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武将庸宴繼續有條不紊地分析:“犯人是跪姿,武士卻站着,這個高度差很容易打到肩臂,控制不好力道,打斷了也容易。”
庸宴停住腳,拉着她站在自己身前,一手撐傘,一手輕輕按住了她的右臂:“你夜間習慣側睡,總是左側躺,右手放在被子外面——所以傷的是右手。”
秦橋:“合着你早就知道惜塵的事,在這套我話呢?再說你怎麽知道我晚上怎麽躺着,偷偷摸摸進來蓋被子了?”
庸宴:“……”
倒也不必猜得這麽準。
秦橋冷笑:“在你點名道姓要我做奴之前,我好歹也是當朝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政繁忙,這手一天都閑不了,除非狗皇帝的頭被馬場裏幾千匹馬同時踩了,不然他抽什麽風要打我?”
“所以是先帝,”庸宴被她糊弄慣了,思路異常清晰,根本不被帶着跑:
“你右臂綿軟無力,顯然是斷骨重接,傷後沒有兩月絕對無法拿筆寫字。可我走後同年你便進入內閣,見年間沒有無故休假過,因此必定是我走之前發生的事。”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神瞬間幽深。
秦橋開口打斷:“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這些莫須有的猜測……”
“可你同我在一處的時候,右臂還十分健康。”庸宴的聲音沙啞起來:
“所以只有一個時間——文泰四十二年七月,你下定決心放棄我,九月先帝知道此事,罰你在皇室宗祠跪了三日。五年之內,只有這兩個月你的動線是我不知道的。”
秦橋輕聲笑,像是感嘆,又像是在隐藏什麽別的情緒:“你能知道什麽啊。”
本就狹小的傘下空間,庸宴又向她走近了一步,他低下頭,男人身上帶着水汽的松竹氣息猛然将秦橋整個籠了進去,他的音色裏帶了狠,可在這些狠厲之下,又藏着一點不為人知的懇求意味:
“先帝待你如親子……秦橋,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事,讓先帝舍得對你下這麽重的手?”
男人一手扶住她的後頸,不甚溫柔地迫使她擡頭:“如果你不能說,那至少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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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至少告訴我,是不是跟我有關?”
秦橋怔楞片刻,手臂上傳來虛假的鑽心疼痛,她耳邊好像再次刮起了那夜的疾風驟雨,先帝蒼老疲憊的聲音在她頭頂緩緩地說:
“秦橋,言而無信,是為賊。”
“你既做了選擇,為何又後悔?”
“我沒有後悔!”她聽見年少的自己跪在雨中,用全身力氣大聲道:“我只是,只是……”
那天她終究沒能說出一個所以然,時間流水般過去,她終于在庸宴面前将這句話補全。
“自作多情。”
只是我自作多情。
庸宴就沒再說話了。
她的脖頸那麽脆弱,仿佛只要他的手唯一用力,這個人就會立馬折在他掌中。
可是有些溫熱的液體,順着她白嫩的脖頸流到他手掌上,卻又好像燙得一瞬間蒸發掉了他所有力氣。
庸宴還沒蠢到相信那是雨水,但他沒有點明。
因為這點溫熱已經足夠庸宴确認——秦橋斷臂,确實與他有關;
“做什麽這麽嚴肅?”難耐的沉默中,秦橋身體裏作為政客的敏銳像是某種防禦機制,在察覺主人的秘密有曝光危險的時候立刻出現,用完美的調笑語氣說道:
“好嘛,我承認啦,胳膊确實好痛,做一點小事就會脫力,如果字寫多了,晚上都疼得睡不着。主上以後喂我吃飯吧,多拿會兒勺子我都受不了的哈哈哈哈……”
她兀自開玩笑,庸宴卻沒當個玩笑聽。
秦橋的話永遠是半真半假,勺子拿不住是假,疼得睡不着是真。
庸宴:“你現在不想說,我就不問。”
我會自己挖掘出真相,然後等你願意親口告訴我的那天。
為了保他,秦橋暗自指使天不言陣前誅殺敵将;在訣別之前,又激怒先帝斷她一臂,庸宴很難不把一天之內知道的這兩件事連在一起想。
他感覺到心裏生出了一些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奢望:
秦橋離開他,或許另有隐情;
離開之後,或許還留有幾分真心。
庸宴:“你人已經在我手裏,我有的是時間跟你慢慢耗……秦橋,我總會知道的,但你得記住,不論如何,你已經是我的了。”
這話說出來,不知是在警告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秦橋知道他心亂了。
于是她開口問道:“所以呢?”
庸宴:“什麽所以?”
秦橋:“我正在學着像個尋常女子一樣同你撒嬌,你要怎麽回應我?花成金是怎麽安慰他夫人的?你至少得比他強吧?”
庸宴哼了一聲,将所有思緒壓下,看着身前的嬌小人影,發覺無論他們的身份如何,他總是拿她沒辦法,恨不得狠狠揉搓她一頓,又忍不住想好好抱抱她。
庸宴轉身背朝着她,微微蹲下身:“來吧。”
秦橋:“我不要背。”
庸宴無話可說:“你想怎樣?”
秦橋:“抱!”
他嘴上斥了一句,卻從善如流地脫下外衫兜在她身上,讓她拿着傘,抄着膝彎把她抱起來——
當年,十九歲心思純直的小國公爺時常這樣送秦橋回宮;現在,二十六歲城府深沉的西南戰神正面無表情地帶人回自己的主院。
山海翻覆,江河移位,但他懷中這方天地帶來的溫暖和安全感,始終是她午夜驚夢中最後的安慰;
庸宴也沒有察覺,無論他面上裝得如何不在意,可那份小心翼翼,其實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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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紫金殿南書房。
青年天子不甚規矩地靠坐在桌後禦座之上,一手抛玩着只玲珑繡球,單腿支起,饒有興味地看着座下幾位大臣面紅耳赤地争辯。
“大都督這事委實做得太絕了些,”左丞相周景明一臉義憤:
“陸邊秋只是個文人,他一路跪去宏鳴山,路上昏死數次,現在人還在家裏躺着,不知道能不能醒!若是真折了他,不知再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少年詩仙!”
距離都督府的夫人小宴已有月餘,這場宴會的每一個細節都為大荊臣民津津樂道——
少主奪妻,不言封劍,還有最富傳奇色彩的雲庚鬥詩:陸邊秋依照約定向宏鳴跪拜,更是在天下文人間掀起軒然大|波。
大理寺卿郅卻(zhi4)冷冷反駁:“當年刑部冤殺年松,下官立即便要逮來陸邊秋殺了,當時左相便是用這番說辭留了他一命,現在沒人逼他,他自己良心發現去叩拜,左相又要阻攔!難不成這陸邊秋真是周家的滄海遺珠?”
這裏面其實有個大家都懂的舊日輿論:
周景明有兩個兒子,都不怎麽成器,因他格外看重陸邊秋的緣故,民間便有種說法,猜測陸邊秋是左相的私生子。
郅卻把這種民間小話拿到禦前來說,周景明登時便怒了,年近花甲的老大人噌地一下從座位上竄起來,指着郅卻鼻子罵道:“酷吏豎子!”
打從郅卻二十七歲當上大理寺卿開始,什麽腌臜活都替先皇做過,大荊朝堂裏裏外外人人都在背地裏罵他奸臣酷吏;
罵到現在,郅卻三十六歲了,就算眼前的老大人突然從袖子摸出兩個臭雞蛋砸到他臉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着。
于是郅卻眉梢一挑:“說你兒子兩句就急成這樣?”
周景明:“陛下!”
瓷學看熱鬧看到興頭上,突然被這麽一叫還沒反應過來,這聲氣急敗壞的“陛下”讓他奇異地聽出了些撒嬌的味道,情不自禁一陣哆嗦。
郅卻:“不過是個私生子,依下官愚見,左相不該為他得罪太多人——當然,現在秦阿房已經為奴,左相頭上終于沒人壓着,也合該放縱一些。”
周景明急促喘息,實在很讓人擔心他下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
角落裏的一個中年臣子見狀,趕緊彎着腰走過來給周景明順氣,恭敬地垂着頭,輕聲勸慰道:
“兩位大人都消消氣,太醫院的封院首已經去小詩仙府上瞧了,說是沒什麽大礙,歇個兩日就醒了。”
沒人理他的話茬。
先帝創立了內外朝制度,此刻南書房內都是說一不二的肱骨大臣,他們每天都會在這裏商議決定所有重大國家事宜,早朝才對外臣開放,且決定都已經做好,外朝臣子只負責落實。
這位慶陵慶大人,在外朝貴為副相兼督察院院首,但在南書房這幾位面前,實在沒有說話的資格。
最後還是瓷學問了他一句:“當日慶卿也在,不如說說當日情形?”
慶陵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彎身答道:“是,是,犬子在大都督麾下,臣就也跟着去湊湊熱鬧——”
這是在解釋為什麽他明明不是庸宴下屬,卻仍然出現在了夫人小宴。
慶陵不敢誇大,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庸陸兩人如何做賭,雖然表面上不帶有什麽傾向性,卻着重強調了兩點:
第一,賭注是陸邊秋自己提出來的;第二,是陸邊秋自己認輸,沒有人強迫他。
瓷學只笑眯眯看着。
慶陵:“臣句句屬實!”
瓷學:“大都督怎麽說?”
不等庸宴開口,郅卻又道:“這事陛下該問我,依我朝律例,陸邊秋最輕也該判诽謗罪,論例當為刖刑,現在只是要他跪,我不知周大人到底還在不滿些什麽,先帝朝武王犯法尚且被誅,怎麽,你周家的兒子比皇子還金貴?”
周景明氣得背過氣去了。
在場衆人除了剛回京沒多久的庸宴全都見怪不怪,左相周大人脾氣不好,偏偏郅卻又喜歡同他嗆氣,一年裏總得氣倒幾回,秦橋在的時候還能打打圓場,現在秦橋不在,剩下的個頂個喜歡看戲。
庸宴:“着人送左相去太醫院?”
瓷學:“不用,周大人自己帶着藥呢。”
于是就見周景明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侍奉在旁的小太監熟門熟路地送上茶水,周景明吃了藥,靠在椅子上恨恨地瞪着郅卻。
得,還有勁生氣,确實沒什麽大礙。
瓷學看吵的差不多了,輕描淡寫地囑咐道:“年松之死是前朝的事,先帝做了主,朕不好更改。這位陸詩仙想跪,那是他自己的覺悟——不過若真死在路上,朝廷的名聲大概不會好聽,言念呀——”
庸宴應了一聲。
瓷學打趣道:“朕可不想跟你一起在史書上被罵個臭夠。周大人,一會散了會,你去找封多病說一聲,朕放他兩個月假,讓他全程跟着陸邊秋。”
周景明聽明白了。
讓自己去通知太醫院院首,說明瓷學根本就不在乎陸邊秋的死活,之所以還給了個處理辦法,那純粹是給自己這個兩朝老臣的面子。
且陸邊秋是他私生子這話雖渾,但是架不住郅卻總提,瓷學有點聽進去了。
這個面子,他得接着。
周景明跪謝皇恩。
瓷學随手免了他的禮:“文太尉,邊地如何?”
這就是內朝的最後一位大臣——文錯,之前帶兵剿了謀反秦氏老巢的那位太尉,和之前掌管禁軍的顧恩顧老将軍一起,在先帝末年十分受重用。
文錯起身行禮:“顧老将軍日前來信,希望我能盡快調任南疆,與他一起穩定邊地諸事。只是秦氏之亂還在收尾,秦家自從開國以來就在三秦之地盤踞……”
瓷學:“文愛卿有話直說。”
文錯抱臂跪下:“文錯是個粗人,打仗平亂還好說——治理州府的事實在是做不來!更何況三秦之地的百姓世世代代都是仰仗秦氏過活,如今秦氏既平,臣,臣實在不知如何恢複民生!”
瓷學:“那你的意思呢?”
文錯向前膝行一步:“南疆初定,顧老将軍一個人實難支撐,請陛下将臣調去一同協理南疆諸事!”
事實上,文錯的調令本來就是先收尾三秦之亂,而後再赴南疆做顧恩的副手——
整個南疆有五州三地,之前庸宴一個人就能全部控住,但那可是庸宴啊!之前是由五位大将分別管理的好嗎!
文錯特地回京一趟,一是三秦的事他确實實力不足;二來也是南疆真的缺人手。
文錯:“還請陛下早做決斷,盡快派遣得力之人前往三秦!”
周景明附和了幾句,說來說去卻連一個合适的人也沒說出來。
用人這種事,瓷學習慣性地就要找秦橋,但現在秦橋不在,他竟然下意識地看向了庸宴。
庸宴:“?”
瓷學也覺得自己傻了,大概是腦子裏總覺得這兩人同氣連枝,庸宴離京六年,本人又是武将,哪裏知道用人的事……
“臣以為李馭濤可以勝任。”原本安靜聽着的俊美男人突然說道:“前任工部尚書,李馭濤。”
作者有話要說: 大都督吃起醋來是要動你前程的。
李馭濤:QAQ,我有名無實啊大人!
李馭濤(認真臉):“所以能給個收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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