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舒池呆坐在電腦面前很久,久到外面不知道怎麽的傳來喊聲。

深夜裏顯得異常清楚。

有人說下雪了。

舒池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

她的書房看上去空蕩蕩的,比起書房更像個私人的電影院。

電腦桌靠着落地窗,可以看到淩晨的城市的夜景。

遠處的寫字樓依然亮着燈,地标性建築的燈依然亮起,有些屏幕還在滾動播放着廣告。

今年居然下雪了。

舒池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老家那邊的人說普通話都很不标準,小學教她的老師念一首《望廬山瀑布》都能讓學生爆笑。

結果一群小孩自己去讀詩那口音也歪七扭八,帶着潮濕的海浪味,總感覺開口沒有風雅,全是海腥。

不過舒池不用開口,初中的早讀課也對她形同虛設。

因為她不會說話。

這樣還有很多同學羨慕她,說舒池不怕被抽問,也從來不用被抽背課文。

人總是這樣,把他人失去的東西當做另一種捷徑,就像舒池是個啞巴,還能領學校的殘疾人餐補。

小村落的條件都不太好,要說困難誰家都能算困難,基本全部都是留守兒童。

舒池上小學前失去聲音,媽媽帶她去看了醫生沒什麽用,最後也就這樣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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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西在舒池長大的這些年從不下雪,冬天都很短暫。

這些年舒池也不是沒去過北方,跟井羽绮出差考察的時候順道拍了幾張照,當時井羽绮還驚詫萬分。

畢竟舒池是個連合影都要逃避的人。

井羽绮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舒池搖頭,眼神很是安寧,說:“第一次看雪。”

井羽绮跟舒池第一次見面在榕市,浦西是榕市下面的一個小縣城,舒池的家是縣城裏的旮沓。

七萬人的小縣城,真的留下的全是孩子和老人,青壯年全出去打工了。

舒池跟上面兩個姐姐都上完了初中,比起大姐二姐打工打了兩年就結婚,舒池似乎更擅長忍耐。

那張拍的照片被舒池存在了電腦,她無數次地想發給那個賬號,卻始終沒點下發送。

-書遲,我這下雪啦,不過是小雪[圖]

-我這也不怎麽下雪,除非特別特別冷,下了也就是山上有雪,你那邊呢?

舒池老老實實地說沒見過下雪。

只在課本裏見過。

-你那裏确實啦,我這都秋天了你還是很熱的。

-現在呢,總穿毛衣了吧,最近網上好就行手織圍巾啊,我試試看,如果成功了給你做一條。

後來這個話題沒再提起,應該是失敗了。

舒池其實惦記了很久。

她從小到大都不會主動要東西,家裏沒這個條件,能有就不錯了。

即便是姐姐不要的衣服,有些也不一定給她,可能還能改改給後一個弟弟。

就算她來到榕市打工,一個月所有的工資加起來買條十塊錢的圍巾當然可以。

她也會扛着,把外套的拉鏈拉到最上面,是同樣的防風。

太冷的話幹活不冷,一單單地往學校送,冷到極致也會暖。

可心裏暖,卻靠的是那個人的話。

她說想我。

我也好想她。

舒池站在床邊拍了張照,窗外的小雪飄飄,很難拍出來。

點開微信朋友圈,全是提這場雪的。

舒池卻依然注視着電腦屏幕,她咬着嘴唇,給豆芽的賬號發了一句——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沒有回複。

可能下線了,可能她依舊不想理自己。

為什麽呢?

這麽多年,舒池還是不明白,對方為什麽不告而別。

井旎绮酒喝多了第二天醒來發現都快下午了。

穆呤剛洗完澡出來,把充好電的手機丢給她:“舒池去送你女兒上學了。”

井旎绮頭發跟雞窩一樣,坐在床上愣了好半天,“你什麽時候起來的?”

穆呤:“比你早點,剛好碰上她要出門。”

舒池看上去跟一夜沒睡一樣,黑眼圈化妝都遮不住,倒是把早飯都做好了。

井旎绮:“真賢惠啊。”

舒池家沒拆牌的衣服也很多,穆呤随便挑了件穿着,一邊說:“我看她像是沒睡好,很沒精神。”

井旎绮:“還不是咱倆這醉鬼折騰的麽?”

穆呤:“少來,我可沒折騰,主要是舒池自己釀的酒度數太高,就她自己酒量好能撐住。”

井旎绮揉着頭發打哈欠,說:“她本來就能喝。”

她點開看手機,哇了一聲:“下雪了?”

穆呤點頭。

小壺在荊市一家私立小學上學,早上八點半上課,舒池等了一夜豆芽的消息沒有動靜,将近天亮才眯了一會。

但沒過多久小朋友就起來了。

她洗了個澡做飯又送孩子去學校,早上還有點堵車,到學校的時候差點遲到。

雪後的荊市看上去白茫茫的,小壺坐在車上盯着舒池看了很久。

舒池的車小壺老坐,周末舒池如果不用見客戶會帶她去玩,要麽去福利院,和其他小朋友做游戲。

等車的時候舒池捏了捏眉心,小壺看到對方豎着的手機顯示出新消息,提醒了一句——

“阿姨,有人給你發微信啦。”

舒池還沒來得及聽穆呤說的設置消息隐藏。

小壺看了一眼,她認識的字有限,但丁芽的名字很好認。

小朋友看着舒池點開消息,對方發的是一句語音——

“早上好,下雪了。”

小壺笑了一聲:“都下完啦!”

舒池在開車不好打字,回了一個表情。

丁芽又問:“上班了嗎?”

她又發了一個視頻,是她領養的那只小狗。

小壺看了舒池一眼,問:“我能點開麽?”

舒池點頭。

小視頻裏小狗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耳朵還沒立起來,毛茸茸得特別可愛。

小孩都喜歡這種毛茸茸的東西,井旎绮家裏就有兩只貓,全是她撿的,每天鏟屎的反而是小壺。

小壺一邊笑一邊說:“舒池阿姨,你要回什麽啊,我可以幫你打哦。”

舒池凝重地說:“我還在想。”

小朋友似乎對大人回消息還要想非常詫異,拿下了舒池的手機看了好一會。

她自己點開舒池的表情包,挑了一個可愛的兔子發了。

舒池:……

小壺眨着眼看着舒池:“舒池阿姨不會生氣吧?”

舒池:“不會。”

丁芽剛出門準備坐地鐵,早上起來她看到了自己原來賬戶舒池發的消息。

淩晨發的。

她沒急着回,反而日常給舒池發了微信消息。

舒池這人聊天打字跟沒話說,嗯嗯啊啊這種能滅絕人說話欲的在她身上都展露無遺。

仿佛非要讓追她的人人望而生畏。

偏偏丁芽十年前就習慣了,也無所謂舒池發什麽表情包。

反正這個人骨子裏并不是那種真的不想搭理人的類型。

好像天生就笨笨的,花言巧語對舒池來說比登天還難。

小壺看和舒池聊天的人盯着一個狗狗的頭像,又點開資料放大了看。

輕車熟路地去看丁芽的朋友圈。

丁芽昨晚發了一張照片,是一張在古亭邊的照片,光有點暗,只能看見她半張臉。

隐在暗處還有一個颀長的身影,乍看還會被忽略。

丁芽的文案沒那麽文藝,口氣很歡快。

-周末去柳園抽獎抽到的寫真,是不是仙女下凡?

因為朋友圈沒有狗頭,她還自己手動打了個英文。

現在的小朋友就算才上小學也是懂的都懂。

丁芽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見,但也沒有發很多,小壺看完又回到了她最新發的那張圖,不知道怎麽的大聲叫了一聲。

又是一個路口,舒池問了句怎麽了。

小壺放大了照片:“舒池阿姨!這個是你麽?”

小朋友肉乎乎的手指着丁芽身後那個隐沒在黑暗裏的身影,燈光只給她的發帶描了一條吝啬的邊線,乍看很容易被忽略,如同影子一般。

舒池看了一眼,嗯了一聲。

小壺問:“她是昨天和你打電話的姐姐嗎?”

昨天的話題是怎麽出來的舒池還記得,她伸手摸了一把小壺的頭發,小朋友的辮子還是她早上起來編的。

舒池很是無奈:“你怎麽鬼精鬼精的。”

小壺被這麽說還挺不樂意的,“我是大聰明!所以就是吧!舒池阿姨是喜歡她嗎?”

“這個姐姐長得好漂亮啊,還有酒窩!”

小壺抱着手機都不肯撒手,“裙子也很好看!我也想穿這種,上次媽媽出去玩都沒帶我……”

舒池:“不是她。”

小壺哼了一聲:“可是舒池阿姨回別人的消息根本不用想啊。”

小朋友一雙眼睛濕漉漉的,人類幼崽在這個年齡階段可愛得完全不需要輪廓加成。

舒池猶豫了一下,笑着問:“有嗎?”

小壺嗯嗯兩聲,“你們還一起去拍照了,媽媽說舒池阿姨很讨厭拍照的,這還不是喜歡啊。”

小孩有時候敏銳得很,更別提小壺這種生命裏從沒有爸爸的幼崽。

比普通的小孩還早熟一些,對井羽绮的所有男朋友都一視同仁地讨厭。

那些想傍富婆的男的想從孩子入手從沒得手過。

舒池心裏震了震,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壺又歡天喜地地讀出了丁芽發的消息——

“有件事我都不知道和誰說,你還記得我和你提起過的網戀老公麽?”

小朋友诶了一聲,“網戀老公是什麽意思啊?”

老公是什麽意思她是知道。

舒池也不知道怎麽解釋,還好已經開到校門口了,她趕緊催促孩子進學校。

但舒池也沒急着開車走,她的車停在路邊,在車裏看丁芽發的最新消息——

“他都死了,但是賬號卻突然上線,吓了我一跳。”

“你說,我要不要發個消息問問啊?”

丁芽這個人在舒池印象裏有點特別。

多半是因為網戀這個因素,還有對方那些懷舊游戲。

現在很多人排斥那段過去,也有不理解的。

但是人本來就由記憶組成,舒池就算像剮肉那樣剮掉那段記憶,卻無法忽視自己能變成這樣,也有當年「老婆」的驅使。

她想坐豪車,我就想努力賺錢。

她把我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讓我的世界從無從開口變成無處可說。

她卻不在了。

丁芽和她同病相憐。

像是一個紀元裏同時空的經歷者。

丁芽又說:“我好激動,又很害怕。”

舒池明白這種害怕。

丁芽在抵達公司的時候收到了舒池的一條語音——

“不要怕,萬一他根本沒有得癌症沒有死,只是想你呢?”

這個人的聲音很普通,坐地鐵都能聽到差不多的。

但這個時候丁芽的心卻被這句話攪得難以保持風平浪靜。

她露出一個興奮的笑,卻回了一句格外冷靜的——

“不可能。”

“她說她會一輩子愛我,怎麽忍心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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