充道:“許是這世間的情愛之道,總要有些缺憾的,不過,的确是委屈了公主和五皇子。”
“可是,如果是被自己的夫君殺死了呢?”江央公主一如既往的笑容恬淡,櫻色的唇瓣依舊如春日櫻花般美好。
她落在雪白牆壁上的影子,歪着頭,秀頸如同被折斷了一般,口吻幽涼:“這也是無傷大雅的缺憾嗎?”
陸危頓時遍體生寒,張了張嘴,卻失聲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