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慵懶的婦人倚靠在涼亭的紅漆柱上,一手伸出涼亭外去感受涼沁沁的雨絲,另一只手舉着把描金團扇慢悠悠扇風:
“哭什麽,今天我和大哥都不想帶你,是你自己非要來。現在試也試過了,等着回去跪祠堂吧。”
“我不甘心!”江若叼着顆櫻桃哭得梨花帶雨:“秦奴哪裏比我好?”
婦人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小團扇掩住口,反問道:“是我聽錯了嗎?你問我名動大荊的秦阿房哪裏比你好?”
江若恨恨地看着雨水拍打小湖水面,沒再說話了。
這場雨落得突然,都督府竟也有準備,幻園涼亭小殿很多,衆夫人們都和走得近的朋友去各處閑話,等着晚上開席。
江若強忍着羞怒,好不容易在湖邊小亭找到了姐姐想要好好訴苦,卻又被譏諷了一次。
婦人笑夠了,淡淡開口道:“你看這都督府的宅子——內湖,後園,馬場,就算大都督功勳潑天,這也比朝中規制超出太多,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江若抽了抽鼻子:“阿姐,這是陛下親自做主建的,誰能說什麽?”
“錯了,”江蕊輕輕說道:“都督府初建之時,都督領兵在外;當時的工部尚書李馭濤是秦橋一手提拔上來的,這都督府的圖紙經由秦橋過目,由她做主擴大了一倍。因為有她的關系在裏面,陛下才會默許。”
江若眉眼皺成一團:“不過是個宅子,以都督氣度,難道會稀罕?”
“朽木。”
江蕊輕聲叱道:“宅子當然不算什麽,你要看到這背後的東西——重點不是宅院的大小,而是宅子的逾制,秦橋能為他開闊一個宅院,就能在後方為他運送更多的糧草,用明裏暗裏的方式相助于他。你以為在南境光靠能打就能上位?若沒有秦橋在背後暗中支持,庸宴未必是今日的庸宴。”
江若聽得愣住。
江蕊:“現在明白了?人都說陸邊秋和庸言念是大荊文武雙壁……嗤,這大荊真正的肱骨,一在政,一在軍;一在內,一在外。得秦橋者,得天下啊。”
江若身子一麻,飛快站起來看向四周,好在她和江蕊的所在不過是幻園角落,周邊沒人,不然單憑江蕊這句話,江家和花家判個滿門抄斬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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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這是說的什麽糊塗話!秦橋已然是個奴了!”
“奴?”相比起江若的慌張,江蕊就顯得淡然多了,她朝着桌子上的果核微微揚了揚下巴:“就你吃得這櫻桃,平時在家吃過嗎?”
江若搖頭。
江蕊:“這就是了,你以為這是都督府特供?櫻桃金貴得很,整個平京,”
她伸手指了指天:“只有宮裏那兩位才能吃得着——秦家倒了,但秦橋真正的底氣從來就不是秦家,而是太後,是已經身故的先帝。秦阿房的底氣,從來都在她自己身上,那些虛晃的名頭,只怕她從來也沒看得上。”
江若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才有些怕了,她一張小臉變得慘白,呆滞地坐下,越想越悔,只能茫然無措地看着她的姐姐。
從小到大,不論犯了什麽錯誤都是江蕊幫她兜着,這次也一定可以的。
“別怕,”江蕊迎着江若感激的目光走了過來,拍拍她的後背:“歪打正着,你也算幫了姐姐一個忙,我這就去……替你道歉。”
入夜。
都督府幻園的內湖裏慢悠悠飄着幾艘畫舫,裏面隐隐有樂聲傳來,若仔細去聽,還能聽到女子細細的談笑聲:
七艘舞樂畫舫,由江南盧氏加急督造,從願江一路北上,于三日前送到了都督府,甚至還附贈了盧大公子一手調’教的舞姬樂師,終于在此時得了用處——
七艘畫舫的船頭齊齊朝向內湖中心,用紅綢連着,圍城了一個不太規矩的圓形,中間的空場鋪着一塊縱長三丈的浮木板,穩穩當當地連接着每一艘船,想要走動的女眷們可以打着傘上浮木板,再到另一艘船上去,就便是一場新奇宴席了。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畫舫中燈火通明,像是幻園湖面上的一朵巨大蓮花。
“花江氏請上主船!”
綿密的雨幕中,侍女喚道:“搖光舫要出人啦,請主船接應!”
随着她脆生生的嗓音,一個妙齡婦人走出了船篷,侍女為她高高舉起傘,扶着她走上了浮木,最大的主船上便鑽出一個紅衣少女,将主仆二人接入船中。
“那是小花大人的妻子?”其他幾艘船上,聽着動靜的夫人們以袖掩口,小聲議論:“她再谄媚又能如何,小花大人是個文官,在都督手底下,沒用的。”
“江家嫡女和秦相本就是閨閣交,她去套關系又有什麽奇怪?”另一人也小聲回道:“不過沒聽說下午的事麽?江家的小姑娘惹禍,她這多半是去替妹妹賠罪的!”
其餘幾艘船讨論得熱鬧,主船上的光景卻比她們想象中的要和諧的多。
天樞舫尺寸雖大,請的客人卻很少,且多半是禁軍統領家的夫人們,仲輕弦看清來人,拍手笑道:“我還說呢,江姐姐愛熱鬧,肯定是要過來的。”
江蕊對她彎了彎眼睛,對秦橋行禮:“秦姑娘。”
那鵝黃少女卻好似沒聽見似的,依然側着身與清河說話。
席間衆人交換了幾個眼神,都眼觀鼻鼻觀心,不再言語,就連仲輕弦也看出情況有些不對,只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江蕊,沒有冒然開口相幫。
唯有清河,看江蕊垂頭安靜站着,拍拍秦橋手背,轉頭對江蕊微笑道:
“花夫人。”
“見過清河殿下,”江蕊收下這份好意:“幾月未見,殿下的氣色好了許多。”
清河點點頭:“天氣暖和了,我也就好受些。阿房,這是翰林學士江大人的長女。”
“嗯,”秦橋一手拿着金樽,也不說讓江蕊坐,開口便道:“你父在朝中也算有些資歷,當年我憐他年歲漸長,送他去編撰大荊年史,江大人便一張折子将我告到了陛下面前,非說我結黨排擠于他。那段時間,令尊沒少在家裏罵我吧?”
寥寥數語,将在座的夫人們都震懵了——大家都是宅鬥圈子的,怎麽你一開口就是國政境界?
因為這番話裏有兩個意思:
第一,你父親尚且曾在我手下做事,你與我輩分不平;
第二,江家的老頑固當年可沒少給她添亂,兩家也算是有怨。
再加上下午江若那檔子事,秦橋不給她好臉,理由實在很充分。
衆女都默默地想,這頓訓江蕊只能生吞硬受——
她丈夫花成金只是花家的庶子,在族中一向不受重視,現在他又在庸宴手底下讨生活,一家榮華都拴在都督身上。
若是秦橋給大都督吹吹枕邊風,明天他們家就能沒飯吃。
可是江蕊卻把頭擡起來了:“确實。”她清麗眉眼間突然翻出些黏在骨子裏的高傲不屑:“你未曾結黨,家父心中也清楚,可知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你?”
“知道。”秦橋抿了口酒:“他看不得我是個女人,卻跟他并肩立在朝堂上。”
清河眼神微動。
江蕊:“正是如此。”
“那他錯了,”秦橋笑道:“我可沒和他并肩過,我一直站在他前面!”
仲輕弦明知場合不對,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随後萬分抱歉地小幅度對江蕊作揖。
“做人得往前看,朝堂風光,都是昨日,現在您不是也在後宅坐着了麽?”江蕊怒道:“秦姑娘是女兒身,卻不懂女人的本分,這就是您今日會出現在都督府的緣由!”
席中一時靜了。
她們以為江蕊是來賠罪的,沒想到他們江家人都是一樣的鐵腦袋——她是來挑釁的。
秦橋不怒反笑,她放下酒杯,一手摩挲嘴唇,片刻後突然說道:“你未出閣時,我們也是有點交情的。”
江蕊冷聲道:“貴人多忘事,我當姑娘早忘了。”
秦橋:“當時還是先帝在位,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江大人想将你許配給宣王……後來今上起勢,你兄長又四處探聽今上喜好,怎麽,我以為你們江家努力了好幾代,總算要拱出一個王妃,後來發生何事?竟叫你成了花夫人?”
江蕊深吸一口氣,一字字說道:“花夫人,也是夫人;秦奴,終究是奴。”
“好,很好!”
秦橋撫掌而笑:“既然如此,奴身不配與你同席。來人!”
秦桔應聲出現在門口。
秦橋:“江家都是讀書人,冰做魂,玉做骨,豈能沾了我們這些人的俗氣?去為花夫人準備一只葉舟,侍女也不必帶了,叫她獨自去湖上賞景吧!”
賞夜景?!
黑漆漆的夜,還下着雨,獨自一個人在小舟上,也不知道岸上水裏會冒出什麽東西——
秦桔朗聲應下,清河眉心蹙到一處,悄聲對秦橋說道:“外面到底還下着雨,葉舟無蓬,得了風寒可怎麽好?小花大人心思細,別因為這事與都督生了嫌隙。”
秦橋:“花成金若連這點是非也分不清,便不配在庸宴手下做事。”
門外走進兩個粗壯婆子,對秦橋行了禮,捂住江蕊的嘴,一邊一個架着不住掙紮的江蕊出去——
那姿勢秦橋十分熟悉,剛來都督府時她也親自體驗過一回。
真是誰疼誰知道。
片刻後,秦桔上前回報:“已經送花夫人上舟,後灣清淨,沒人,方便花夫人賞夜景。”
衆夫人光是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原本有幾個躍躍欲試想挑事的都把心思藏了起來,膽小的更是開始盤算回家後得好好勸勸自家夫君,老老實實在都督手下做事,不然……
夫人間來往密切,以小相爺手段,将來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知道了,下去吧。”秦橋揮手,對衆夫人笑道:“看這鬧得,姐姐們稍坐。剛才心緒不寧,撒了些酒水在身上,我去換身衣服,姐姐們稍候。”
衆人連聲說着不敢,秦橋便扶着秦桔的手去了畫舫的另一側:路過樂師房,又走過舞姬們候場的房間,穿過下人們休息的地方,來到了一間鬥室。
秦桔一邊給她整理衣裳,一邊悄聲說道:“桂圓穿了花夫人的外衫上了小舟,晚上黑,後灣離岸也遠,外人看不出來。”
“你辦事我放心。”秦橋一改席間的激怒之色,滿面平靜地問道:“江蕊人呢?”
“來了。”含笑的女聲出現在門外:“剛才将我氣了個半死,這就念着我的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桂圓:“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桂圓:“……就,姐姐們可以點一下收藏嗎?不方便的話能不能小小地期待一下評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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