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近半個月,庸宴每天回府,都會在門口猶豫一下——

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比如今天,一向身着重甲的親衛突然換成了深藍色的家仆裝扮,還配上了褐紅色的抹額,頭發束得那叫一個精神,庸宴一進來,兩側親衛大聲問安:

“老爺回來了!”

庸宴眉梢一抖。

親衛笑嘻嘻的,摸着腦袋,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樣:“都督看我今日如何?”

“不如何。”庸宴:“皮癢,明天帶你去禁軍校場。”

親衛滿面惶恐,連連擺手:

都督掌管禁軍這半個月,禁軍的演武場天天打得沸反盈天,只要不當值,幾乎所有的年輕兵士都會去校場切磋磨練武藝,只盼着能在下一季的大比中贏得一官半職;

大荊本就尚武,經此一變,整個禁軍竟然展現出空前的活力與威懾來,連帶着京外四郡都安生許多——這節骨眼上,誰敢沒事往禁軍大營跑?庸宴在外面雖然常年冷着一張臉,但只要有人來挑戰他,不論官職大小他就沒有不同意的時候。

若趕上他忙,身邊的親衛就會替他打,打贏了才能挑戰都督。

庸宴:“誰讓你們改口的?秦阿房?”

親衛大力點頭,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敬佩神色。

庸宴還沒來得及開口,冷不防前面突然竄出幾個近衛,手裏擡着一扇巨大的屏風,莽莽撞撞,差點被旁邊的林木刮住。見了他,齊齊整整地站住腳步,大呼一聲“老爺好”,接着飛快向側房跑去。

那素色屏風上繡着四季盛景,紋飾極其細密精致,顏色不多,卻平添富庶濃麗之感——

一看就是秦某人的調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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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宴心裏算着這屏風會花去自己多少家底,腳下快步走向前廳,只見所有游廊下都疏密有致地擺上了白色玉蘭,暖黃色的綢緞柔柔地纏在回廊上方。這才只是外院,已叫他見了不少臉生的厮仆——昨天還沒有呢,不過一日功夫,竟然連行禮的身法都被調理得一模一樣;

秦桔站在內院門口,對着一群小丫頭訓話,嗓音脆得像青鳥一樣,噼裏啪啦交待個不停,見他過來,就領着丫頭們施禮。

秦桔子:“爺,您回來了,這就安排小廚房備飯?”

庸宴:“不忙,你主子……秦橋呢?”

小丫頭們都捂嘴笑起來,被秦桔斥了一聲沒規矩,這才都再垂手站好。

庸宴不知她們在笑些什麽。

秦桔趕忙說道:“沒什麽,我家小相爺在您的主院裏。現在過去正好一道用飯。”

他心中忽而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在外奔波一日,回府用飯,家裏有個人在操持瑣碎事務,若他不曾上過戰場,這就是他本來會過上的庸常生活。

秦橋像是塊磁石,正在潛移默化地把一切帶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秦桔:“爺?”

庸宴擡手示意知道,讓她們自行去忙,前腳剛剛踏進裏院,就見一個小丫頭向他瘋跑而來。庸宴怕她摔着,只好半蹲下身子去迎。

庸宴:“甜糕,跑什麽?”

秦甜糕舉着一塊板糖颠颠趕過來,小手一扣鞠躬行禮,将那塊化的差不多的糖果放在他掌心:“爺跟我來!”

庸宴被黏了一手,實在很難嚴肅起來:“自己玩去。”

甜糕:“我帶您去找主上!”

庸宴心道現在老子才是你們主上,但他沒說,嫌她小腿走得慢,還彎下身單臂将她抱在懷裏,悄悄地把手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聊做報複:“你主子做什麽呢?”

甜糕老實說道:“跟一大堆哥哥姐姐說話,說了很久,指揮大家搬東西,捶地。”

庸宴:“……”

前面也就算了,捶地又是在作甚?

甜糕一雙小手指來指去,竟不是去主房,而是繞了一圈來到了後園。瓷學為他建的這宅子占地頗廣,花園內湖不算,竟然還設置了馬場——

然而只是把地方留出來了而已,狗皇帝兜比臉幹淨,他賬上的銀錢只能支持他把宅子蓋起來,肯出手完善基本建制都是看在庸宴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份上,至于裏面的修飾花費,窮得像狗一樣的皇帝表示着實是有心無力。

庸宴只在到都督府的第一天來過後園一次,看見光禿禿的一片也不知說什麽好,之後再沒來過;

是以當他看見衆親衛挽起褲腳熱火朝天地在地裏幹活的時候,疑心自己是瘋了。

培養你們五六年,就是為了讓你們回京種地?!

“主上在那裏!你看見了嗎?”庸宴順着甜糕的軟乎乎的小指頭看過去,果然發現了卧在太師椅上的秦橋——

一片赤荒野園裏,她竟然命人在小石橋旁邊支了個小帳,那張太師椅分外突兀,比太師椅更突兀的是在一旁打扇奉茶的秦桂圓。

秦橋半坐起來,一手舉着張單子,一手舉着只羊毫,庸宴的家将和秦府的侍女們排做一隊,各個臉泛紅光地等候指示。

庸宴:“……”

“主上!”他懷裏的甜糕替他呼喊出聲:“我把爺帶來啦!”

原本懶噠噠的少女似是突然來了興味,立馬轉頭看了過來,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眼中倏忽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庸宴:“……她這是又想要什麽了?”

秦甜糕:“問問!”

于是庸宴就大踏步走過去直說了:“怎麽不幹脆把都督府的牌子摘了換成秦相府?”

秦橋起身,擡手招來盛司,接過甜糕遞給他;又按着庸宴坐在太師椅上,站在他身後順手捏肩,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你不喜歡?”

庸宴沒反駁。

因為實在沒法違心地說不喜歡。

秦阿房若想讨好誰,就沒有她做不到的。庸宴不愛熱鬧,但府裏有些人氣,他心裏其實覺得很好。

秦橋:“你可算回來了,中午我做了個噩夢,吓了一跳,差人去衙門找你,卻說你去校場了。”

庸宴:“要是我真在衙門,你就打算為了個噩夢叫我回來?”

秦橋:“是啊。”

庸宴:“……”

秦橋的聲音不大,卻就在他頭頂,帶着幾分真幾分假,含着些試探的意味:“夢見我站在城樓上造反了,你帶人趕來,一箭将我射落城下。”

她感到自己手下,他肩上的肌肉瞬間緊繃起來。

“我不會的……不會讓你反。”庸宴自己沖鋒陷陣的時候,總是想着死就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卻似乎對秦橋總把生死放在嘴邊這件事感到非常煩躁:

“好好的怎麽做起這種夢,是夫人小宴的任務太緊了?”

秦橋垂下眼眸,耐心地給他捏着肩頸,不動聲色地讓他放松;聲音聽起來倒是信心十足:

“有錢就行,放心吧。內室修繕今天都已完工,剩下的都是些零碎活,好辦得緊。”

就連瓷學的祭天大禮她也只準備了兩天,區區一個夫人小宴,根本不在話下。

庸宴從腰側拿出一把鑰匙遞給她。

秦橋接過。

庸宴:“盛國公府的庫房鑰匙,我母親已經回信叫你随意取用。不要花自己的錢。”

秦橋不知道他還為了這事特意請示了國公夫人,一時間有種自己是個亂花錢的小妖精的錯覺,不确定地問道:“真是這麽說的?”

“騙你作甚?”庸宴想起這事還覺得有些氣悶,秦橋操辦此事已經足夠謹慎,并無鋪張浪費之舉;只是花費甚大,他實在沒辦法,只好詢問遠在雍州的父母是否可以挪用一下盛府的銀錢,過後他再想辦法填補。

明明是寫給父親的,竟然兩人都有回信:

“言念,

既然要了人家小相爺,就要好好對待人家。你多年夙願得成,別再跟自己過不去。據我所知,阿房家業甚大,以你現在身家,根本無力支撐阿房花費。

勿要氣餒,随信附上家中庫房鑰匙,你不要動,直接交給阿房便是。

若連妻子也養不起,你也不必姓庸了。

父”

秦橋戳了戳他面頰:“想什麽呢這是?”

“沒什麽,”被父母認定養不起老婆的盛都督回神:“秦桔說你在主院,怎麽又跑到這裏來?”

秦橋:“唔,本來是等你一道用飯,但你回來太晚,我就先來這邊處理事情,免得耽誤了進度。”

庸宴聞言起身,讓衆人都散了,明日再來聽吩咐。

兩人沿着剛剛翻好的土地并排往回走。

庸宴一路走一路看,不時提些問題:“這是什麽花木?”

秦橋一臉神秘:“你真想知道?”

庸宴側頭看她。

秦橋:“好啦,是蘿蔔。”

庸宴:“……”

秦橋:“南境軍屯裏不總見是吧?你們那邊都愛種糧,其實蘿蔔很好,能放得住,也很滋補。你若看着好就送些種子回西南去,趕着開春種了。”

庸宴艱難道:“人家園子裏最俗氣不過是種牡丹,這蘿蔔算是怎麽回事?”

“不懂了吧!”秦橋雙手比劃:“大俗即雅,蘿蔔長得快,還能賣錢。你看那邊——生菜都長起來了,水汪汪的多漂亮!”

庸宴看了看她拖在地上的長裙:“這會兒你又不挑了?”

秦橋大言不慚:“我是多麽随和的人,都督休要污蔑于我……你別這麽嫌棄,現在正是種菜的熱潮,瓷學打着親農務桑的旗號,整個紫禁城都讓他種滿了,禦花園裏現在唯一能開的花就是油菜花,上行下效,各家都比着誰家的小園長得好呢。”

庸宴無話可說。

秦橋:“你要不喜歡,咱們現換也來得及。”

“不必了,”庸宴扶額:“那不會是葡萄架吧,你現在種下,它何時長得出來?”

秦橋:“急什麽,來日方長,總有它長得出的時候。”

來日方長這四個字像把小刷子,唰啦一下劃在了庸宴心上。

不過是秦橋的一句無心之語,他卻在其中聽出了些安穩停留的味道——

阿房阿房栖鳳凰,這只心思繁多的鳳凰,竟然真的打算在他這空空蕩蕩的都督府停留下來了。

這讓庸宴誤以為,在此人連篇的鬼話裏,好像還藏着一點真心。

秦橋:“秦甜糕挺黏盛司的,你發現了麽?這幾天總纏着盛司要抱。”

庸宴回神,遠遠打量了一下遠處的一大一小:“西南城鎮中有些烈士孤幼,平時都是盛司在照顧,孩子王,就那樣。”

他剛上戰場的時候,遇到蠻子屠村,荊軍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狀若癫狂地在村口對着空氣亂砍,瞧着就像是瘋了。

當時庸宴頂着壓力把人帶回來,每天的口糧都分作兩半,屯田也帶着,上戰場也帶着,這小瘋子見蠻子就砍,漸漸有了戰功;在邊軍被一衆哥哥調笑,又漸漸有了人氣——

于是有了今天的盛司。

“行吧,是我想多了。”秦橋點點頭:“晚上吃什麽?”

庸宴覺得她這話問的好像尋常人家中的丈夫,在問居家的妻子晚飯內容:“我怎麽知道,一直在府上的不是你嗎?”

秦橋:“可你帶回了禦廚。”

庸宴随手輕輕拍了她一下:“別多心,不是為你。”

“哦——”秦橋蹦蹦跳跳地竄到他身前看他:“那是為誰,為我家桔子?”

“別擋路。”庸宴負手在身後,步履穩穩當當。

秦橋:“為了桂圓?”

“讓開。”

“為了甜糕?”

“……你可閉嘴吧。”

六十年後,庸宴垂垂老矣,即将離世前他眼前閃過的最後一幕,便是這一天:

大荊武原帝三年的一個尋常下午,他們在自己府中悠然漫步,閑話家常。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之前的誤會還沒來得及解開,之後的執念也還沒來得及升起。

注定無法平凡的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将那些詭谲煙雲藏了起來,

只為了浮生半日,與子同行。

作者有話要說:  全劇終!

宴哥(提刀):“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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