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作

第二日一早,天才剛亮,一直記挂着、但是不知道何時睡過去了的傅瑤立刻便醒來了。

魏嬷嬷也睡得淺,看到她醒來,便服侍她洗漱,傅瑤卻是不放心,用過早膳之後讓人打了水過來,傅瑤一邊沐浴淨身,一邊查看自己身子——自然是沒什麽異樣,可是傅瑤心裏還是堵得慌。

她病中初愈,魏嬷嬷放心不下,服侍她更衣完畢,便要替她梳頭。

傅瑤看到梳妝臺上壓着一張紙,有些好奇地伸手抽過來,問魏嬷嬷:“這是誰放這兒的?”

魏嬷嬷便笑:“小姐這一病,倒似乎有些忘性了——這是小姐病倒之前撐着身子寫的,壓在這裏說奴婢等人不許碰——小姐可是忘了?”

“看我這記性,許是病糊塗了吧,”傅瑤連忙掩飾,但是她的确不記得有過這件事——那麽這箋子,只怕是變成了她的徐勵所留。

不過也許是她多慮了,也有可能是徐勵沒有變成她之前的她所留——這事情畢竟有些久遠了,她不記得也不意外。

無論如何,總要看過之後才明白。

傅瑤指尖微動,正想打開這張被折疊起的紙,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邊大力推開,傅瑤手一抖,手中的紙便掉落在地上,傅瑤還沒來得及看那上邊寫着什麽,便聽到一道有些急切卻又惱怒的聲音:“二小姐,老身聽魏嬷嬷說你讓他們返程回錦州?”

傅瑤嘆了口氣,彎腰想要把那張紙撿回來,魏嬷嬷已經先一步替她拾回來遞給她,傅瑤不急着看,擡頭看向闖進來的嬷嬷——在左家的時候,因為外祖母淩氏娘家的表姐淩蘿偶爾也會來左家小住,左家上下将淩蘿稱為表小姐,對于傅瑤,便不再以表小姐稱之,也不稱傅瑤的姓氏,而是直稱為“小姐”,隐隐有把她當左家的一份子之意,舅父左棐只有兩個兒子,傅瑤便是左家唯一的小姐,自然沒有排行一說,如今這嬷嬷張口便叫她“二”小姐,是因為這房嬷嬷是傅家的下人,而且還不是傅炘這一房的下人,而是傅炘兄長、傅瑤的大伯父、傅家最有出息的傅炜、吏部侍郎傅大人家的下人,更是傅炜的奶娘,傅家要接她回去,一個主子都沒來,想來傅家或者傅炜對她也不甚上心,自以為讓一個老嬷嬷來,就已經是給傅瑤和左家面子了。

人說兄友弟恭,這傅炜倒是一個十足的好兄長——傅炘不學無術混吃等死時他願意養着傅炘,替他娶妻生女又娶妻生子,替他養着一家子人,傅炘想要“上進”,他便替傅炘疏通了關系替他謀求官職,傅炘丢了官,他也替傅炘想得周全,派了人去錦州把傅瑤接回來好替傅炘挽回聲譽……當然了,也只有看在同朝為官的面子上,左棐才會給傅家幾分面子,要是傅炘派了人去——左棐根本不會讓人進到門裏。

傅炜官職比左棐高,房嬷嬷一路上也不怎麽客氣,這不,連門都不會敲一下,便闖了進來。

雖然傅家是傅瑤的父族,但是左棐并不打算讓傅瑤回傅家的——傅瑤外祖父早逝,外祖父過世時,傅瑤母親左柔還在襁褓之中,外祖母一人拉扯着一兒一女,頗為不易,左棐年長左柔十餘歲,長兄為父,極為疼寵這妹妹,結果左柔嫁給傅炘不過一載有餘,便因為生育虧了身子最後郁郁而終,左柔過世不過三月,傅炜便替傅炘再娶,那時候傅瑤不過半歲,左棐放心不下外甥女,帶着夫人阮氏出席婚儀——順便看看傅瑤過得如何,結果發現傅瑤被傅家冷待,身邊除了一個奶娘之外,就只有一個魏嬷嬷服侍,左棐哪裏受得了,當即便鬧了婚宴将傅瑤帶回左家撫養,也因此得罪了傅家以及傅家身後之人,将其調離京城外任,若不是左棐福大命大,只怕早就帶着一家子銷聲匿跡了。

發生過這麽多事,傅家又對傅瑤不聞不問十幾年,如今找上門來,左棐其實并不願意讓傅家帶走傅瑤的。

回京之事,是傅瑤自己應下的。

看到房嬷嬷,傅瑤便想起自己當初為何答應——房嬷嬷說不動左棐放人,便找機會見了傅瑤,對傅瑤傅炜身居吏部,掌管官員考核,房嬷嬷吓她說若是傅瑤不回京城,到時候左棐的評核一定是下等……當時傅瑤到底年幼,哪裏見識過這種陣仗,擔心因為自己影響了舅父的仕途,又不敢告訴左棐原因、知道自己說出來左棐估計會說無所謂,可是傅瑤不可能心安理得享受左家的庇護卻又連累左家,最後只說是自己想回去看看。

傅瑤自己想回去,左棐不好攔着,這才替她安排了人護送她回京。

那時候傅瑤以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選擇,她以為回傅家才是對所有人都好的,她沒想到自己回傅家對左棐才是不利。

當初少帝即位時尚年幼,這些年把持朝政的是瑞王,一邊是名正言順卻勢弱的大統,一邊是權勢在手積威深厚卻名不正言不順,少帝年長之後,朝臣終将避免不了要做出站隊。

傅家一早便站在了瑞王那邊,而因着傅瑤的緣故,原本一直中立的左棐也被認為是投靠了瑞王一派——三年後少帝親政,所有依附于瑞王的朝臣都免不了被少帝猜忌疏遠,傅家便是因此式微的,傅炜因此丢了官職,傅炘養尊處優了半輩子,哪裏能忍受這落差,剛好那時候徐勵入了少帝的眼,傅炘便有些病急亂投醫,雖然當時徐勵官職并不高,傅炘也上趕着要把傅瑤嫁給徐勵。

至于徐勵跟傅瑤合不合适——并不在他考量的範圍之內,後來徐勵果然如傅炘所預料的那樣一步步高升,傅炘自诩自己慧眼如炬比別人先下手為強時,大概不會想到,他這個所謂的“女婿”在傅家受瑞王牽連時,并不會為傅家說半句好話。

傅瑤不是怪徐勵對傅家袖手旁觀,她也知道,就傅炜這些年裏為了包庇傅炘做的那些事——傅家也不無辜,她更清楚,都說每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作為少帝親政後的第一批“門生”,徐勵的升遷之路較之同齡人可謂是無比順暢,短短三年,便由大理寺院丞做到了少卿,而所謂的大理寺卿早已經被少帝架空,大理寺明面上的是徐勵主事,實際上卻是少帝做主——傅家這些年一直以瑞王馬首是瞻,少帝親政後拿傅家下手要殺雞儆猴并不意外,本着避嫌的原因,傅家的案子也不是徐勵審理的,無論如何,傅瑤都怪不到徐勵頭上……可是她想到自己是最後一個得知傅家落敗的人——她對傅家倒也沒有太大歸屬感,就算有,也不會幹預他行事——傅瑤氣的是徐勵一直以來什麽事都不與她說一聲。

她不知道這輩子傅家會如何,但是她不會再回傅家,也不會讓傅家有機會将她嫁給徐勵的。

傅瑤回過神來,房嬷嬷依舊還在喋喋不休,字字句句不離傅炜的官職,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傅炜也算不上宰相,房嬷嬷這氣派,倒不像是傅家的奴仆,更像是天家的奴仆。

傅瑤想起當初房嬷嬷對自己的恐吓,又想起上輩子這一路上房嬷嬷對魏嬷嬷等人的頤指氣使,回想起回傅家之後的種種,不由得便冷了面孔。

房嬷嬷見傅瑤半晌沒說話,以為是将她震懾住了,像一只鬥架成功了的公雞一樣昂起頭:“既然二小姐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老身這就吩咐下去,待會便啓程回京。”

她不問傅瑤的意思,似乎無論傅瑤有什麽意見,她也不會理會。

傅瑤氣極反笑:“嬷嬷端的是好威風。”

傅瑤心中一哂,懶得理會房嬷嬷,徑自将魏嬷嬷拾回的紙張打開,在看到上邊的字跡之後吓得手一哆嗦,紙張便又飄落在地。

“這一驚一乍的,”房嬷嬷看不慣,反過來勸誡傅瑤:“二小姐也該改一改這性子。”

她這語氣,倒像是在訓斥小丫鬟一般,傅瑤冷笑一聲,想起紙上的字和字的內容還是有些心神不定,擡頭問房嬷嬷:“房嬷嬷,我先前忘了,大伯父如今是什麽官來着?”

房嬷嬷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個傻子:“二小姐這記性,我們大人如今的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好大的官,”傅瑤想起傅家如今不過是大廈将傾,房嬷嬷卻只是一副與有榮焉不知危險将至的模樣,繼續問她:“那我與你家傅大人是什麽關系?”

房嬷嬷看她眼神愈發像是在看一個傻子:“二小姐是我們家大人的侄女——”

“原來房嬷嬷還記得,我是大伯父的侄女啊,”傅瑤冷了臉:“房嬷嬷這訓誡我的模樣,我還以為我是房嬷嬷的孫女呢,但我想,就算是祖母在這裏,也斷然沒有這般斥責我的道理。”

房嬷嬷聽得出傅瑤話裏的諷意,然而她不以為意:“老身也是為了二小姐好。”

“我不知道傅家是什麽規矩,”傅瑤搖頭:“但是我相信傅家也是有體統的,長輩身邊的下人,作為晚輩自然是該敬重幾分,但是斷然沒有縱容其作威作福的道理。”

“大伯父身居高位,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些規矩,他千裏迢迢着人去錦州接我,定不是為了讓一個下人來折辱作賤我,定然是有些人心大了,故意忤逆大伯父的意思,好讓我與傅家生了嫌隙,”傅瑤不再看她:“魏嬷嬷,你叫人進來——”

魏嬷嬷一向聽傅瑤的話,連忙應了,不一會兒兩個健壯的仆婦進來待命,傅瑤指了指房嬷嬷:“房嬷嬷說的沒錯,我是傅家的姑娘,怎麽能讓一個下人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沒得辱沒了傅家辱沒了大伯父的名聲——”

“我不能讓一個下人敗壞了大伯父的名聲,”傅瑤重複了一遍,示意那兩個仆婦:“你們快替大伯父綁了這刁奴,回頭送回京城,大伯父知道我一心維護他的名聲,一定會感念我的孝心的。”

這些仆婦是左棐指派給傅瑤的,自然聽傅瑤的話,加之之前一路上便已經對房嬷嬷等人不滿,如今傅瑤發了話,自然是摩拳擦掌上前便縛了房嬷嬷,房嬷嬷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們已經貼心地把房嬷嬷的嘴也堵住了。

傅瑤讓她們把人帶下去,重新拾起地上的紙,看着上邊的字,眉頭緊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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