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世
天底下的奇事何其多,單桐城便有一件,說起來可是家喻戶曉。
桐城的大官人于沣喜得麟兒。說起這于沣,他可是當年皇上欽點的狀元,專門替皇上整理詩書典籍。其受皇上恩寵卻不自傲,平易近人,且經常救濟貧寒百姓,是故桐城百姓擁護不已。
話說也奇怪,這于沣的孩兒出生之日天降大雪。若是在別處,下雪并不稀奇,可在桐城,卻是破天荒。
民間傳聞因前朝君主荒淫無道,在祭天之時竟抛下諸位大臣獨自去後宮玩樂,天神惱怒,連降三天大雪。後義軍推翻了暴君,建了新朝,此後卻再未下過雪。
時隔一百多年,卻天賜大雪,滿朝文武皆震驚不已。又有流言說于沣之子乃仙人轉世,為輔佐明主而生,是故皇上極為滿意,對于沣也是極為厚愛。
于沣年過三十才得此兒,也是欣喜無比,并為他取名蘋笙,取自《詩經》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寓意是希望天下賢士才人都能臣服于皇上。
若論出生,倒是罕見,若論才實,也是史無前例了。據說于蘋笙一歲讀《詩經》,兩歲讀《論語》,三歲觀百家,四歲通古今,五歲文章成……
這世上之事複雜無比,有的人文韬武略,卻偏偏貌若無鹽。有的人貌美如花,卻空有一副好皮囊。于蘋笙卻恰恰在兩者之間,從小媒婆便踏破了他家的門檻,但都被于沣打發去了。
稀世珍寶自然招人嫉妒,一日翰林院掌院學士楊懷瑾便帶着十二歲的楊宗潼登門拜訪。楊懷瑾之官為從二品,比于沣的官足足大了兩倍,且還是于沣的上司,于沣自然不會怠慢。其子雖比于蘋笙大了兩歲,卻也是桐城有名的神童。
兩人寒暄幾句後,楊懷瑾便直奔主題:“聽聞令郎天資聰穎,無人能比,犬子雖不才,卻渴望與令郎切磋一二,不知于大人可同意?”
于沣自是不敢推辭,便讓人把于蘋笙喊了過來。楊懷瑾一見于蘋笙便眼直了,驚為天人,心裏也不免埋怨起自己的妻子。楊懷瑾也是個老狐貍,選了兒子最擅長的對對子,即簡單而不費時。
兩個小家夥互相退讓一番,楊宗潼便開始了。只見他眉宇軒昂,氣定神閑,不消多時便有了主意:“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為柴。”
于蘋笙不用動腦筋便知道這是拆字游戲,他望着楊宗潼眨眨迷人的大眼緩慢吟道:“長巾帳內女子好,少女更妙。”
于沣的笑僵在臉上,楊懷瑾卻是笑意正濃。縱是神童,只怕長大後只是多了個裙下之臣而已,可惜可惜。
楊宗潼面露喜色,又出一對:“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無分南北。”
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胸襟,長大後定成大器。于沣暗自嘆道。
于沣狡黠一笑道:“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楊宗潼愣了一下,才明白這是罵他的,“總統不是東西”,不由地咬緊牙關。
于沣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憂地看着二人。楊懷瑾則面不改色,袖中手緊握成拳。
楊宗潼隐有怒氣,忽而看到了于蘋笙的裝束,心下一樂,道:“牛頭喜得生龍角”
于蘋笙知道他是在嘲笑母親給自己紮的雙角髻,眼珠一轉回擊道:“狗嘴何曾出象牙”
楊宗潼臉色鐵青,思索一會兒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對子雖不是他的,但千百年來無人對得上來,因此是千古絕對,用來消消于蘋笙的氣焰也好。
楊懷瑾見于蘋笙苦思冥想的模樣不由地竊喜,暗贊兒子聰明,算是保存了顏面。可又不免有些憂慮,這于蘋笙的才學遠在楊宗潼之上,以後若是同朝為官,這可是……
于蘋笙暗想,這對子的确難辦,想不到這家夥将我一軍。
楊宗潼見他答不上來,得意道:“于弟若是答不上來便作罷吧!”
于蘋笙又豈會讓他撿了便宜,忽而想到了一位詩人曾寫過這樣一句詩“月有陰晴圓缺”。他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道:“月如無恨月長圓”
衆人皆震驚不已,楊懷瑾拂袖而去,楊宗潼垂着頭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于蘋笙正洋洋自得時,于沣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
彼時于蘋笙正意氣風發,絲毫不把于沣的話放在心上。這一年他奉旨人宮面聖,一語驚人,将滿朝文武大臣說得鴉雀無聲。也正是這一年,于沣的結發妻子甄氏身染惡疾,不消半月便去了。全府缟素,烏雲翻滾。
翌年,于沣奉皇帝之命撰寫本朝之史,身負重任。寫好了,便流芳千古。就在衆人都眼紅的時候,于沣卻憂心忡忡,長籲短嘆。
他雖是欽點的狀元,卻因不谙事故,到現在還只是個從六品的小官,身份尴尬。皇帝忽然委以重任,實在讓人摸不着其中用意。擔憂的同時他也不讓于蘋笙參加鄉試,他心知以于蘋笙的性子,若是入朝為官,難保不會有殺身之禍。
兩年後于沣被賜死,理由是為人臣而不忠,陷君王于不義。明眼人都知曉于沣性子耿直,不會曲意逢迎,他的死只因直筆不諱。他竟将皇上殺害兄長成為東宮的事毫無保留地寫了出來,導致龍顏大怒。
當時于蘋笙十四歲,已通曉事理。他深知此事是一個局。當初向皇上推薦這份差事的是尚書,而尚書又是宰相的黨羽,宰相是楊懷瑾的老丈人。如此看來,這一招真真是殺人不用己,一舉摧毀于家。
一時間,于家是家敗人亡。本是同林鳥,遇難各自飛。于蘋笙走投無路,攜小厮躲在破廟中常受人冷眼。
流言久興不衰,說于蘋笙是克星一個,克死了父母。天生就是一個黴蟲,誰沾着他都得沾上晦氣。
在狐仙廟躲了一年,棱角皆被時光磨了去。他也曾恨自己,但身邊唯一不離不棄的小厮常勸他放寬心,并說:“聖人皆是難後成名,公子命中不凡,自也不會一帆風順。”
那時兩人相依為命,榮辱與共。幸而狐仙廟裏的方丈也算是個慈悲之人,不僅還他們二人居處,更是奉上衣食。在此呆了一年後,于蘋笙他們便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只因那天雨後,于蘋笙見着你一個人。
那人身穿湖藍衣裳,一折紙扇搖得人心神蕩漾,頗有一番仙風道骨。
他,便是李長庚。
于蘋笙與靈均随他去神宵山修行五年,時間雖不長,卻能讓人淡忘。此後于家在世人眼中便餘兩個字——遺憾。遺的是于家尚有一子在外,不至于燈盡油枯。憾的是世事易變,富貴難尋。
後于蘋笙改名為鐘離毓,寓為“終離于”,并為小厮改名為靈均,寓為取天地之靈氣,均衡人世。
他,是真的看透了。
至此,世上再無神童于蘋笙,只多了個風流浪子鐘離毓。
人生一世,往往浮沉異勢。正如鐘離毓怎李長庚,為何浮長殿叫浮長殿。
李長庚風雅道:“人有三種結局。一種是浮于世,這種人最為潇灑,不問世事。第二種是浮沉不定,這種人極為痛苦,搖擺不定,傷人傷己。第三種是沉于世,這種人極為痛快,堕便堕得幹淨,了無牽挂。”
“那你是第幾種?”鐘離毓問道。
“浮沉無謂,只願長守心境,與時光默然相對。”
李長庚信奉的是道家,而鐘離毓向來讨厭光頭和尚,也一并認為道家跟和尚也沒什麽區別。一樣的清心寡欲,一樣的不娶媳婦。
雖說向來不屑恪守古訓“無後為大”,但鐘離毓總不能讓于沣死不瞑目。
雖說于沣千叮萬囑不讓他涉身官場,但鐘離毓還是去了。
想起十歲那年,皇帝故意考他:“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泥,泥幹水盡。”
于蘋笙知曉皇帝是在讓他,給他出了個并不難的對子,但這對子聯系緊密,也并不好對付。他想了一會兒道:“朝廷刮州府,州府刮縣,縣刮民,民窮國危。”
話音剛落,滿殿靜寂。皇帝威容問他:“何有此對?”
于蘋笙坦言道:“自古以來有明君便有昏君,有清官便有貪官。不是明君想昏,只怨大臣太貪,不是大臣願貪,只是清官難做。民間稱清官為青天,只是因為清官以民為天。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若無民心,國家危矣。”
這一番話語驚金殿,就連皇帝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朝廷若有此賢臣,何愁國運不昌隆。悲的是若此人心不系君主,怕是後患無窮。
之後于家雖覆滅,于蘋笙這番驚天動地的話卻被載入史冊。
時隔六年再次入宮,只不過這次是參加殿試。皇帝也蒼老了許多,不複當年的英武,王者之氣卻絲毫不減。
這次皇帝許是累了,亦或是看他與衆不同,便讓他自己出對子。
鐘離毓朗聲道:“回憶去年,饑荒五六七月間,柴米盡焦枯,貧無一寸鐵,賒不得,欠不得,雖有近親遠戚,誰肯雪中送炭。”
皇帝笑道:“也算工整”
“僥幸今年,科舉頭二三場內,文章皆合适,中了五經魁,名也香,姓也香,不拘張三李四,都來錦上添花。”
“你是想讓朕許你五經魁?”皇帝問道。
鐘離毓置之一笑道:“玉帶象笏非吾願,寶馬香車尚為早。只可把酒邀明月,懶開醉眼看人忙。”
“那你究竟想要什麽?”皇帝不禁好奇道。
“唯願寄情山水,攜同明月,一笑紅塵。”
雖不願為官,皇帝仍欽點他為狀元郎。一時間滿城風雨,皆因鐘離毓而起。
醒來之時只覺得口渴難忍,正巧一個玉杯遞了過來,我便大度地就着杯口啜了幾口。只覺得這茶水滲着點點涼意,透着絲絲甘甜,使人唇齒留香。
我晃晃腦袋,掀開被子,朝那人淺笑道:“都說好水養人,怪不得這漱玉山上的仙人都膚如白雪,輕盈窈窕。”
梨雪一身天青衣衫,以天藍絲縧束着柳腰,低眉間笑意吟吟,眼波清朗,讓人有一種雨過天晴的惬意感。
她掩唇笑道:“此水名神水,名字雖不凡,方法倒容易。”
“怎麽說?”我興致沖沖問道。
“五月五日午時有雨,急伐竹竿,中有神水。神水有解渴去熱之效,亦可入藥。”微風浮動,梨雪青絲如流雲般輕舞,杏眼流輝。
“這……豈不是一年只能喝一次?若是那天沒雨,豈不是喝不着了?”我郁悶了。
“倒也不是,待到那一日多汲取些存在地窖便是,如此便可随時享用了。仙君平時也不喜奢侈物,倒是對這樣清根之物情有獨鐘。”梨雪道。
我瞧了瞧天色,已是近黃昏了,下床道:“你家仙君呢?”
“仙君好像有要事纏身,一送你回來便回正殿了。”
“你可知仙君為何是一頭白發?”我伸伸懶腰道,發現我比她高一個頭,這下我不用自卑了。
梨雪紅着臉,退後一步道:“梨雪到漱玉山時仙君便是如此了,梨雪也不知情。”
我“噢”了一聲,沒有問下去。
“若我告訴你是因思念而致,你相信嗎?”
怎麽可能?這家夥,又在唬我。有的人,本來就一頭白發呀!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看瓊瑤的劇,瓊瑤阿姨實在是個重情之人,但是我寫不了這樣肉麻的文,QAQ 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