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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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菲罹難後不久,保險公司報了案,江南新區的警察找到徐明誠,說是要調查他涉嫌保險詐騙的事情。

大學期間,徐明誠也自學了一些法律,如《民法》、《刑法》、《婚姻法》、《中國法制史》等,他知道他并沒有保險詐騙,他沒有“以非法獲取保險金為目的”,夏芳菲的死也不是他“積極追求或是放任的結果”,他既沒有殺人也沒有騙保,這完全就是個意外。當然,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不能說的,當然說出來警察也定不了他的罪,因為“罪刑法定”是刑法的基本原則——就法律知識儲備來說,他也并非完全是個素人,警察是唬不了他的。

既然已經掌握了法律的高深要義,徐明誠也沒有什麽好懼怕的了。在他的總裁辦公室,他接待了兩個年青的警察。前臺的小姑娘端來兩杯他為了裝點門面的巴西咖啡,咖啡飄着淡淡的香氣。

警察的眼神并不犀利,不如當年張長安訊問他時眼神中那道冷冷的光芒更有穿透力,他判斷這兩位警察的從警時間應當都不長,這讓他的神色更為放松。

“徐先生,因為是例行公事,我們就不說客套話了。你老婆,也就是夏芳菲,在本月8號飛往美國夏威夷的途中遇到飓風,飛機失事,機毀人亡,沒有一名幸存者,而你恰好給她買了三份高額保險,對此,你有何解釋?”一名警察問,另一名記錄。

“我不知道要解釋什麽?!”徐明誠按捺住心中的怒氣,這些警察,總是要你證明一些莫名其妙的邏輯命題。

“就是讓你解釋為什麽要買三份保險,而其他的乘客大多買的是一份保險,而且是附加在機票裏的保險,而你買的是商業保險。”警察也有些火氣。

“別人買幾份保險我不知道,也不是我管的範疇。我買保險是征得被保險人同意的,而且保險公司也願意承保啊,我買三份保險的主要想法是萬一她受傷了要治療,這些錢也能起到些作用,而不是期待發生保險事故,得到保險理賠。再說,每次芳菲去旅游,都是三份同樣的保險,都是旅行社代為辦理的。”

“這個解釋也還算合理。不過,徐先生,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或是預感到夏芳菲的這次夏威夷之行會出事?”警察斜眼掃視徐明誠,徐明誠感到了陣陣寒意。

徐明誠怔了一下,搖搖頭,警察的這個提問很是鋒利,他只能避其鋒芒,“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沒有預感,還有,你們稍等一下。”徐明誠站起身,“我找點以前芳菲的旅行資料。”

徐明誠拿出了很多他給夏芳菲買機票和保險的單據,什麽歐洲、非洲、南極洲之行,無一例外都是三份高額保險,受益人也都是他,有的旅程中也曾險象環生但最後都平安歸來。其中的南極之行最為兇險,夏芳菲是乘飛機到阿根廷的,在降落時飛機遇到側風,差點被吹掉進海裏,夏芳菲給他打電話,他虛情假意地讓她立即回來,不要再去南極了——他深知她的性格,越是阻止她做什麽,就越是促成她做什麽,她這樣的性格也讓他獲益良多——想讓她做什麽,旗幟鮮明地反對便可。在去南極的船遇到了大風暴,差點船覆人亡,但她卻如神跡般平安歸來。

徐明誠簽好筆錄,警察起身與他握手,“你們公司的咖啡很好喝啊。”徐明誠愣在那裏。送走了警察,徐明誠心想,幸虧當時沒有答話,否則只能說,“歡迎下次再來。”出于本能,他一點也不想與警察打交道。

保險公司最終理賠了500萬,這是夏芳菲留給他的最後遺産。當手機短信提示他,銀行卡上多出了500萬時,他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他覺得夏芳菲不該死,而且錢已經不能快慰人心了,他有些後悔讓夏芳菲赴那場死亡的旅游。即便章蘭芷回頭與他再續前緣重拾舊愛,夏芳菲也應該不是個障礙,是他一意孤行,極端行事,把問題想複雜了。

命運之神已然把章蘭芷從他身邊帶走,他又借助命運之神的力量把夏芳菲從身邊送走,許采裳也從他身邊走了,他現在徹底清靜了。

但事情并沒有結束。沒過幾天,保險公司的人帶着那兩個警察再次找到他,向他出示了證據:夏芳菲是購買了去夏威夷的航班,但她并沒有登機,甚至連機場都沒有去。所以,那500萬保險金原路返回。徐明誠不禁向警察發問,“請問,誰能告訴我,夏芳菲到底是在哪兒?”“你先到我們局裏報個人口失蹤吧,做個筆錄。”

破産之後,家是不能回了,法院給他家換個門鎖,幾件值錢的金銀首飾都沒法拿出來換錢了。幾張銀行卡都被凍結了,徐明誠身上一點現金也沒有,只能在街邊的早點攤上吃兩個饅頭,但就是這樣的生活标準日後也是沒有辦法維系的。

給幾個關系較好的同學和朋友打了電話,這些人都知道他破産并被法院查封房子的事情,無一例外,在電話中都表現得異常的匆忙,并借口有事挂了電話。徐明誠茫然站在盛夏的街頭,想不通這些在酒桌上真誠無比、稱兄道弟的家夥怎麽一轉眼就變得這樣冷酷無情?他都沒有來得及提借錢的事情。

背着一個破帆布包,裏面放着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他的江南理工的畢業證,畢業證裏夾着一張他與章蘭芷的合影——那是他們的唯一一張合影,也是在望海公園,那時他大學三年級,紫薇花盛開的夏天,她雙眸凝秋水,目光清澈,頭發上夾着他送的蝴蝶結,碧綠的紅豆杉的葉子——那是愛情的象征。他老成持重唇邊留着短短的胡須——這完全是為了彌合他們之間在她看來無異于天塹一樣的7歲年齡差,他表情帶着羞澀,帶着幸福的向往,帶着期盼——命運之神安排的幸福美滿正乘風而來。

一輛白色的商務車在徐明誠的旁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來,探出一個戴着墨鏡的漂亮姑娘的臉,徐明誠掃了一眼,快步走開。“徐明誠!”徐明誠回頭一看,墨鏡已經摘下,一張清麗的臉,原來是許采裳。“快上車!”徐明誠心想,那1000萬還是自已東山再起的資本,便不假思索便上了車。

剛上車,徐明誠便發現後排座位還有一個人,他在尋死這人好像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兒見過,一條毛巾捂住了徐明誠的口鼻,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盡管他拼命掙紮,也屏住呼吸,但他還是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昏黃的燈泡在搖晃,徐明誠醒來時,感到手腕和胳膊被繩索捆得生疼,他試圖活動一下,發現腿腳都麻木酸痛。他想起來了,那個人應當是他高中同學顧星光,順着這條線索,他想起來,許采裳有些像石冰玉。這樣就對了,他們綁架自已是為了石冰玉。

兇多吉少,徐明誠在心裏思忖。如果他們是為了石冰玉而來,那麽,他們是找對了人,但是,他也只是個跑腿送信的,石冰玉的死與他也扯不上太大的關系。無論如何,他都要保護章蘭芷,即使讓他去死,也是值得的。至于生死,自章蘭芷去意已決之決之後,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即使他還活着,他的心也感覺不到春風已和暖、夏月初皎潔了。

根據松濤聲、微雨聲、還有幽遠的鹧鸪聲,徐明誠判斷,這應當是山腳下的一幢已經廢棄的民居。徐明誠決定先探探他們的底細,便大聲嚷道,“我要上廁所!”一連叫了好幾聲,才聽到高跟鞋下樓的聲音。“你再嚷嚷!也不會有人聽得到,這可是西山啊,方圓十裏無人家!”許采裳狠狠地瞪着他。“我要上廁所!”許采裳撇撇嘴,“顧哥,你帶他去!盡這麽多事兒。”

在洗手間的梳妝臺上,徐明誠發現了那枚“星月”鑽戒,沒錯,就是他送給夏芳菲的結婚戒指,整個江南地區只有一對,不會錯的。夏芳菲并非是死于去夏威夷的施行途中,而是死于這間屋子。徐明誠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包括章蘭芷都得死于這間屋子。

“聽顧哥說,你在洗手間忽然對那枚戒指發生了興趣!”望着許采裳一張一翕的紅唇,曾經那麽魅惑人心,徐明誠卻忽然生出了厭惡。他扭過頭去,并不理她。

“告訴你也沒有關系,夏芳菲是死在這間屋子,不過,不是我們殺的,是她自已死的,她當時是心髒病發作或是其他的什麽病,反正就是無藥可醫,你知道的,幹我們這行的,又不能報警,又不敢把她送到醫院,她就死了。”她停下來,掃了一眼徐明誠,“我知道,夏芳菲是你老婆,夫妻感情我姑且不論,唇亡齒寒總是有的,誰叫她是江中秋的女兒呢,我就是想叫那個老鬼嘗嘗失去女兒的痛苦,可惜啊,那個老鬼癡呆了,感覺不到了!”

徐明誠并不搭話,他在等許采裳繼續說。

“那個老鬼□□了我姐姐,致使她懷孕,在做人流手術時,因為麻醉劑過敏,死了,你說那個老鬼該不該死?可惜老鬼家戒備森嚴,只好讓他女兒代替了。還有你,徐明誠,我之所以留在你身邊,就是要把你弄得家破人亡,我問你,那5000元獎學金是不是你送給石冰玉的?還有,章蘭芷那個賤人,妄為人師,為了自已的私利,硬把我姐姐往老鬼身上推。”

“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徐明誠問。

“這不用你管,前不久,我發現了姐姐寫給我的一封信。”

“那你為什麽不去找章蘭芷?”

“這個也不用你管,噢,我明白了,你是在心疼你那老相好的,處處在給她打掩護,啧啧,多麽偉大的愛情啊,連我這樣鐵石心腸的人都被感動了!”

入夜時,雨下得又急又大又纏綿,但三個人已經是一天沒有吃飯了,這樣下去,漫漫長夜是熬不過去的,許采裳決定冒雨去超市采購些食品。

瓢潑大雨,風雨交加,燈還滅了,顧星光決定出門去察看一下,剛一出門,泥石流便把房子沖垮了,顧星光被泥石流裹挾着不知所蹤。

死裏逃生,徐明誠直接被泥石流沖入小溪,并随小溪一路沖入昌都河,并被在岸上防汛的人發現而救下,緊急送到醫院。在醫院,徐明誠因為沒錢挂號,病床被放在走廊上。

當許采裳從超市采購了食品返回,看到已經夷為平地的小屋,不禁目瞪口呆,倉皇中駕車離去。

一大早,徐明誠就從醫院走到冷靜的大街。他不想回家,他不想面對高雅香的問七問八,他不想和她解釋他曾經擁有的豪華別墅、輝煌事業都已經灰飛煙滅、一去不返了,她所歡喜的夏芳菲也已經香消玉殒、抱孫子的願望已然是癡人說夢。總之,他要說的都是一些壞消息,他可以想得到一個肥胖老婦人面對這些消息時的心情——除了暗自垂淚還能有什麽。而且,他現在身無分文,還有一堆債務(當然都是公司的),他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對那些在他燦爛輝煌時喜歡錦上添花、在他落難時又如何幸災樂禍的親戚們。

無論想不想去,父親徐德光是找不到了。自徐明誠上了光明中學之後,學費用度頗巨,徐德光已經漸感不堪重負,尤其當徐德光的第二任妻子生了個女兒之後,徐德光整個家庭已經視他為令人生厭的讨債鬼,父子曾經親密無意的感情在世事人情的消磨中已經漸漸寡淡無味,直至最後他再也不想去讨要生活費了。而且,自多年之前在梅花山別墅見過徐德光之後,徐德光便銷聲匿跡、不知下落了,他也找過徐德光,特別是在他的“布谷鳥”公司辦得有聲有色的時候,他已經忘記了父子之間曾經的芥蒂,但徐德光杳無音訊。

徐明誠清點了一下随身物品,一部NOKIA手機,一枚結婚鑽戒。手機不能賣,因為這是他與外界的唯一聯系通道,他馬上給章蘭芷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停機。唯一可以賣的只能是鑽戒,當時結婚時,他買了一對,他一枚,夏芳菲一枚,一共6萬多元。夏芳菲那枚“星月”鑽戒已經毀于泥石流,只剩下他手裏這一枚了。

找到一家典當行,夥計只看了一眼,并用小刷子認真把鑽石刷了一遍,打開紫外燈照了一下,“2500,不能再多了。”他心裏上已經認同了這個價,但他還想多要點,“我這才戴了6年,買的時候可是要3萬多。”“大哥,你也不打聽打聽,現在這種款式已經不流行啦。”“加點吧。”他在堅持。“我得去問問老板。”過了一會,夥計回來了,“我們老板說了,3000塊,一分錢也不能再多了。”“好吧。”

接過3000元轉身走到附近的一個小飯店,徐明誠點了個回鍋肉,叫了瓶二鍋頭。他喝得有點兒暈。他決定晚上再看一眼章蘭芷,明天回老家昭關鎮——他的童年一直生活在那裏。

夕陽西下。7月初的躁熱漸漸消隐了些,街邊的法國梧桐樹上,藏身其間的知了再展歌喉,這些夏天的歌者不知疲倦,唱它們蟄伏地下的黑暗歲月,唱它們夏天的歡樂相聚,唱它們秋天的悲傷離別,沒有一絲風,樹葉一動不動,幾朵閑散的薄薄的雲彩在晚霞的映襯下敷着淡淡的紅。

街邊已經有人搬出桌椅準備吃晚飯了,有青椒毛豆,有拌茄子,有紅燒魚,這些菜發出似曾相識的香味,讓他有些傷感。還有人在地上潑一盆水,然後躺在搖椅上半寐半醒。

年青的姑娘三三兩兩趕往市體育館,那裏有王力宏的演唱會。徐明誠感覺自己已經老了,有些愛情,經歷過一次,便已經老了,哪怕身體健如青年,但心已經蒼老如夕陽。

離章蘭芷居住的幸福小區還有一段距離,徐明誠決定慢慢走過去。章蘭芷居住在幸福小區,一直沒有搬過家。以前她是租房子,後面把租的房子買了下來。

章蘭芷的房子徐明誠太過熟悉,閉上眼,客廳裏桌子,桌子上的果盤,果盤裏的水果刀,牆壁上有徐明誠寫的兩個鉛筆字“明芷”——章蘭芷并沒有擦去,都歷歷在目。她的卧室,床頭的臺燈,小桌子,書架上的一摞書,其中有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他都讀過,也還記得。陽臺上,他送給他的一株蘭花,松軟的土,細細長長碧綠的葉,開花時節他都錯過,還有他親手種植在花盆裏的一株無花果,粗糙而大的葉子總是散出與果實一致的氣味,有年夏天,無花果結了兩枚果子——瘦小而瑟縮,但他卻很歡喜——愛情無花終究得果,這也是他送她無花果的全部隐喻。當然,這同時滿足了他的懷舊情懷——小時候奶奶家也種着一棵無花果,有秋月下散發着一種清甜的香味,這香味有時會飄進他的夢裏。

當一輪滿月升到柳梢時,徐明誠終于走到了幸福小區。

在能望得到章蘭芷家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渾身濕透,徐明誠已經有幾天沒有洗澡了,渾身散發出一種成分複雜的臭味,好在他有一瓶風油精,可以稍微掩飾一下。

決定看一眼章蘭芷就走,明天就回昭關,一定要去昭關水庫把身上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去北京或是廣州,找一份工作。忘記在江都的一切,包括愛情。

一輛黑色的奔馳車開到章蘭芷樓下,一個穿着白襯衣戴着眼鏡身材勻稱的中年人下了車,接着章蘭芷也下了車,章蘭芷穿着短裙,淺色的襯衣,她露出結實勻稱的小腿,徐明誠本以為他的心歷經風霜已經堅硬如鐵,但居然他的心有些疼痛。

那個男人和章蘭芷說了幾句話,男人指了指樓上似乎想上去坐坐,但章蘭芷拒絕了。那個男人開車走了。

徐明誠長長了舒了一口氣。他坐在長凳上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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