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看清秦橋身影的一瞬間,所有文臣收束情緒立馬起身,對着秦橋的方向無聲行禮。

平災,蕩寇,今上登基時風雨飄搖,秦阿房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托承國運,沒讓大荊六世而亡,這種功績甚而超越了性別給她帶來的桎梏,也為她贏得了此刻的尊重。

當然,尊重只是一方面,秦橋在位多年,整個大荊官場半數受過她的提攜,大廈雖傾,根基猶在,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問安,面上功夫該做還是得做。

秦橋對着兩邊簡單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目光略過垂死掙紮的陸邊秋,又回到了庸宴身上。庸宴沉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眼中流露出冰冷漠然的神色——

‘人在我府上,卻這麽着急趕來為舊情人解圍?’

庸宴手上用力,陸邊秋面色青紫,眼都合上了。

秦橋徑直在庸宴的主座側面跪坐下來,看看他的席案,故作不滿地仰了仰頭:“一點沒動?看來主上不喜歡,虧得我還精心準備了。”

在大荊官場,夫人小宴對一家主母的重要程度甚至要超過婚宴,此時見血,便是在表達對這主持者的不滿,是在否定她的主母身份。

秦橋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這些人出現在這裏不是我授意的,我沒想走。

陸邊秋被爛泥一般甩在地上。

幾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陸邊秋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嗓子已然廢了,發出嗬嗬的聲響,他捂住頸項,勉強坐起,漆黑的眼睛看着庸宴,堅決心意比方才更盛:“為年松殺我,不冤!但我死前還是要帶阿房離開!”

陸邊秋狠狠閉了下眼睛,硬撐着自己站了起來:“庸言念,你是不敢比麽!你強要阿房那日,就應該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麽。”

庸宴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死人。

陸邊秋強忍着不去看主座上的秦阿房:“若我贏了,我只要阿房跟我離開;若你贏了,我從都督府一步一磕頭,直到萬年郡宏鳴山頂,向年大人謝罪。”

宏鳴山頂,是年松埋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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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邊秋:“殺我又有何難?庸言念,我給你一個機會辱我。”

庸宴沒再說話。

秦橋雙手摸了摸鬓角,而後輕輕拍掌,立馬便有厮仆擡着案幾上了二層,在她手指指向之處重新設立了三張桌案,侍女捧着杯盤上前,随着幾人動作,樓下絲竹之聲再起。

秦橋輕聲說道:“小詩仙,都督這是同意了。天兄,火兄,請落座。”

火雲揭側坐,看着她啧啧有聲:“我還以為你天天在都督府以淚洗面,現在看來你過得很滋潤嘛!”

秦橋:“将少主的席面撤了吧。”

火雲揭蹭一下竄過去,踞住最靠前的案子坐下。

秦橋懶得理他,又擡手對天不言做了個請的動作。

天不言卻沒動,對她伸出三根手指,面無表情說道:“第三件事,你配合點。”

秦橋趕緊擡起雙手,手掌向外,以示無辜:“天兄把話說清楚,我何時要求你帶我離開都督府了?你不要自己瞎理解,我留着你這第三件事還有大用。”

庸宴眉頭緊蹙,不想聽他兩人間的啞謎:“話說清楚。”

天不言:“秦橋救過我性命,我答應為她做三件事。”

庸宴:“第二件事不會就是……”

高嶺之花天不言臉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煩躁:“便是那破兔子。”

原來不是私情。

需要解決的人從十二個變成十一個了;

庸宴認識天不言已經三年,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大師兄順眼起來。

天不言用宇清抵在陸邊秋肩頭,微一用力,将他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想比可以,後面等着。”

陸邊秋:“若劍尊得勝,日後我便再無機會,應該我在前。”

天不言滿臉寫着“幹我屁事”,大有陸邊秋再廢話就親自送他歸西的意思。

秦橋突然開腔:“為什麽不能同時比?”

場中三人齊齊回頭看她。

秦橋:“小詩仙要比作詩,作詩又不是非得站着不動;天兄要比劍,比劍又不是非得閉嘴。為什麽不能同時進行?”

跟劍尊比劍,還要同時分神作詩。

群臣默默地想,秦相怕不是想借兩人之手殺了都督吧!

庸宴一步步向她走近,秦橋也一副乖順姿态地起身,當着衆人的面擡手給他整理服飾,輕輕趴在他身前,在他耳邊小聲埋怨:“半天不見你就鬧出這麽多事,殺這個殺那個的,小孩撒嬌嗎?”

庸宴垂頭看她,眼中神色不明。

秦橋:“怎麽,你覺得我想害你?”

庸宴突然單手攬住她的腰身,将人鎖在懷裏,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裝了這麽多天乖巧,就是為了今日。”

他甚至沒用問句。

“這可就是欲加之罪了。”秦橋老老實實讓他抱着:“日後想來接我的人還會有更多,你師兄和陸邊秋,一文一武,都是不世英才,拿他們立威最好不過,以後再有人想來挑釁,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能比得上這兩人。”

庸宴扣住她後頸輕輕揉捏,就像拎着小貓的後頸皮。

“再者說,你剛剛回朝就進入內閣理事,許多人面上不說,心裏想法都多着呢。只要贏了陸邊秋,就沒人再敢明裏暗裏地給你下絆子。”

秦橋停頓片刻:“當然,如果你贏不了,那麽就該換個人守着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貓崽的後頸皮被揪住了。

庸宴放開她,負手立在秦橋身側:“題目。”

秦橋唇角露出個壓不住的笑。

“我來我來!”已經徹底沒希望的火雲揭迫切地彰顯自己的存在感:“既然是為了秦阿房,便以她為題;一炷香的時間內,兩人同時作詩;劍尊與都督比劍法,若一炷香後仍不能贏,便算輸了。三位覺得怎樣?”

天不言抱臂站着,點頭同意;

陸邊秋:“詩文高低,又該如何評判?”

一時間人心惶惶,生怕到時候要讓自己站隊表明更愛誰的詩文——庸宴在朝中炙手可熱,不選他,日後仕途恐不平順;陸邊秋被稱為小詩仙,不選他,怕不是要成為第二個被逼殺的年松;

簡直想想就要掉頭發。

花成序突然站了起來,拱手道:“在座都是官場中人,需要顧慮的太多。太學離此不遠,不如便将兩位的詩文送到太學中去,讓未入官場的孩子們做選擇,誰得到的支持更多,便算誰勝。”

秦橋撫掌笑道:“花統領是個妙人。”

花成序生怕自己也被庸宴一手掐死,用最快速度坐了下來。

庸宴一錘定音:“依她。”

秦橋笑着喚道:“備墨!”

下人像是早就準備好了,擡出兩張檀木桌,在座的有翰林院的文士,自願站出來為兩人謄寫詩文,秦橋親自起了一爐香,撥開蓋子,将一炷香插上,向衆人示意。

天不言早就等的不耐煩了,見終于可以打架,振奮道:“收拾你就需要大些的場子,否則誤傷了他們,我賠不起。”

庸宴一手抓住宙沉,沉聲道:“來。”

兩人一前一後,從觀景臺飛身而出,臺外密雲西來,隐有雷聲,細密的雨絲卻沒能沾上兩人衣角,到了他們這個境界,內勁充盈,別說是雨絲,只要他們願意,就是灰塵也沾不到他們身上。

他們穩穩落在雲庚樓頂。

宇清宙沉,同時出鞘。

一時間風雨大振,兩人劍氣相撞,十裏以內,小兒止啼。後人将今日之事稱作“秦奴之争”,一招一式皆成經典,他們師兄弟二人走的都是大開大合的路數,不求姿态華美,卻招招都在實處,整個妙都都感受到了此處發出的震懾意味——

禁軍演武場,所有正在演練的軍将同時停手,面色嚴峻,随時等待調派;

紫禁城南書房裏,瓷學看向都督府的方向,輕輕喟嘆;

雲庚樓內,陸邊秋站在二層的觀景臺上,看着綿延不絕的京都煙雨,他沉靜的面容裏突然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笑意:“我初見阿房那日,也是個雨天。”

他身後的文官拱手說道:“小詩仙,我已經準備好了。”

陸邊秋靜了片刻,緩緩說道: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少年詩仙的目光像是透過了層層雲霧,看見了兩年前的煙雨江南,他一時興起,随三五友人登船游江,薄酒微醺,意興正好。蓬舟穿過江南的小石橋,他單手拎着酒壇倚在船篷邊上,腦子裏在想新作的詩。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秦阿房的。

她微服出京,扮做酒娘,見了他們的小船,随手抛過來幾只菱角;陸邊秋沒來得及躲開,被砸了個正着。

于是她就笑了。

“垆邊人似月……”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瘋狂跳動,過去人生中所有的大喜大悲都在一瞬間變得蒼白至極,這整個人間,只有她,是最動人的色彩。

心魔驟起,直至失去了她,自此半生缟素。

“……皓腕凝霜雪。”

大荊陸邊秋,一生詩作都極其繁複華麗,喜歡大量引用典故,濃情真意,傾瀉而出。唯有武原三年為秦阿房寫下的這一首,用詞極簡,明明無字寫情,卻又在每個字裏都流露出了溫柔和哀傷。

在場衆人反複品着這四句,有些文人已經癡了。那負責謄寫的文官謹慎地将詩文封了起來,遞給厮仆。

太學已經接到消息,衆學子也不怕雨,擁在太學的入門處,見傳信的來了,夫子立馬接過,他站在堂中,自己先看了一遍,自嘆弗如,又在衆學子的催促之下,為他們朗讀。

衆學子一時寂靜。

“再給我三十年,也未必有陸邊秋一半功底。”

“名動天下的秦相,在他眼中卻如此柔弱嬌美,其中真心,令人動容。”

“嬌美二字髒了這首詩,凝霜雪,霜雪為骨,至清至純。”

“……”

“如此看來,大都督是留不住美人了。”

雲庚樓中,衆官也是這樣想的。

香已經燒了大半,只剩下最後一點,庸宴卻半個字也沒有說。能在劍尊劍下走了這麽長時間,武官們早就在心裏大喊都督神武了,要知道現在與庸宴打得不分上下的天不言,可是将上一屆禁軍統領們打得落花流水的神人;衆統領回想起在演武場被庸宴單方面壓制的情景,恍然當時盛都督已經留了手,這頓打,他們挨得不冤。

相比之下,火雲揭就沒那麽好的耐心了。

他不願淋雨,也沒到觀景臺上去,就坐在秦橋身側,運勁對樓上喊道:

“庸言念,你的詩還作不作了?”

雖然這麽問了,但火雲揭心裏也知道,在劍尊壓制之下能開口說話已經很難,還要作詩,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必為我謄抄。”

庸宴一劍掃去,劍尊翻身起落。

太學衆學子,便如聽仙人垂問般聽到了庸宴的聲音:“諸生來聽!”

宇清宙沉片刻沒停,庸宴的聲音中卻連一絲喘也聽不到。

“貴逼人來不自由②——”

她生在秦氏,不過九歲稚年,就被秦家當成人質送入進了皇宮,看似富貴潑天,其實如履薄冰;

宙沉劍氣光華,直逼天不言腰側;

“龍骧鳳翥——勢難收!”

可她就真的叫這命格壓住了麽?

——沒有。

換了任何一個女子,只要跟在太後身後,選擇一個聰慧得勢的皇子嫁了,便能在後宮平平順順走完這一生,宮牆外天翻地覆,都與她無關;

但她是秦阿房。

她選了看似最愚笨,也最沒有可能的瓷學;她甚至沒有嫁給他,而是走了古今女子都不敢走的一步路,成為權傾朝野的大荊第一人。

秦橋放在桌案下的手驟然握緊。

庸宴聲震林木:“滿堂花醉三千客——”

天不言一腳踢在庸宴手腕,宙沉脫手而出,卻不料庸宴翻身而上,借力踩在宙沉劍柄,就在他身影沖到最頂端的時候,遠方天際,驚雷驟響,庸宴翻手接過宙沉,用盡全力喝道:

“一劍霜寒十四州!”

作者有話要說:  作話:

①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②貫休《獻錢尚父》:“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骧鳳翥勢難收。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對,沒錯,下一句就是:

“鼓角揭天宴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

将其中的“嘉”字改成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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