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烏 聖人

宜章似是釋然一笑, 故作輕松道:“一介宦官而已,我還不至于因為他和阿姐你反目, 不過,他若是敢對阿姐動任何不該有的心思,我也絕不會放過他。”

他又想起了當初漸漸被拖走的女人,失神地喃喃道:“你們為了隐藏這個秘密不惜殺人構害,阿姐你能說,這是對你有好處的,還是說,你不怕被發現?”

“人人都覺得, 唯有表面殘暴的人才是壞的, 做了錯事的,其實呢, 看着溫良和善的,做了壞事, 才更容易不被發現。”

江央不以為意, 笑的彎了纖長的眉眼, 像是天上彎彎的月牙兒,清澈的嗓音裏滿是寒霜,甜絲絲的冰冷,端莊優雅的身姿, 眉眼間卻帶着戾氣。

“當然阿姐也承認,這的确是很危險的關系。”江央的身形在月光下,越發輕盈通透, 她昂然輕輕地說:“你知道喬婕妤為何會死嗎,她威脅我。”

“一介小小貴人,也敢威脅我的姐姐。”宜章對喬婕妤一直都是當成花瓶看待的。

即使知曉此事是阿姐的不對, 但是聽到對方有冒犯江央的地方,他終究還是向着自己的阿姐的。

更何況,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這些美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實手段誰也不差誰的。

況且以他們的身份,對這些人是具有天然的敵意的。

“她們當然敢啊,宜章,你以為我又是誰呢?”江央公主眸光靜谧地回視他,她總是在逼着他去做他不願的事情。

“我也曾想過世間無愛,世人無情,不如去死。”

“但是見到了陸危,陸危來到我的身邊,我就不該辜負陸危的。”

“上天未曾薄待我,上天給了我陸危,讓我可以好好的過一段不錯的時日。”

宜章有無數的話語想要反駁她,但是觸及阿姐悵然的目光,他只有一句喃喃:“阿姐,你說王宮外的月光更皎潔,可你還沒帶我去看。”

江央公主心扉間,漸漸漫上來了一層憂愁的迷障:“再等一等,宜章。”

“五殿下慢走。”陸危守在門外,見着五殿下出來便悻悻地一笑,宜章聞言回首看着他寧靜的面孔,沉默片刻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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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央公主看着他離開的背影,難得的笑了笑,恐怕在宜章眼裏,這真是一門孽緣了。

“公主。”陸危無從安慰,只是捧來了霜白色的寬松外袍,與公主殿下月下相視一笑,俯身輕輕地為公主披上。

江央公主緩緩轉過身來,卻不是在洇淚啜泣,而是面色平靜,甚至是漠然。

她說:“最好的事情,除了虛驚一場,就是逃過一劫。”

宜章走出數步後,忍不住回首看向了身後的兩道身影,少年郎眼中鴉青色長袍的太監,伴着他嫡親的阿姐。

他作為弟弟卻只能遠遠的,遠遠的逃離。

那并不是何其恩愛的曙光,而是走向寂滅的最後餘晖罷了。

江央公主沉吟問道:“那個範舟,是你授意過的嗎?”

“範舟,”陸危先是怔了怔,又笑着回答道:“說起來卑臣的确有些時日,沒有見過他了。”

“你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嗎?”江央公主覺得範舟的話,有些太正中下懷了,她一度懷疑是不是陸危未雨綢缪過的。

陸危面帶茫然地搖搖頭:“卑臣并不知道,他是說了什麽?”

範舟這個人,雖然有時候看上去與其他人多有不同,但絕不會胡言亂語的。

江央意味深長地道:“可見這是個很聰明的人,你的時運也很不錯。”

陸危回來後一句沒有提及,若是平日遭遇了此事,他定然會懷疑很多人,是要信誓旦旦地抓住始作俑者,免除他們月照宮的災殃。

而不是在這裏佯裝無事。

他一定是對他們有所猜測了,江央才會有了這一句。

但是,在江央這句試探之言出口之後,陸危反而輕松地一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今日是滿月啊。”

“是啊。”江央失神地說,又恍惚地說:“我也沒有想到,他這樣的年紀,心思卻是出奇的敏銳。”

她想過很多方式将此事與宜章訴諸于口,也想過很多不可能是辦法的辦法,但是唯獨沒有想到,會被宜章僅僅因為一點小細節發現了真相。

“這對于對五皇子寄予厚望的公主來說,不是好事一樁嗎?”陸危不自在地擡手撫了撫自己後頸。

江央瞥了他的動作一眼,口吻澹然地說:“你也很敏銳。”

陸危一時啞然,在他們的辯駁之中,江央公主似乎總是有轉敗為勝的辦法。

陸危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宜章卻越發地仇恨陸危,便換着法子折磨他。

他親口要陸危去陪自己騎馬,實則是為了折騰陸危而已,陸危也甘願受着,回來後,并不與江央提起只字片語。

江央公主發覺他是在和自己置氣,才和陸危說了一句:“不要再去見宜章了。”

提起宜章,陸危先是眼裏的笑意斂了斂,他想公主被夾在中間,勢必是很難過的。

自從那一日後,五皇子不大往月照宮來了,江央公主發覺後,只輕嘆了一聲,讓人将自己做的袍服給他送去。

五皇子大約是有了心結。

江央公主反而有一種,破罐子破摔後的坦然了。

他比江央更加急迫地解釋道:“五殿下對卑臣,不過是一些生氣罷了,公主不必太過挂礙。”

宜章怒氣蓬勃的聲音,扶婉公主是認識的:“一個奴婢,怎配得上我的姐姐。”

“殿下,就這麽放過他了?”

他,他是誰?扶婉公主不自覺地豎起來耳朵,身後的宮女也将動作變得悄然了。

“陸危這厮,也敢高攀我的阿姐,來日定要将他碎屍萬段。”宜章說得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扶婉公主如同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令她渾身為之顫栗,如同烈火點燃了全身的。

在她的記憶裏,陸危始終垂手,站在江央公主的身邊,臉總是只能看到一半,低垂着頭顱,恭順卑微,和其他的宮人似乎也沒有什麽區別。

宜章瞬間壓低了聲音,厲色警告道:“不能讓父皇知道此事,明白嗎?”

“殿下不必說我等也都明白。”

這個消息讓扶婉公主興奮到有些害怕。

她興奮而激動,灼灼的目光鎖住了月照宮的方向,心道:“原來,她喜歡的竟然是那個卑賤的太監嗎?”

她說不出,是因為發現了江央公主致命的秘密,還是因為內心一點不可言說的私欲,她看到了她的堕落,可悲可笑。

“殿下方才這話說的含糊其辭,扶婉公主會相信嗎?”內侍略有擔憂地說,畢竟這件事怎麽聽上去,都格外的荒唐。

若非是他們當日幫殿下綁了陸危,恐怕此時還當是誰編出來造謠的呢。

“她會相信的,唯有偷聽來的話,一個人才會由衷地相信。”宜章将多餘的神色收斂起來,反問了一句:“不是嗎?”

至今為止,宜章都不認為陸危一個宦官,配得上自己高貴的阿姐。

他當日在阿姐面前隐忍不發,也只是出于維護他們的姐弟之情,而非對陸危的心慈手軟。

“殿下說的是。”內侍喏喏稱道,他一面慶幸陸危離開扶蘇殿,給了他們出頭的機會,一面心裏又有點為陸危默哀。

即使想要往上爬,也得看看是一條什麽路啊,有的能走,有的那就是在找死。

內侍還是有點不解:“只是殿下何必這麽做,非得要利用扶婉公主?”

宜章擡起頭來說:“怎麽能是我去,任何人都可以,唯獨不能與我有任何關系。”

借刀殺人,自然是要借別人的手和刀。

但是,二皇子的話,想到這位二皇兄,宜章的眼眉間,現出兩分陰翳之色。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當初那個芙蓉宴裏,他這位二皇兄所安插的人,也并不在少數。

每一個人都心懷不軌。

此時,扶婉公主在王的面前,而皇帝披着绫絲長袍,散發赤足走了出來,笑着看他最疼愛的女孩,笑道:“扶婉,你想說什麽呢?”

“兒臣想要說的是,江央皇姐與宮中的內侍陸危,有私情。”

赫樞大概也是被震驚到了,先是安靜了一下,問道;“是誰告訴你的這件事?”

明顯聲音就低沉了下來。

“是五弟宜章。”在皇帝的面前,扶婉公主溫馴的像是小綿羊,她

赫樞眉尖微揚,帶着一縷質疑問道:“宜章說的?”

說到這裏,扶婉變得振振有詞起來:“是,兒臣親耳聽見宜章所言,這不可能有假,父皇可以叫他們來問一問,不過,為了維護江央皇姐,五弟可能不會說的。”

就在此刻,皇帝臉上的笑意,一瞬間消失殆盡,他居高臨下,凜然俯視着扶婉公主,下颌繃緊,神情高傲而陰沉。

扶婉公主心中劃過不祥的預感,但她不願相信自己此刻的直覺,聽着寂靜的大殿中只有更漏之聲。

父皇難道氣極,已經不想說話了嗎?

皇帝很快就開口了,不過,比起她的話,更是語出驚人:“寡人知道,一介內侍而已。”

扶婉公主聽到前半句,先是一喜,随即一懵。

“父皇您是說……”她不敢置信地,一寸寸擡起頭顱,仰目注視着父皇。

父皇,父皇竟然知道,為何還無動于衷。

“不錯,朕一清二楚,”父皇似乎在答她內心的疑問,露出微妙幽冷的笑意,道:“內侍啊,難道不比外面的那群家夥幹淨聽話嗎?”

就是因為內侍的身份,他們才能夠留在宮中,也因此,他們是絕對的幹淨。

扶婉公主臉上的神情,凝固在極度扭曲的一面。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閹人啊,那是卑微又龌龊的閹人,肮髒下賤,怎麽稱得上一句幹淨。

在她看來,江央這個傻子,不過是被一個皮相還可以的閹人,當成攀高枝的東西愚弄了而已。

陸危則簡直就是個徒有聲色的蠢貨而已。

她難道看不懂,那個閹人只是貪慕富貴罷了,卑鄙又下流。

父皇的嘴角撇出不以為意的冷笑,不像是一位九五之尊,反倒是狂放不羁。

扶婉公主怔怔地跪在地上,此刻才隐隐地意識到。

父皇,從來不是她們以為,她們看到的模樣。

赫樞出乎意料地來了一句:“所以,還有其他的嗎?”

“什麽?”扶婉公主顧不得禮儀,怔然擡首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她依稀沒有聽懂父皇的意思呢,這還不夠嗎,父皇此刻難道不是應該雷霆震怒嗎?

父皇在笑意盎然之後,一臉的興味索然,飲啜了一口桂花酒,擰眉道:“就這些啊,寡人還以為,能聽到多稀奇的事情呢。”

似乎覺得乏善可陳的,很沒意思。

聽這話的意思,父皇理應也是清楚的,扶婉公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她一定是聽錯了。

這個認知更加令扶婉公主為之震驚。

如果此時的宜章也在這裏,定然與她也是同樣的神情。

“扶婉,父皇可有虧欠于你?”父皇繼續慢條斯理的問她。

她細嫩的手掌,緊貼着冰冷的地面,吶吶道:“回父皇的話,沒有,您待扶婉疼愛有加。”

“既然如此,你這般針對江央,又是為何?”

她也不管父皇究竟在質問什麽了,心神俱亂,當即叩首下去:“父皇息怒。”

赫樞的眼睛,落在殿外的森綠竹影上,不理會她。

他手中端着一盞烏色琉璃杯,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江央住在最偏僻的宮殿,難道還不夠安分嗎,這也會惹了你們的眼嗎?”

他換了一只手,繼續端着琉璃杯,繼續說:“寡人給你的已經夠多了,不是嗎?”

她撲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袍衣角,不讓父皇離開,哽咽道:“父皇,父皇已經那樣對阿姐,難道還以為長大後的阿姐,會和幼年一樣嗎?”

難道還會以為,江央公主會如同幼年一般,繼續對他濡慕崇敬嗎,難道以為還會有父慈女孝的那一天嗎?

父皇輕輕地一笑,放下手中的琉璃盞,如同往常一般俯身雙手扶起她,與她四目相對,異常溫和道:“所以,長大後不是有了你嗎,扶婉,你就是父皇最貼心的女兒,你要做好公主該做的事情。”

扶婉公主瑟瑟發抖,什麽才是一位公主應該做的,她不明白。

但心裏很清楚,原來,父皇只是把她填補在了,長大後江央皇姐的位置。

就像母妃是先皇後的替代品,她也是江央長大的替代品。

父皇這樣的薄情之人,他們早就知道的。

父皇垂下頭顱,擡起一只寬大的手像是以前,溫和又寬厚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凝視着她說:“扶婉,你已經得到夠多的了,寡人給你的已經夠多了。”

“兒臣已經得到太多了嗎?”扶婉公主怔怔地,看着父皇離開,她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她從未得到,父皇給予她的,不過是江央不能接受的。

原來,能被當作替代者,也是一種殊榮嗎?

她恍惚想起了母妃的話,母妃都知道,她一直知道,父皇視她為秦後的一抹影子,但她心甘情願。

真是卑微啊,貪圖什麽,為什麽要貪圖這個男人少得可憐的情愛。

“是啊,扶婉。”

赫樞看向了琉璃望泉殿的方向,他說:“一個太監又如何,江央只是要了一個太監,這并不多啊!”

柔軟絲滑的面料在手裏,一寸寸脫離開來,扶婉公主的唇瓣顫顫,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們的父皇,總是如此溫柔,以至于即使他要殺死你,你都會覺得,他只是在安撫你。

扶婉公主不住地哽咽着,她真的,真的只是嫉妒江央皇姐,她為什麽能夠得到父皇的在乎。

“扶婉,你到底都說了什麽?”母妃慌裏慌張地尋過來。

“說了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父皇,父皇已經厭棄我了。”扶婉公主不知道自己該恨誰,她搖着頭,大哭着。

扶婉走後,赫樞淡淡的音聲停了停:“想不到,這小子做事倒是很果斷,可惜,還是被江央的眼淚說服了。”

黃內侍在旁邊聽着瞧着,手持酒壺為皇帝斟了一杯酒。

心道,這般口吻,皇帝如此,不似是在談論自己的兒女。

反倒像是個看戲的局外人一般,悠閑自在。

“陛下說的是,只是也可見,五殿下的手足情深。”

“手足情深。”

五皇子大概也是認為,自己是手足情深的。

赫樞沉眉思忖了起來,黃內侍見狀,也就不再出聲打擾。

他默不作聲地讓人将案上的一些東西撤了下去,殿中又變得煙缭霧繞起來。

謝家特意來求娶,卻被皇帝回絕了。

之前,皇帝可是亟不可待的,要将江央公主嫁出去呢。

皇帝的龍體日漸衰弱,性情易怒,倒是上次從月照宮回來後,漸漸的歇了找美人的心思。

素日排遣也從美酒佳人,變成了絲竹管樂,俱是凄凄切切的曲子。

宜章認認真真地等了許久的消息,然而,不止是月照宮風平浪靜,什麽都沒有發生,連琉璃泉殿也是照舊的歌舞升平,反而去告密的扶婉公主被皇帝禁足。

二皇子突然在不久後也被陛下責罰,宮裏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皇帝一直以為,江央公主從皇覺寺回來後,就真的變得清簡寡欲,無心凡塵了,現在發現,的确只是他以為。

秦月禪乃是津南長公主之女,赫樞作為她的表兄,卻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表妹。

赫樞正意氣風發,作為皇帝膝下唯一的子嗣,秦月禪生得貌美,赫樞并非天生的君王,他只是生來在那個位置,他又自負。

秦月禪就像是一道極對他胃口的酒,一口一口的下去,才發現是毒藥。

“月禪自有患了心疾,不宜受驚,是以自小将她溫養。”

“若我真的死了又如何?”秦月禪淡笑着問,仿佛根本沒有将這看做什麽。

赫樞見多了宮闱之中的虹女浩穰,世君迷色,他父皇卻只有他這一個子嗣,

赫樞将她迎進宮中,冊封她為皇後之位,津南長公主不知何故染病而死,秦月禪

他的王後也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日漸衰敗,并且她開始諱疾忌醫。

赫樞還記得江央出生時,她說:“江央為妙音之意,封號便為江央如何?”

江央漸漸長大,顯露出了美人胚子的模樣。

其實,并不是很像她的母妃,反而更像赫樞自己居多,赫樞感覺很高興,這是月禪為他所生的女兒。

他漸漸地不願意看見秦月禪,他問她:“你喜歡他?”

她沒有作聲,後來謝淮真回到都城,忽然問了一句:“五殿下,應當也很可愛吧。”

謝淮真勾結秦家謀逆,如今兩方人馬,已經出逃至南地,他利用了秦月禪的信任。

或者說,秦月禪的存在,本來就是一顆迷惑對方的棋子。

她與謝淮真的婚事,本就是一場虛僞的做戲,秦月禪起初以為是真的,後來才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赫樞待她很好,不像是那個冷硬的人了。

他甚至放下了身為儲君的尊貴,赫樞也是這樣以為的,以為自己的真心終有一日,會打動秦月禪。

“你的父親謀逆,大将軍已經将他斬首。”

電閃雷鳴,秦月禪驚駭之下,心疾發作,倒在了床榻之上。

赫樞的眼前發黑,扶着額頭看過來時,他撲過來翻箱倒櫃的,終于找出秦月禪服用的丸藥,卻已經來不及。

“月禪,月禪……”

此前赫樞已經哭了一時,經了這一場,只覺得此生的眼淚都已經幹涸。

他又撫過她的臉頰,雙目空洞,喃喃道:“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再也不會背叛寡人了。”

身後傳來一聲短促銳利的尖叫,晃晃雷電,簾帳後似有幼童,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擡手撩開簾子,原來是他們的江央。

她眼淚婆娑地看着他身後的秦月禪。

半晌後,江央發出了一聲恐懼至悲戚的尖叫,赫樞蹲下來緊緊地抱住她,手掌覆在她的背後,埋頭在她的肩上。

他雙目猩紅,嗚咽着低低聲地說:“不哭,不哭,江央不哭。”

宮中的衆人一時嘩然,要知道,琉璃泉殿是皇帝最喜愛的宮殿,如今,突然賞賜給了江央公主居住。

難道說,江央公主再次得了聖心。

不管外面衆說紛纭,月照宮的人都是高興的。

說到底,這裏還是太冷清了。

江央公主怔了一時,四下便受到了不少豔羨之情,連扶婉公主都做出了嬌憨的模樣,與她出言道喜。

她不知怎麽回事,突然想好好看一看琉璃泉殿,普普通通的四個字,寫在這牌匾之上,卻有一種攝人心魂的美。

擡頭仰望只見高高的白玉欄軒外,懸着一方紫檀牌匾,上書的四個大字,遒勁疏狂,煞為奪人所目,入木三分。

孤風朔朔,冷薄的天光灑落在宮殿的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上,折映着道道金色的光輝,她每一次到這裏了,都是懷着畏懼的心情。

琉璃泉殿已經收拾一新,之前為了尋歡作樂的器具陳設,都已經被重新置換,變成了公主該有的。

只不過,大的格局,還是無法改變的,這也是琉璃泉殿的特別所在。

宜章為了阿姐感到高興,這不僅是父皇賞賜了一座宮殿,還有就是他們都知道,父皇對這琉璃泉殿,是有多麽的在意。

如今給予了江央公主,不就是說明,父皇很看重皇姐嗎。

瑜妃退簪素衣垂淚請罪,最後,皇帝只是将她斥責了一通。

“扶婉公主失手跌破琉璃杯,禦前失儀,禁足三月。”

江央公主錯愕,又怔怔一笑,看來,父皇是很喜歡那一套琉璃杯了。

扶婉公主聽聞父皇突然把琉璃泉殿,賞給了江央公主,在宮裏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她在自己的宮殿裏,發了一通無用的火,也無濟于事。

同時也真正的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

父皇不見她了,還有就是,江央公主被賞賜了琉璃泉殿。

江央公主對此,自然是一無所知,她對于新的地方,還是适應了一陣。

琉璃泉殿看上去,比所有的宮殿,都更加耀眼奪目。

當月,謝淮真的奏折上,再次要求娶江央公主。

旁人不曉,赫樞豈能不知是何意思。

當年謝淮真沒能娶到秦月禪,如今竟然來要挾他,要奪走他們的女兒。

他在耀武揚威。

“朕還沒有去探望過江央對吧?”赫樞一時心血來潮,身邊的宮人就要大費周章。

江央身上藕荷色的夏衣輕薄寬松,但她又生來有些畏熱,臉上白生生的依舊有些微汗。

陸危看見遠山美景,忍不住喟嘆道:“殿下,您瞧,從這裏可以看見西山的景色。卑臣早年地位低賤時,被人欺淩得只覺暗無天日,絕對想不到,還會有今天。”

“你沒有想過報複回去嗎?”

“卑臣今朝無緣無故去找人麻煩,不就是仗勢欺人了嗎?”陸危眯起眼睛笑了笑,跟着公主的身後步伐輕緩,慢慢地說:“更何況,哪裏需要卑臣動手呢,這些人最是擅長捧高踩低的,自然是有他的苦頭可吃的。”

“你竟然是這麽想的,”江央公主的神情略微訝異,她沉眉思忖片刻後,忽然揚起眉頭,手裏的絹絲湘妃竹團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着:“你知道,君子五德是什麽嗎?”

“卑臣不清楚,這是哪本書上的?”陸危眼中現出兩分茫然,一面拿過了她手中的扇柄,輕輕地為她扇了起來。

他什麽也不說,只有意将一旁冰鑒裏,蔓延出的涼氣拂過去,絲絲縷縷,幽幽涼涼。

“那還是聽過旁的什麽話,以德報怨之類的?”公主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奇怪,陸危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對公主是只有順從的。

“卑臣沒有聽過那麽多的,這都是書本裏儒家聖人的道理,哪裏是卑臣這樣的奴婢可以沾染的。”

聖人之言能夠傳頌到的人家,大多還是書香門第,更多的人一生都與筆墨無關。

“奇怪。”

江央公主泯然凝視了陸危片刻,陸危也同樣坦然無辜的回視她,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眸中柔和有光,熠熠生輝。

只是,在互相對視了片刻之後,陸危可能也認為很是莫名其妙。

于是,他又抿起唇瓣,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輕聲問道:“公主,您怎麽了?”

“我在想你。”江央公主伴随微笑望着他,心底油然漫上了一種幽涼的氣息,和冰鑒裏的涼氣截然不同。

她恍然有一個想法,仿佛這個世上,真的會有那麽一個人,是全身心的為你而生的。

他甚至沒有自我,将除你之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

這對于他們這種上位者來說,其實是令人欣慰的,宜章以為的沒有錯,她是在做一件格外荒唐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陸危眼底掠過一絲溫然的笑,随之低下了眼睫,江央公主見他如此,沒有說破。

“方才公主提起書本,卑臣讀這些有用嗎?”

江央:“為什麽這麽問?”

“也許,卑臣讀這些并沒有用處,既不能和公主吟詩作賦,也不會去科舉應試,”

“沒關系,”江央笑盈盈的,像是一個循循善誘的先生:“你喜歡嗎?”

陸危:“喜歡。”

“那就好了,你所喜歡的,對你又無害的,就是比什麽都有用的,陸危,人活着總該有幾分,是為了自己的。”

陸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只懂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初衷都該是為了公主就好。

沒有人告訴過他,人該是為了自己而活。

自己?

可是,自己又是什麽呢?

他的人生似乎也并沒有什麽意義,終有一日會死掉的,然後如同水邊的沙子,被一次一次的水波抹平。

他能夠高興的事情,就是公主高興了。

陸危本以為,江央公主已經接受了,可後來回到了月照宮,公主整整閉門三日,誦經禮佛。

他才知道,殺人,對公主來說,還是有影響的。

到底是,殺了活生生的一個人。

皇覺寺的日子對公主來說,應該不什麽美好的。

這一次,他可猜錯了。

對于親眼目睹母後被父皇殺死,迅速離開王宮,對于年少受驚的江央公主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金烏西墜,光華燦爛,江央遙望那一抹橘色的剪影,将飛翹的宮檐的輪廓洇出。

“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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