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芙蓉 謝家求娶

宜章“噌”地站了起來, 嚴詞厲色只向挽栀道:“你說什麽?”

陸危亦是心底掀起了,不亞于宜章驚濤駭浪的波瀾, 但又和五皇子的驚訝,是完全不同的,是冰川雪山臨頭崩塌的絕望。

縱然此前的猶豫拒絕,都是出于種種顧慮,但在她的心底,那蘊着的火苗從未熄滅。

“奴婢也是聽傳話的內侍這麽說的。”挽栀被猛然變臉的宜章吓了一跳,遂小心翼翼地答道。

倒也不怪宜章如此顏色,他們都知道赫樞這個作為父皇的, 素來是靠不住的, 荒唐的事情沒少做。

陸危垂下首,顫抖着吸入一口氣, 殿中幽涼的冰鑒散發出的縷縷涼意襲入肺腑,将他這個人從裏到外的凍結。

江央公主安靜又平和地看向他們的反應, 吩咐捧荷二人侍奉她梳理了妝發, 并又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大袖外衫, 玉璧系在淺色的宮縧長穗上垂下來,壓在她的裙幅上。

仿佛與她無關一般。

“阿姐,我要同你一起去。”宜章跟在她身邊一同向殿外起身而去,要往琉璃泉殿去。

“你去做什麽?”江央公主回頭問他一句, 全然沒有要他去的意思。

殿門大開着,陽光沐浴着她的半面眉睫眼鬓,溫潤和光, 少年聞言抿了抿唇:“我怕阿姐你憑着父皇任意指了婚……”

聽到五皇子的這一句,陸危顧不得失神,立馬将神思拉了回來, 讓自己別錯過公主的任何一絲變化,這也正是他所擔心的。

“不會的,你回扶蘇殿去吧。”江央公主只是會心一笑,複又垂下眼簾回過頭去,輕輕地說一句:“總之,也不會有人在意的。”

陸危聽得眼皮輕顫,攥緊了袖子裏的雙手。

“阿姐又怎麽知道不會的,”宜章只當做阿姐的那一句,是對他自怨自艾地含嗔埋怨,發急道:“誰不在意,作為弟弟我都是重視的。”

父皇他的腦子根本就不正常,風一時雨一時的,宜章以前是覺得父皇神秘,後來才驚覺,他純粹就是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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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陸危知道,恐怕後半句真正說給的人,是他。

“陸危,你說是不是?”宜章也察覺到,阿姐的話意有所指,但他只以為,是對自己的抱怨,便抓住一個人就讓他為自己證明。

陸危這才說了第一句話:“當然,五殿下說得對,公主的婚事不可小觑,怎麽能沒有人在意呢。”

“宜弟的話聽上去,當然字字皆可信。”江央公主終于将眸光落在他的臉上,清清正正地說:“只是,陸掌事的話的,希望不要是虛詞才好。”

陸危一下就聽懂了公主的話中有話,宜章只當阿姐聽了自己的解釋,這就笑了起來。

經過前次的荒唐指婚失敗後,赫樞并沒有想過放棄,但他絕對沒想到,促使他再次重視此事的,卻是他引以為傲的大将軍謝淮真,

“他大膽。”赫樞額頭冒起青筋,“噌”地就站了起來,抄手将手裏的四角琉璃盞砸了出去。

杯盞驟然被摔在在光可鑒人的鏡磚上,碎了一地,伺候的宮人對大發雷霆的陛下習以為常,一聲不吭的就上前,迅速收拾幹淨,并且換了新的茶盞上來。

赫樞手裏的奏折都是沒扔。

“陛下,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內侍大着膽子問道,皇帝這樣憋着可不是好事,後面遭殃的還是他們近身伺候的。

“謝家求娶江央公主。”皇帝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奏折,看着上面狂妄的字句,臉色陰沉如襲來的狂風暴雨,抑制不住的冷笑叱罵道:

“豎子卑臣,謝淮真這個狗東西,膽敢求娶寡人的女兒,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倒是恨不得人就在面前,先捅上一刀痛快痛快的樣子。

內侍慌忙跪下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赫樞坐回去喝了一口茶,仰頭張腿靠在了椅背上,吐出一口郁氣之後,依舊愠怒道:“氣得朕腦仁發疼。”

內侍這才殷勤上前,為陛下按摩肩頸,舒緩疲勞,一面細聲細語道:“陛下乃是萬乘之尊,切莫為了那等壞了事的,氣傷了自己的龍體。”

內侍除卻這話之外,別的也不好說了,若是旁的大臣,他尚可雲雲一二,輪到這謝淮真,除了陛下,旁人都沒口說他的。

“他心裏一直記得,朕都知道,竟然将朕的大度當成了他放肆的理由。”赫樞眉眼染上了躁郁之色。

內侍驀然想起那樁舊公案,心想,陛下覺得是皇後娘娘背叛了自己,謝淮真卻覺得,是陛下巧取豪奪,搶走了他的心上人。

這哪裏又說得清。

陛下自幼在宮廷長大,不能說是順風順水,可是,在少年時期做什麽,都是無往不利的。

哪怕是彼時在面對渴慕皇後芳心,多了些阻礙,也很快就跨了過去。

突然要他意識到,自己最為得意的一件事,其實背地裏是人家不情不願的,甚至帶着害了他的念頭。

虧得江央公主姐弟,都是陛下親生的血脈,否則,還不知要到什麽地步呢。

但這種事,又不能與放在尋常人家同日而語。

“去召江央過來一趟。”皇帝還是将江央公主擇婿一事,正式提上了日程,大抵也有其他的緣故。

內侍官領了命,前往月照宮去,沒想到五皇子也在,還一塊跟來了。

江央公主與宜章一前一後,步履輕緩地走到了殿中,而後在皇帝面前同時跪拜道:“兒臣拜見父皇。”

“不必多禮,都起來吧,宜章怎麽也來了?”呵護

宜章打定了主意要旁聽,幹淨利落地再次撩袍下拜道:“兒臣正在皇姐宮中小坐清談,恰逢父皇召見皇姐,想到兒臣也久未見父皇來請安了,故而一同前來了。”

宜章倒是說得流暢無比,但是,在場的都心知肚明,五皇子這分明是不放心自己的姐姐,才巴巴地跟過來了。

否則,放在平常,哪裏敢跑來平白無故的給皇帝請安。

說這麽多的虛詞,也是為了彼此面子上,過得去而已。

赫樞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點了點頭,就令二人坐下了。

陸危和捧荷等人,跟在他們的背後跪坐,殿中此時沒有特別多的人,也就顯得清淨了許多。

連熏香的味道也很清淡,往日都是酒氣和脂粉氣。

“你來了也好,朕要說的,正與你皇姐的終身大事有關,你聽聽也好。”赫樞笑道。

“是,兒臣聽着。”宜章松了一口氣,他就怕自己總是被隔絕在外面,連什麽情況都不知道,即使後面阿姐同自己說,也必定是避重就輕的。

這是為了他好,但他一點都不會好。

同樣一般心思的還有陸危,他方才本來可以阻攔五殿下的,但是出于私心,陸危沒有出聲,而是跟着五殿下一起來了這裏。

“公主,五殿下。”喬婕妤也在琉璃泉殿,看見江央公主和五皇子一同來了,在赫頤身旁宛然先朝二人福身笑了笑。

宜章對這個眼明心慧的喬婕妤,倒是還有好感,畢竟自己阿姐的人呢,于是禮節性地略微颔首。

“想必內侍官已經同你說了,你已經過了及笄之年,該選驸馬了,父皇有意在都城世家子弟中,為你挑選一個青年才俊,或者你自己挑一挑也不是不可。”

赫樞一如既往的散淡口吻,但是這次問話,多了點真心實意的正經:“江央你看如何?”

這應該還挺令人欣慰的。

“是,多謝父皇為兒臣着想,”江央公主沒有任何的不馴,反而溫聲提議道:

“既然父皇這樣說,兒臣想,眼看太液池的芙蓉也要開了,不若在宮裏開一場花宴,兒臣也好能夠看一看,這些人的品貌。”

江央公主有心借此時機,正好試探一下父皇。

這是難得的機會,與五石散這件事相比,什麽擇選驸馬都是次位的。

“江央所言在理,父皇也正有此意。”赫樞忖度了一下,便颔首同意了。

女兒還挺有想法的,他心情也愉悅了幾分。

“至于這件事,依朕看,”赫樞沒有骨頭似的半靠在榻上,手指撫了撫膝蓋,慢悠悠地說:“就交給瑜妃來做好了,她一貫是穩重的。”

阖宮之中,除了瑜妃能夠作為主持花宴的人,喬婕妤等人是沒有這個資格的,江央公主自然也不擔心,她會在中間用什麽不軌的手段。

瑜妃能這麽多年,在這麽喜怒不定的皇帝面前熬下來,自然是有一番頭腦和本事的。

知道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不該做。

宜章卻不太同意,張口欲駁:“父皇……”怎麽能讓瑜妃來呢,他們和瑜妃母女就是不合。

“父皇此言甚好,既然主意已定,兒臣等人就告退了。”江央公主陡然打斷了宜章的話,直接叩首謝恩道。

宜章瞠目結舌之下,也不得不跟着阿姐一起謝恩。

“去罷去罷。”赫樞看着姐弟二人被送出去後,命人又端來了美酒,服用了五石散後,在琉璃泉殿越發的飄飄欲仙。

這些年裏,寒食散成了他的慰藉,這味道太美妙了,對于此時昏天倒地的他來說。

宜章在一旁緩了緩,心中又起疑窦,阿姐的樣子怎麽如此冷靜,難道只是因為早有準備,他一點都沒發現。

他當然不會知道,江央心裏裝着另外一件,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她必須要确認,父皇服用五石散有多久了,以及是從哪裏來的,出自何人之手,父皇自己又清不清楚。

即使眼下擇選了驸馬,真的要出降之禮,也得等到一年半載之後了。

而這中間會發生什麽變數,她不能夠确定,大概是一種預感,她想不會風平浪靜太久了。

她擡起頭看向被朱紅宮牆,割據得四四方方的遼闊碧空,權力最大的人,被束縛在這座皇城裏,運籌帷幄,決策千裏。

他們出來後,內侍官就奉命,往瑜妃宮中傳口谕去了,遇見江央姐弟二人還客氣地笑了笑。

這老太監一向是很有眼色的,以前無論他們在父皇眼中如何,這內侍都是溫文有禮的。

宜章張口叫住了他:“公公,且請留步。”

“不知兩位殿下有何吩咐?”內侍官不得已,只好駐足回首,走到宜章和江央面前,行了禮笑呵呵地問道。

宜章面色古怪地問道:“父皇怎麽突然要給阿姐賜婚,前陣子不是才……”消停下來嗎?

五皇子親自問出口,旁邊還有作為當事人的江央公主,內侍官不好敷衍過去,顯然方才在琉璃泉殿。

陛下說的那套“年紀到了”的說辭,人家也不會相信的。

內侍官慢慢斟酌地道:“這個,今個晌午前,謝淮真謝大将軍來了一封奏折。”

“又是捷報?”宜章眨了眨眼睛問道。

總不能因為高興就給阿姐賜婚吧,宜章越想越離譜,父皇這就是不對勁吧。

江央公主反倒很快,就從千絲萬縷的思緒中捕捉到了,謝淮真和她擇婿這件事,或者說是和她之間,唯一的共同人物,就是父皇母後了。

江央公主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嘆了一息,插話道:“謝大将軍的這份奏報,不僅不是捷報,恐怕還不甚尋常吧,與我等有關。”

“不愧是公主,冰雪聰明,的确是與公主有關,”內侍官對于公主的反應敏銳很驚嘆,倒也沒有再隐瞞了,随後又說:“兩位殿下,奴婢還要去瑜妃娘娘宮裏傳口谕,就先行告退了。”

言罷,就沒有再耽擱時間,往前面去了。

“什麽和什麽,阿姐你怎麽知道的?”宜章反倒是聽的愣住了,謝淮真又關阿姐什麽事。

在他看來,這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還是他最親密的阿姐,就是在扯謊。

“太熱了,我們在這休息一會吧。”江央公主突然停下了腳步,看着眼前的地方說。

一行人走到的是綠柳成蔭處,沿着高高的宮牆種了一片濃密的垂柳,因為宮裏貴人的吩咐,為了留住一份野趣,這裏的柳枝大多沒有經過刻意的修剪。

加上今年的雨水茂盛,這些無人修飾的柳條,已經成了及地的天然翠屏,枝條茂密,清涼悅目。

從中間走過當真成了分花拂柳,還挺适合小孩子躲貓貓的。

只是因為宮牆過高,裏面的光線略微模糊晦暗了,如此,也就對身邊人的身形神情隐隐約約,看得不大清楚了。

宜章也正有此意,這裏正有涼風習習吹着,休息片刻最好不過。

江央公主将鵝黃色的外衫脫了給捧荷,讓她們在外面等着,和宜章在柳樹林見半說半玩了起來,陸危也被五皇子叫了過去。

走到裏面的時候,江央趁着宜章都不注意,刻意落後了幾步,與陸危并肩而行。

宜章低着頭想事情,并沒有注意到,阿姐此刻已經不在身邊。

陸危一擡頭,見公主纖細的身形近在眼前。

他正要屏息退開,就見公主擡起素手,徑直掀開了擋在兩人中間的密密柳枝,隽秀白皙的眉眼溫柔展露在面前,新雪般的肌膚毫無瑕疵,眼尾的輪廓泛着薄薄的紅色。

她高不可攀的同時,将他一點一點的捕獲。

但她并沒有再向他走近,陸危适才失落地松了一口氣。

即使一遍遍告訴自己身份有別,然而,他依舊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再也挪不開視線,一點一點的以缱绻的眸光,将她絕無僅有的清冷臉龐撫過。

他以為,自己已經模糊的記憶,陡然清晰的浮現了上來,仿佛倏忽間回到了那一次的雨夜。

他知道,這如春櫻般的唇瓣,吻上去是如何的甘涼柔軟,又是如何的馥芳幽香。

“那阿姐,你倒是和我說清楚,謝淮真的奏報和你,究竟怎麽回事?”宜章隔着柳枝遠遠地問道,聲音有些悶悶的,卻驚醒了神魂颠倒的陸危。

五殿下的問話傳來,陸危本以為她會就此住手,可是,江央公主并沒有就此罷休,以中指挑起他的下颌。

将碾碎了一片柳葉的手指,輕輕地覆上他的唇瓣,微微清苦的汁液氣味萦繞在鼻尖。

他明知道不能再靠近她,不能再去注視她,否則他将不可挽回的掉進去,但他還是貪戀這片刻的缱绻。

缱绻二字與他來說,可以說是素不相識。

陸危再次擡起眼簾,竟然從她的眼裏看出一點,可以稱之為自負的勢在必得。

是的,這又有什麽呢,即使成為了公主眼中勾起一時興趣的獵物,他還不是要一頭紮進去的,哪怕最後的結果是被剝皮拆骨。

他應該如此的,這是他的宿命。

哪怕是為了公主背叛五皇子呢,即使他想,這其實是不可能發生的,但如果需要面對這種抉擇,他會毫不猶豫,去做那個背叛的人。

江央二字,對他來說,已經蘊含了致命的毒素。

也許旁人看到此刻的他,衣冠整潔,沒有那一夜的那樣潮濕狼狽。

唯有他自己清楚,他有,他徹頭徹尾的,将要成為她的囊中之物了。

“你不必了解這些,”江央公主對宜章說着這話,目光卻是幽幽然地,投注在陸危的身上:“只要知道,芙蓉宴會開就是了,有人會幫我做出最後的選擇。”

說完,她看着陸危如同即将被攝去魂魄般,顯露出了慌張支離的姿态,才收起了戲谑的心情。

她揚手将被撥開的柳枝輕盈地松開一蕩,在數道落下的碧影中,折身翩然向外走去。

叫上等在柳樹外的捧荷,一同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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