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淩河往事·下】 (2)

,沒人給他送吃的,刑部侍郎每日白天來一次,見那逼迫他寫供詞的宣紙依舊空白一片,侍郎大人當即又會踹他兩腳。

沒有飯吃。

饑餓容易逼人冷靜,在餓了三天三夜後,齊與稷突然腦袋一片放空,血腥氣味和殺戮時的殷紅液滴全都消失,在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意識

對!他要寫信!淩河軍私養的速鴿不可能一并被刑部的人給抓出來滅了!他還可以用速鴿偷偷傳書回陵安!

他要将一切的不清不楚問問陛下,他要對陛下闡明自己真的什麽都沒做,淩河軍是冤枉的啊!

齊與稷搖搖擺擺從冰涼的地面上爬起身,哆嗦着雙手,一點一點向那宣紙墨筆放在的地方爬去,腳踝手腕上拴着的鐵鏈不斷摩擦着他的肌膚,那鐵環裏面本來就鑲有鋒利的鋸齒,磨的他的四肢鮮血直流。

那盆半死不活的臘梅沒被清出去,這臘梅在中原原本是稀罕物,可到了荒漠前根本存活不了,清掃将軍營的衛兵們瞧着那幹枯的枝杈實在是不好看,也沒認出來究竟是什麽,于是便拔了根,只把花盆給帶走,将那幹枯的臘梅扔在了牆角。

齊與稷好不容易爬到了宣紙前,顫顫巍巍磨墨拿起毛筆蘸着,在上面一筆一劃書寫他想要說的話,滿滿一紙。

最後姓名的一筆落下,齊與稷小心翼翼将那紙藏在了衣服內,關押他的人還沒喪心病狂到剝了他的衣物,他穿的仍然是他平日裏最喜歡穿的對襟和大氅,大氅上鑲有金絲祥雲紋,齊與稷一直覺得祥雲是好的象征。

的确,他十二歲一統大殷第一大軍隊,八年來無數次征戰于沙場,騎過最烈的馬,殺過最兇狠的敵人,斬過最堅硬的旗幟,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他手中流失,一片片亡魂在他每一個深夜裏想要掐死他的脖子拉他下地獄。

可,仍然是活到了現在啊……

他還等着,回家。

回家看看他的弟弟齊與晟,是不是已經長大了;回家看看他那威嚴的父親,是不是又為了那荒唐的陛下多添了幾根銀發。

身後的帳簾突然悄無聲息地被拉開。

齊與稷失血過多,并沒有意識到有人的接近,手裏捧着那棵半死不活的臘梅,這盆臘梅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那身為皇後陪嫁大宮女的母親從皇後那裏接過手的,說是墨皇後生嫡子時,剛好同一刻綻放的那枝梅花。墨皇後覺得是好的兆頭,便把它折下,贈送給了助産最有功的他的母親。

說起來,這麽些年過去,他還從未見過那梁氏唯一的皇子,聽聞長得十分可愛水靈靈。齊與稷實在是太忙了,回家實在是太少了,就連他母親病逝時都沒能趕上見最後一面,更別說見一見那從出生起就被陛下好生呵護藏在深宮裏、不谙世事的小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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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與稷摸了摸那梅花枝杈,這臘梅剛被送到淩河時,就是一副即将枯朽的模樣。齊與稷問過送梅花的委托人,說這個不是已經死了麽?為什麽還要給他帶來。那人說是大夫人魂消玉損前囑托的,說,“大公子,這臘梅其實是還沒死的……”

“大公子,您知道嗎,當年鄙人有幸見過臘梅初次綻放時的景象,就是皇後娘娘誕下小殿下那天夜裏,大夫人回到齊府,手裏就捧着這盆花。”

“寒風烈烈,那臘梅在冬日深夜裏抹開一朵豔紅的光,當時真的是把迎接大夫人的婢女還有下人們都給驚呆了,實在是太漂亮,都說這一定是皇後娘娘對我們齊府的祝福……這盆花也就被大夫人保留了下來,後來大夫人逝世,囑托鄙人一定要将其帶到北境淩河給大公子您……臘梅是傲骨的象征,不論多麽嚴酷的環境,只要還有人呵護,他就能生存下去……”

還能……活下去麽……?

齊與稷盯着那幹枯的臘梅枝,有些出神,樹杈上真的一顆花骨朵兒都沒有,幹巴巴的,真的不像是一個活物。

越是肅殺緊張時刻,人就越容易靈魂出竅,往自己最向往的世界看去,這分明是他不應該分神的節骨眼,齊與稷卻不斷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回想起剛剛來淩河時,在孤煙筆直的大漠下,圓圓的落日寂靜地沉落長河邊。

等等,

似乎在那些雜亂的樹枝中央,看到了很微小的一個小花苞……

齊與稷小心翼翼撥開那枝杈,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事到如今都這種時候了,他還有心情琢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可就是想看看,以前從來不願意管這破破爛爛的臘梅,每次季寒還有伊書末見他好些天不給小臘梅澆水,都會捶着胸口痛斥他怎麽能這般不顧不問,好歹也是大夫人的遺物啊!齊與稷每次聽了這話,只是煩躁地讓他們一邊涼快去。

那幹枝被撇開,一抹很淡的紅色躍入眼簾……

唰!

身後突然逼近一股濃重的殺氣,緊接着伴随光影閃爍,劍鋒淩厲的穿透空氣的聲音霎時間在耳邊撕開

齊與稷猛地回頭,就看見一個蒙面的男子不知何事出現在了他的背後,手裏握着一把精湛短小的匕首,橫沖直撞地朝着他用力揮下!

齊與稷下意識往後退,然而腳下的鐵鏈卻一下子将他絆倒,齊與稷猛地臉朝下摔倒在黃土中。

那人一步跨向前拔刀就要對着齊與稷砍

齊與稷到底是一介戰神,赫赫有名的淩河軍大将軍,他以更迅速的動作後翻跳躍起身,甩動手上的鎖鏈凝成一股重錘,就要往那人臉上掄,唰

那人被狠狠砸了一拳,面紗瞬間滑落,

露出了那張幹枯的不像話的臉!

齊與稷瞪圓了雙眼,愣住,脫口而出,

“邵承賢——”

邵承賢飛快擡手,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在齊與稷很罕見的慢半拍的時刻,甩回袖子中的匕首再次出鞘,揮動手腕,

用力割向了齊與稷的脖頸

撲哧!

血光四起,血液噴泉般射出,濺了邵承賢一臉!

熱乎乎的紅色液體滴滴答答沿着他瘦削的面頰流了下來,掉落到地上,沁入大地。

“你——”齊與稷一把捂住脖子,血液嘩啦嘩啦往外流,從指縫中滲出,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他還想要再次揮動拳頭去砸面前那人,然而張開嘴那一瞬間,卻是大口大口的鮮血湧出。

雙腿突然就站不住了,那鐵鏈條叮叮當當,膝蓋一軟,雙膝猛地跪倒在地,齊與稷想去撐起身子,拼了命的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可,還沒等他試圖直起腰,邵承賢猛地上前,一腳踹在了齊與稷之前被傷到的腰部!

齊與稷的大腦一片黑暗,

邵承賢再次舉起刀,

狠狠地将那刀刃剜向齊與稷的後脖頸

一下,兩下,三下……

齊與稷的嘴裏噴發出巨量的血,飛濺四方,那一片片血色綻放出盛大的彼岸花,一瓣瓣,飛入腥黃的大地,奈何橋邊,忘川水緩緩流淌。

年輕的将軍最終整個人“撲通——”摔倒在了地上,黃土飛揚,胸前不斷滾落殷紅的鮮血,像是開了閘的流水,一道道涓涓奔淌,浸透胸前衣襟,

染在了那棵一直以來被他護在身下的臘梅。

臘梅幹枯樹枝深處,被小心翼翼保護起來的微弱花骨朵上落入一顆血滴,血液滴下的那一瞬間,仿佛臘梅突然綻放出一抹紅,挺直了腰杆,肆意張揚!

“開花了……”齊與稷扯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邵承賢走上前來高高舉起匕首,依舊是用他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一字一句說道,

“淩河軍主帥齊與稷,因叛國并試圖掩蓋罪行而殺淩河州知府,被清宿省巡撫何勻铮以及五裏州知府邵承賢揭露抓捕後,悔不當初,進而畏罪自刎于淩河軍軍營中,以死謝罪!”

熱血依舊在噗嗤噗嗤地流,雙眼因為失血臨近迷離破散,齊與稷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抓住邵承賢的衣擺,咬着牙問他,

為什麽!

就是因為……那天他拒絕他?!

邵承賢突然笑了笑,笑的有些憐憫,他即将要揮下去的刀,在空中停了半拍。

“大公子啊……”他說,“真正下達死令要滅你的,還是我們那遠在朝廷坐着的陛下啊……”

“沒有陛下的旨意,就算本官再怎麽想要弄死你,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得到批準……是你忠心的那位皇帝陛下,終歸是聽了他最心愛的妖後那可笑的預言。”

“其實梁岸對你齊府,一直都是忌憚的。自古以來坐在王位上的帝王,哪有一個是不想讓功高蓋主的臣子,徹底消失。妖後那蠱言,正好給了陛下殺你的一劑猛藥……”

齊與稷瞬間瞪圓了雙眼,邵承賢猛地斷下最後一刀,帳篷外爆發刀劍厮殺的隆隆聲。

夜色蒼蒼,白冷月光下的大漠“嗖——!”地下子燃起了竄天熊熊大火。

邵承賢站在冷風中,身後清宿鎮臺趙斯望着那燦烈地焰火,淩河軍将士們哭天搶地響徹在這寂寥的大漠,火光将二人的臉龐映的通紅。趙斯甩了下手中的號軍令,半晌,用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說,“難為義父大人為了當年的那事,殺了這麽多人。”

邵承賢很平靜地看向燃燒的淩河軍營地,輕輕嘆氣,“本質上來說,還是陛下相信墨皇後的蠱言。”

“這件事相關的人,都要滅口麽?”

“……全殺,一個都不能留。”

“北漠國那邊,陰谷協約上白紙黑字立好的約定,北漠王會遵守,見證過陰谷會談的包括穆旦那大副等那些北漠大臣、連帶着跟他們有一絲關系的人,統統都得殺。至于我們這邊……”

“其實朝廷刑部的人,也該血洗一下……”

“趙某明白!”

“……那些用來陷害大公子的兵械,割淩河給北漠前定要運走,就……就去南境買座礦山吧,五裏州苦了這麽多年,也該換換條件。”

“馬上就要變天,不知道今年的春天,誰又會換了姓名……”

大殷三六六年,公子齊與稷叛國,淩河軍以叛國賊之命被徹底全軍擊滅,淩河軍營在被滅當夜,所在失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前去行刑的刑部官員全部在大火中遇難;

次日,北漠國趁亂攻占淩河州,大殷失最寶貴一片國土;遠在中原的禦林軍大統帥齊策直接瘋了,根本不顧陛下的阻攔,連夜策馬奔騰前往淩河,最終看到的,卻是被大火燒過後,片甲不留的荒涼之地。

淩河州已經不再是大殷的土地,以前淩河的一切都歸為了五裏州,前來應接大統帥的正是五裏州的知府邵承賢。

“統帥大人。”邵承賢對着跪在淩河軍被燒平了的根據地,悲哀地伸出手,“大公子的事情,您再難過,最終還是陛下判的啊……”

齊策猛地擡起頭,雙眼裏滿是腥殺!

邵承賢依舊臉色如一瀾平水,看不見底,他從袖子裏,摸出一枚純白的羊脂玉,“這是我們在淩河營的殘垣中,找到的大公子唯一的遺物。”

“屍首……大概已經燒沒了。”

統帥府的四公子齊與晟也随父來到了曾經的淩河,他雙唇緊抿,站在大火燒過之地的邊緣,風吹過,被燒的只剩下白骨皚皚的大漠揚起一陣黑色的灰燼。

有什麽粘稠的東西沿着臉頰慢慢滾落,

流入嘴角,在舌尖漫開,

是鹹的,

【晟兒,過些日子等到臘月底,大哥就會從淩河回家】【到時候,我們一起放煙花。】

“哥……”齊與稷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往下滾,砸落入大地中,沁入這埋葬着數萬淩河将士的黃土中。

“我和爹買了好多好多煙花,”

“可是你,為什麽不回家啊……”

黃沙飛揚的天。

無論過去多久,淩河的血被吹散了多少歲月,這片黃土地裏依舊散發着濃濃的血腥氣。

穿着紅色戲子服的瘦弱男孩,站在被風沙吹模糊了邊緣的石碑前,石碑已經沒了清晰的輪廓,曾經雕刻在上面的字,點朱砂的墨,早已灰飛煙滅。

但依舊,還可以從那淡淡凹痕裏,看出“淩河軍”三個字的邊框。

男孩懷裏抱着一個陶瓷瓶,還有一束幹枯的臘梅,那臘梅是真的徹底死去,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

風又吹起一片黃沙,男孩黑色的長發在飛揚,豔紅衣裳在風中舞動,隐隐可見那紅衣袖口刺繡了淡金色祥雲紋。

“齊與稷,”

“我把你,送回淩河了。”

說罷,他将那陶瓷瓶打開,揚手反轉,

裏面瞬間揮灑出陣陣白色的灰燼,那些灰粒和着風,一眨眼便飛散在了蒼茫的天空盡頭。

緊接着男孩又抽出那死去的臘梅,“咔嚓——”聲一把折斷了枯枝,随手扔在了石碑前的黃土堆中。

“還有這臘梅,”

“我是真的、養不活……”

作者有話要說:就……齊與稷在這兒還沒死,從月江流手裏買尹小匡是後面發生的事情。齊與稷和尹小匡沒發生關系,尹小匡也不愛齊與稷,尹小匡從頭到尾愛過的只有齊與晟一個人……

所以不是嫂子文學QAQ,但是我們的小攻可能馬上就要誤會自己“睡嫂子”了嘤嘤嘤嘤hhhhh(不是,我沒笑)……

下一章就不是回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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