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紫金殿南書房。
“一劍霜寒十四州?”瓷學撫掌笑道:“秦橋裝了小半輩子的溫柔和善,他怎好如此拆穿?”
他身後侍立的武将嚴肅道:“大都督字字精準,秦橋大才,盡述其中;只是以她這樣的人物品貌,撥去做奴,陛下就不怕日後……”
日後她也被你逼上謀反道路,那時你又如何自處?
瓷學沒有回答。
他開始“王顧左右而言他”:“今日清河郡主也到場了?”
大臣見他不想談,只好順着皇帝的話說道:“是,遍京城的權貴都得了帖子,郡主而今是皇室中唯一的女眷,自然也被邀請。”
“怎麽?”瓷學轉回身來:“晉灼,聽着你倒是對庸宴不大滿意啊。”
此人正是禁軍三軍十二衛中金甲軍的統領,晉灼。
他生得高大威武,平時卻不怎麽說話,今日當值,便随在皇帝身側。
晉灼忍了片刻,還是說道:“夫人小宴,原該只是大都督的下屬前去拜會;庸言念擺這麽大的排場……”
瓷學敲了敲桌案,上面是太監謄寫過的庸陸二人的詩作:“行了。”
慶陵噤聲。
“庸言念,是大荊的救星。” 瓷學單手拎起那詩作抖了抖:“上馬能戰,下馬能治——倒很有幾分太宗風采。”
晉灼立刻跪下請罪。
瓷學冷笑,擺手說道:“送到禮部去,刊印了送到各州府,都叫他們學習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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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灼稱是,而後猶豫道:“只是這詩作的內容……若送到雲州去是不是不太好?”
雲州唐氏,是大荊開國時□□皇帝所封的異姓五王中的最後一個——武原初年,唐氏幼子唐鵲起勾結東肅,陷大都督庸宴于死地,秦相一怒之下,将唐氏所在的雲州府整個端了。
雲州大部分土地都是當年唐氏的封地,那裏的老百姓至今還因為此事交着遠高于其他州府的賦稅。
若說秦橋此次做奴,哪裏的人說的“活該”最多……
瓷學:“照辦就是,下去吧。”
·
開宴之前憐光便策馬回宮了,剛進宮門就接到了太後口谕,連濕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再次打馬向都督府狂奔而去,路上路過太學,發現裏面的人都瘋魔了——
各個口誦都督神武,要到宮門口長跪請皇帝下聖旨讓大都督教授他們詩文,憐光心道這是學傻了吧,回頭得跟太後說說,這太學的學習壓力是不是太大了些?
更奇怪的是,路上突然湧出來一大堆文人,傘都不打,斯文做派也不要了,各個都提着衣襟往前面跑,生怕落後一步,憐光下馬扯住一個:“發生何事?”
“千古今日!”文士激動得都要哭了:“千古今日!”
她趕到雲庚樓時,正趕上庸宴和天不言同時收劍。
庸宴似乎問了一句什麽,天不言臉色奇怪地回看着他,兩人又說了幾句,天不言突然提聲振氣,讓所有人都聽清了他的話:
“一炷香已到,這局算我輸了。秦阿房,半年之後我還要再來京都一次,到那時候,你必須提出第三個要求。”
他說完之後足下運勁,踏着淩空的紅綢飛身離開。
“劍尊好快的動作!”一個紅色衣衫的人從樓裏大笑趕出,追随着他身影而去,那人朗聲笑道:“都督神武,火雲揭自愧不如,日後再來讨教!”
憐光簡直看得雲裏霧裏,她匆匆趕入府內,好在都督府的下人知道守規矩,上面陣仗雖大,下面倒也沒亂,接引侍女大概是被護在了後宅,她再次進來只能自己找路:
先穿過松林,再走過石路,這便到了內院外牆——
“怎麽從裏面出來了?”憐光看着從門裏鑽出的人,詫異道:“你早到了?”
那女子的打扮和憐光一模一樣,只是身量更小些,憐光看起來很有些飒氣,她則更加秀美——
正是從小和秦橋憐光一起長大,如今伺候在太後身側的另一位貼身女官,也是今日夫人小宴上,禁軍統領孟慈音的代夫人,惜塵。
惜塵小聲說道:“沒多一會兒,我想,我想……”
“你想先來看看孟統領。”憐光沒好氣地替她補充完:“大人們都在雲庚樓,你跑到後園怎麽找得着?現在不是講私情的時候,你別再亂跑,跟着我走吧,咱們姐兒呢?”
“也在樓裏。”這處巷道只有她們二人,惜塵走到她身邊擡起頭,小聲道:“憐光……”
憐光只好低頭看她:“又怎麽啦,太後讓咱們趕緊——你!”
看似弱小無力的惜塵突然出手,一掌劈在憐光頸側!憐光連句完整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軟軟地倒在了她懷裏。
惜塵愧疚地蜷了蜷手指,對着門裏輕聲說道:“出來吧。”
一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他長了一張娃娃臉,表情卻很冷肅,正是孟慈音:“帶她去後院躲好。”
“孟統領,”惜塵輕輕說道:“只憑你一個人,真的能帶走小姐嗎?”
孟慈音臉色煩躁:“不能也得能!”
按照他本來的準備,應該是十多個本領卓絕的江湖義士一起潛入都督府,但誰能想到都督府這麽大個地盤,硬是被庸宴的親衛武裝得如鐵桶一般,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被抓住了。孟慈音沒辦法,只能現去準備了禮物從正門以賓客身份進來,再由憐光接應,進入內宅。
惜塵:“那你打算怎麽帶小姐出去?”
“不出去。”孟慈音快速說道:“就在都督府藏着,等庸宴出去找人的時候再在混亂中找機會出府。”
惜塵:“那你現在要去哪裏?”
“惜塵姑娘。”孟慈音終于看向了她:“今天你幫我進內宅,以後咱們兩清了。”
言下之意,接下來的事情你不要管。
惜塵沒動。
孟慈音:“你抱不動她?要不要我幫你拖進去?”
“我是想說……”惜塵嗫嚅道:“小姐現在在樓裏,在都督眼皮子底下,難道你不需要我去請她出來嗎?”
孟慈音:“……”
當然需要,但他不想再利用她了。
惜塵扶着憐光,小心地讓她靠坐在了石路上,起身說道:“孟統領去演武場等着吧,那裏有一處下人走的小門,如果小姐同意,我就帶她去那裏找你。”
孟慈音的嘴巴好像被黏住了,他說不出感謝,也沒法拒絕。
他只好幹巴巴地說:“她會同意的。”
惜塵輕輕嗯了一聲。
她沒再等孟慈音的回應,只身走向雲庚樓,因為穿着女官服飾,一路上沒有人攔她,只有在進樓的時候才受到了一點盤查。
守衛躬身道:“大人可帶了手令?”
“自然。”惜塵從袖子裏抽出一個薄薄的絹面本遞給他:“我是禁軍孟統領的代夫人。”
守衛聞言,便将手令遞還給她:“孟統領不在樓中,請大人去後園。”
這話說得沒一點毛病,守衛并非在為難她,只是在照章程辦事:代夫人可以先與主家會面,然後便該去後園拜會主母。既然孟慈音不在,他讓惜塵去後院同女眷們在一處,是合情合理的事。
惜塵微笑着解釋道:“我便是來拜會秦姑娘的,她人在樓中不是嗎?”
守衛也有些為難,但到底是宮裏出來的人,萬一得罪了,是給他家都督招禍:
“那你去吧,不過這會兒秦姑娘應該不會注意到你,得稍微等等。”
惜塵依言走上樓梯,正趕上保護各位大人的兵士們撤了出來,他們井然有序,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厮仆似乎也都是軍營出身,快步上來調整各位大人的坐席,将一切恢複成小宴最開始的模樣。
惜塵終于走上二樓的時候,發現這其實是一處一邊開放的開廳,乃是正經做大宴用的地方,文武官員各個臉泛紅光,都不知道在激動個什麽,而她要找的秦橋,正安安穩穩地坐在主座上。
若不是惜塵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就要被她這幅鎮定的模樣騙過去了。
她家姑娘一只手緊緊按着桌角,另一只手則緩慢地在桌上無聲地打着節拍——
這是在猶豫。
下一刻,高大的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看也沒看憑欄而立的小詩仙一眼,徑直向秦阿房走來。惜塵親眼看到,秦橋眼中無名的光芒一下子旺盛起來了,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樣,她打着節拍的手忽然握成拳頭——
庸宴站在她面前,俯視着她:“秦橋。”
兩人對視片刻。
惜塵久居宮闱,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庸宴:這男人很俊美,可也非常有攻擊性,他剛剛同時擊敗了大荊在文武造詣上最高的兩個人,只要過了今晚,他的才名就會傳遍大江南北。
但這些他似乎都沒有放在心上,這人就像一條惡龍,他圈住了自己的寶貝,像整個世界發出威懾。
他們對視的目光讓惜塵感到很奇怪,身為女子的本能又讓她感受到了一絲向往。
就如惜塵猜測的那樣,秦橋心中也并不平靜。
她突然開始不确定,關于她和瓷學制定的計劃,庸宴到底知道多少。
秦橋知道庸宴是假做驕狂,實際上拿的是一張忠臣牌;但按照她和瓷學的計劃,庸宴應該不知道她手裏也是忠臣牌才對;
庸宴的态度,原該只是單純地防着她謀反。
她本來是這樣認定的,直到今日這首詩。
既然在庸宴的認識裏,他們分屬于兩個陣營,那他就該知道他們總是沒結果的。
除非……
除非庸宴決定,無論她做什麽決定,都憑自己的本事将她護下來。
“庸宴。”秦橋站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庸宴沒說什麽,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他這幾年在西南喝風吃沙,每隔三五日就要在死人堆裏撿命,早已經将生死看慣;這個男人從一方平靜的湖變成了一座靜谧的海,波濤翻滾都被他壓在水面之下;同時他也明白,他在塞外掙命的時候,秦橋也在朝堂的詭谲煙雲中仔細周旋,掙紮求生——
他身上濺了洗不淨的血污,她又何嘗不是呢?
就算她決定了要走不歸路,那又怎麽樣,那能讓她變得不那麽特殊嗎?
一生太短,他終于承認有些人沒法遺忘。
他還……喜歡她。
秦橋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發覺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變得很軟弱,這對一名政客來說,實在是很致命的缺點。
‘可我現在只是他的奴奴呀。’她這麽想着:‘庸宴要養我,就得袒護我。’
果然,庸宴走了過來,他默默轉過了身,不動聲色地将她擋住,也順便擋住了她難得一見的脆弱,挺拔的身影隔絕了一切窺探的視線。
庸宴:“太學生們如何說?”
陸邊秋慘然笑道:“不必了。都督大才,邊秋心服口服。”
庸宴再也沒看陸邊秋一眼,成王敗寇,他對庸宴,對秦橋,都再也值不上什麽了。庸宴朗聲對衆人說道:“若還有想奪奴的,盡可來都督府一試。妙都庸宴,在此恭候。”
衆人起身,俯首為禮。
陸邊秋沒有彎下腰:“阿房……”
秦橋從庸宴身後走出來:“既然輸了,便沒有機會了。”
陸邊秋上前一步:“阿房,你信我,我對你還有用,我——”
他突然閉上了嘴。
因為秦橋改換了姿勢,端正坐下——從側坐改成了跪坐;庸宴也走回她身邊坐好。即便陸邊秋再不願意承認,但這兩個人确實是說不出的般配,說不出的适合。
更何況是這姿勢改換中透露出的态度:
奴側主正,秦橋之前願意為庸宴主持小宴,更多的是起着“宮中女官”的代理作用,只有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将自己當做了主持這場宴席的大都督府主母。
與其說是她得到了庸宴的認可,不如說是庸宴得到了她給出的機會——一個陸邊秋從未得到過的,真正被她接納的機會。
陸邊秋沉默着走下樓梯,走出了都督府,他在簇擁着衆士子的庚金大街上,當着衆儒生的面,向東方跪拜。
一步,一跪。
人群很快知道了他這個舉動的緣由,一傳十十傳百,有人唾罵他活該,有人笑說他風流,也有人默默跟在他身後,一起向萬年的方向叩拜。
當年陸邊秋起頭,天下文人幾乎人手一篇辱罵年松的文章,若說腌臜,只怕誰也不必誰差上一點。
陸邊秋卻好像什麽都看不見,也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要還完欠年松的債;
他要清清白白的,才有再與庸宴争她的資格。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護夫狂魔秦阿房的第一個小馬甲要保不住遼。
甜糕:“姐姐,可以給個收藏嗎?”(發送小星星光波.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