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菩提
日子一天天過去,讓人來不及數。雪停了,推開窗看去,還是白皚皚一片。
或許我真的是個無情的人,跟平常一樣過,沒甚變化。
這個冬天,格外凄涼。
我披着狼毫大衣,猶豫了許久,還是進了怡香樓。
沉香嬷嬷是越來越會做生意了,竟然還在頂層單獨開了個斷袖之地,專門養了些姿色過人的小倌。我曾見過幾個,那身段,那容貌,連女子都自愧不如。
“呀,公子今兒個咋一個人來了。”嬷嬷總是能在人群中瞅見我。
“今兒閑來無事,便想吃杯思離姑娘的茶。”我道。
“嗳,也不知道這是吃了公子什麽靈丹妙藥,人家舍了命都見不着,你們倒好,次次順。”嬷嬷瞥我一眼。
我有點窘迫了:“承思離姑娘擡愛,時常飲茶論詩。”
“姑娘還在房裏,你就自己去吧!嬷嬷便不領你了。”嬷嬷甩甩帕子,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好,在下先行一步了。”敢情把我當成了……好歹我還是有家室的人,至少她嬷嬷是知道的!
我憋了一肚子氣。
思離的房間極好找,位置偏僻,卻獨樹一幟。
我敲敲門,低聲道:“思離姑娘,在下鐘離毓。”
“進來吧”裏面傳來清淡如水的聲音。
我推開門,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來。
房裏布置一如往常,層層珠簾後,倩影仿佛。蓮步輕移,珠玉相擊,一雙潔白柔嫩如雞蛋清般的手挑起珠簾,緩緩走出來。
烏鬈半绾,垂滑如娟,眉如遠山,眼似秋水,瓊鼻膩脂,櫻唇薄澤。
柳腰如束不盈握,淩波微步颠浮生。
一泓秋水天一色,半卷哀愁醉夢中。
绮竹雖是三界的美人,可若與眼前人比起,真真是天地懸殊。绮竹雖美,畢竟烈了些,可眼前這女子,完全像是從幽谷密林裏走出的,融日月精華,勝日月光華。
“你來了”她整個人都呈現在我面前,一身缥色的衣裙,柔弱如柳。
“好久不見”我拱手道。
“坐吧!”她道。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是在王母的壽誕上,那時聽人家說蛇王的女兒如何如何美,還以為是吹牛。後來她淩空出現在壽宴上,一身草色煙光的天蠶衣,如雲似霧,袅娜多姿,讓人不敢多看。
那時年紀小,只知道糖葫蘆好看,幾時注意過她。只聽得玉帝的兒子自從那次見了她,便不願娶那東海的公主了,死活要娶她。盡管最後舍了帝位,還是未能如願。
這樣的女子,似乎連當天後都是對她的亵渎。
“多少年了,你過得也極為幸苦吧!”她垂眸道。
“我倒無所謂,只是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我道。
“什麽事?”汜雪問道。
“當初,你是怎麽做出的那個選擇?”很難想象,天界以前的美人,也是永遠的美人,竟然會喜歡上這樣普普通通的人物。
“他麽?”汜雪站起來道,“那一次下凡,豈料迷了路,可巧又遇到了一只白虎。按理說也無礙,白虎也不會傷我,可他卻不知怎麽就看見了,掂着砍柴的刀便擋在我面前,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快走。我怕他受傷,便示意白虎快走。他倒好,護送我出了林子後,便拍拍手走了。多少人想見我一面都難,他卻放我走。”
她把玩着珠花,唇邊漾起了笑容:“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他。他很笨,笨到經常被人騙,他也很傻,做事從來不求好處。那天他在集市裏給我買了個珠花,很普通的樣子,也不好看。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丢了。”
“他為什麽會摔下山崖呢?”我問道。
“我問了閻王,閻王說他今生本就命途不好,來生的命會更好些。”汜雪道。
“因此你才會在這裏,想要找他,對吧!”
“嗯”她點點頭。
我不知道該怎麽勸她,執念太深,只會傷着自己。可是連我自己,都做不到。
“姑娘聽說過曼珠沙華嗎?”我不經意問道。
汜雪坐下,抿了口茶道:“地獄之花。紅的叫曼珠沙華,長在忘川河畔。白的叫曼陀羅華,生在黃泉路上。這兩種花,能讓人憶起前世今生。”
“這兩種花,也有劇毒。”我接道。
“不錯。曼珠沙華的毒能使人命絕,但對仙魔來說無大礙,只是不得動情。情深一丈,毒深一分。曼陀羅華也有劇毒,只是這毒能讓三界內的生靈忘記一切情愛之事。”汜雪道。
“那姑娘聽說過無邪嗎?”我又問道。
“無邪?是曼珠沙華的解藥。只是我未能有幸一見。”汜雪道,“你問這些,我知曉是為了什麽。我跟玉覃畢竟也有些交情,他這樣,我也很難過。這是绮竹犯的錯,只盼她能悔改。”
“在姑娘面前訴說相思之情,只怕讓姑娘笑話。”我苦笑道,“一個人的滋味,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姑娘又是怎麽過來的呢?”
“思君如泷水,遠觀不可期。”
出了怡香樓,看看天色,還早,不若去尋了茶館喝杯茶。心裏想着,便行動了。
快過年了街上人也熱鬧了許多,都是為了置辦年貨。清寒早就說了,今年要陪我過年,我沒有茍同他。他雖不計較禮節,便畢竟是家中二子,過年是一定要在家過的。
我想起以前自己是最讨厭過年的,為什麽呢?一過年,狐王一家上下都得坐在一起,然後那些長老就會先發表言論。往往等他們啰裏啰嗦一大堆後才能用膳,然後,飯菜都涼了,又得熱一遍。
好不容易可以吃飯了,還不能埋頭吃飯。狐王會挨個問你,今年收獲了什麽,往往我是最倒黴的,于是總罰我最後吃飯。
剩菜吃多了也不好,有一次我就聽見做飯的大嬸對狐王說,我正在長身體,吃多了剩食不好。狐王想想也是,便讓我同大家一塊吃飯,只是吃完了還得幫大嬸洗碗……
你可想想,人家吃完飯了打着飽嗝坐在大堂裏聊天。可憐的我還得在廚房幫大嬸刷盤子。不過大嬸也好,每次滿意地看我刷幹淨盤子後都會賞我一只大胖雞。
我尋了個簡單的茶棚坐着,看着路邊各種各樣的人來來往往,然後發呆。
沒多久,身後傳來挑釁聲。
“小美人,跟爺回家吧?”
“呦,你還敢躲!”
“別走!”
這又是誰呀,大白天的,也不安生。
我轉頭看去,立即石化了。
一襲白衫,發帶飄舞,身姿颀長,溫潤如玉。
這,難道是我眼花了?
“喂,爺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那胡渣滿臉的大漢不耐煩道。
眼看着那髒兮兮的手快碰到那美人了,我顧不上想其他的,拿起茶杯便扔了過去。
那大漢“哎呦”一聲,手腕腫得老高,杯子卻穩穩地落在我的手上。
我站在他身後,悠閑地品了口茶,放下杯子。
“你是什麽——呦,這個也不賴,跟爺走吧?”那大漢眼中閃現出如狼般攥奪的光。
“識相的,就趕緊走,不然的話——”我玩弄着杯子,沒有說下去。
那大漢似乎又想說什麽,但小二跟他耳語一番,他立即吓得面色蒼白,連道幾聲“對不起”便落荒而逃。
想必也只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
“姑娘,沒事吧?”近看才知,這美人以面紗蒙面,只露出兩眼,玲珑清澈。
“公子你不知,這位公子是夏侯家的三公子,不能言語。”小二小聲道。
“呃……”我愣住了,連忙道歉。心裏卻腹诽,誰讓你一身姑娘打扮。
他搖搖頭,眼睛彎了彎。我渾身一個激靈,似乎是不敢相信,這模樣,簡直太像煙了。但是煙不是什麽夏侯家的人,這又是怎麽回事?
“在下鐘離毓”我端詳着他的目光。
他微點頭,在自己手上比劃着:“夏侯淳”
那手似雕似琢,如切如磋,美妙無比。
“夏侯公子,幸會。”我拱手道。
如果是煙,他不會不認我。
不喜歡這種感覺,客套幾句後,便匆匆回去了。
回去後把煙的信又拿出來看了看,還是沒看出來個所以然。或許是我想多了。
我想起了佛家的故事,昔日佛祖拈花,衆皆默然,惟迦葉微笑。
佛本無相,人亦無相。大智者不是口若懸河,極盡誇耀,而是一種沉默的微笑。如此,便可。
對待人生,同時也需要這樣的心境。
說太多,也無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我将手擱在額頭上,閉着眼,緊抿着嘴唇。
似乎是有人來了,我猛地起身,擡眸看去。卻見那人一身烈日灼心紅衣,側對着我。
“你來做什麽!”我冷冷道。
他轉過頭,妖冶的眼眸光彩奪目。“你,還好麽?”
“好不好,幹你什麽事!”我不想跟他廢話。
綮翊,多麽驕傲的人,他不會為了我放棄他的尊位,更不會向我作任何解釋。他總是如此自以為是,以為做的都是為我好的,我就該接受!
“琰兒,我……你該知道的。”他眼中閃現出受傷的光芒。
“對不起,魔尊,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我是鐘離毓,不是琉琰。盡管我恢複了真身,可是你也知曉,曾經的我,再也回不來了……”我背對着他,閉着眼道。
“琰……”他走近我,似乎想握住我的手。
我嫌惡地避開他,走向一邊道:“綮翊,你還是回去罷!”
他翕合着唇,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我沒有回他。
我推開房門,看見丫鬟們在掃地,前幾天便讓她們回家,再過幾天便是新年了,可她們不願意,非要留下來。
最近街上的幾個孩子尤其喜愛到院子裏玩,我也樂得奇趣。他們一團團的,有時候玩捉迷藏,有時玩彈珠,有時碰到我看書也會趴在邊上問問題。
前天孩子王還問我是我一個人過年麽,我說是,他便說到時夜裏聚一群孩子到我宅裏放爆竹,熱鬧熱鬧。
我不喜歡熱鬧,但我喜歡孩子,天真的,善良的。
猶記得也是個夜晚,好像是在河邊,那男子溫柔的臉龐,那孩子亮晶晶的大眼……
我們都在等待,不論這等待是否有價值。
前幾天偷偷去把長庚埋的三生酒給挖了,到時喝起來一定會極其惬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又哭了,望着空蕩蕩的房間,一切都如此寂靜。或許,在寫完這本書後,我将去尋找傳說中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