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顏 他可不可以,先喜歡她?
枝葉低垂蔫然, 殷紅的輪日高懸于姑臧天際,光暈和輝芒稍顯妖冶。
颍宮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後,亦在不斷地向上蒸騰着熱浪。
四周的細小事物都在悄無聲息地橫生着令人難耐的燥意。
司俨循着聲音往內侍局疾奔的這一路, 還瞧見了地上那道綿亘數丈, 且已然變得幹涸的血轍。
這一路衆人也瞧見了,那羌人的一只斷臂, 也正橫亘于不遠的青石地上。
女使凄厲的喊叫之聲,卻于這時戛然而止。
司俨觑目看去, 卻見不遠處的人群也停止了騷動。
裴鳶身着黯紅色的羅紗鞠衣, 其上信期繡的紋樣繁複而華麗, 她發髻上的金葉步搖正在灼日下散着熠熠的輝芒。
美人兒的神情并無驚恐, 她在看向那只獒犬時,眼神中反是帶着幾分馴服和威懾的意味。
裴鳶的身量依舊稍顯嬌小, 卻背脊挺拔地擋護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見此,竟是停下了攻擊侍從的動作,待它松開了那侍從的右腿後, 淋淋的鮮血随即噴湧而出。
被它攻擊的侍從也終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聲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兒、兇獸、少女……
種種意象交織在一處, 構成了司俨眼前的這副詭谲至極, 卻又莫名和諧的畫面。
每一處意象都如鋒利的鈎子般, 似是不斷地挑動着司俨腦海中, 那些深埋的記憶。
司俨頓覺頭痛欲裂, 這種痛苦甚至讓他看不清眼前的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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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的侍從已然拔刀前去解救衆人, 豢養這只獒犬的另一個羌人也于這時趕至,他們配合默契地将那獒犬制伏于鋒利的長刀下,羌人這時也再度在它的頸脖上拴上了一條重重的鐵鏈。
聽着那獒犬低低的吠叫聲, 司俨的頭痛終于有所好轉,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鳶的狀況。
甫一擡眸,就正對上了裴鳶投來的關切目光。
裴鳶适才從遠處得見了司俨的異樣,便在侍從制伏獒犬之後,噠噠地小跑着奔向了司俨。
——“夫君,你沒事罷?”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時,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搖上的那些纖薄金葉,亦在伴着她不勻的呼吸,四下亂顫着。
裴鳶完好無損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驕陽下,她身上的嬌氣銳減了些許,亦多了幾分攝人眼目的明豔。
司俨眸色稍顯複雜,他并未回複裴鳶的問話,反是将她倏地擁進了懷裏。
美人兒的身軀依舊溫膩嬌軟,她因炎熱而出了些許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氣息,也層層疊疊地沁了出來。
這其中氤氲着青枳的酸,亦夾雜着榅桲的甘甜和龍腦的淡淡辛意。
他嗅着這熟悉的氣味,心緒也終于安沉了下來。
“夫君……”
裴鳶複又喚了司俨一遍。
她因着适才的奔跑,心也跳動得有些快。
撲通、撲通的。
可當她在被司俨擁着時,卻也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且二人心跳的頻率,也在漸漸地趨于一致。
裴鳶已經分不清這愈發快速的心跳聲到底是誰的,卻覺司俨擁她的動作異常的強勢,大有一種,恨不能将她揉進自己身體裏的意味。
司俨終于松開了懷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複了平日的鎮靜,只冷聲對周遭的侍從命道:“将這孽畜拖出宮外後,便殺了它罷。”
“諾。”
他沒心思再去細想裴鳶馴獸的奇特能力,滿腦子猶存的,都是他适才還在臆想的,裴鳶的細頸被那獒犬殘忍咬斷的可怖畫面。
雖說他養這只獒犬的時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裏,它也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
他亦從未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過。
他只當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覺察出旁人情緒的變化,卻從不會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爾會露出憐憫的一面,也是他為了收買人心的僞裝和手段。
但裴鳶于他而言,卻與旁人都不同。
且這不僅是因為,她是他蠱人的緣故。
他對她的感覺很複雜,複雜到他都無法用言語去解釋這種感覺。
但是,若有人膽敢去拔這只嬌鳶的羽毛,他定會讓那人數以萬倍地償還回來。
裴鳶卻于這時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
她知這只獒犬已經傷害了兩個人,司俨若要它的性命,無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适才的那些怪異舉動,卻并非是巧合,這其後定有人在背後操縱設計着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沒有嗅到,我身上有種怪異的香味?”
司俨聽着女孩嬌軟的話語,墨眸稍顯幽邃,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環蹀躞,氣質矜貴淡漠。
這時的颍宮內,終于起了陣陣的微風,雖然這些夏風稍帶着濕/熱之氣,卻足以驅散天際烈日帶來的炎燥。
男人的鴉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陰翳。
绛雲這時恭敬道:“王上,內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灑上了特質的藥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這些藥粉的氣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舉,應該便是因着這些藥粉的緣故。”
且這兩只獒犬也被司俨豢了數年,卻也從未在颍宮惹事作亂過。
司俨緘默地聽着主仆二人的話語。
內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語氣也恢複了平日的溫淡,對裴鳶道:“孤知道了。王後今日受驚,先回青陽殿休息,孤會将事情都查出來的。”
裴鳶猶豫了一下,還是依着司俨的言語,攜着女使三人歸返了青陽殿。
美人兒華麗的裙擺曳地,身影亦漸漸遠去。
侍從和那羌人這時剛要壓着那獒犬出宮,司俨卻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停下。
“把韋氏那個賤人給孤尋出來,再将她和這只獒犬一起關到鐵籠裏,待她被它咬死後,你們再另尋個地界處置它罷。”
司俨的語氣很是平靜,任誰也無法聽出其內蘊着的真實情緒。
他忖了忖,複又對侍從命道:“在王後的面前,便說韋儇是飲鸩而亡,不要讓她知曉韋儇的真實死因。”
“諾。”
*****
張掖郡的馬氏一族近來愈發猖狂,司俨在該郡安插的眼線探得,自馬夫人被他褫奪了位份後,司卓因而也對他心生不滿。
他這人本就沒什麽主見,近日又被馬夫人的親眷用言語煽動了一番,在張掖郡駐守的郡兵大抵有八萬人,司卓在兩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張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斬獲了四萬精兵。
他現下并未将手伸向離西疆極近的敦煌郡,可種種行止無不在彰顯着,他已然同司俨決裂。
且欲生叛,自立為王。
司俨再對侍從交代完韋儇的處置方式後,便前往謙光殿,同國相翁儀商議了此事。
待他歸返青陽殿時,裴鳶已然細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處,都置了大量的冰鑒。
也因而,這青陽殿內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涼宜人。
男人在進殿後,稍顯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幾分。
裴鳶已換下了白日的繁複鞠衣,換了身淺碧色的合歡襦裙,鴉發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飾,只輕輕地绾了個看似搖搖欲墜,實則卻被篦得很牢固的垂雲髻,氣質異常溫馴柔美。
得見裴鳶這副模樣,司俨竟有些恍然。
自她嫁到颍國後,也過了快兩個月的時日。
她剛嫁過來時,還是一副半青半澀的孩子模樣。
今日看來,那巴掌大的面龐上雖未施任何粉黛,卻有種灼若芙蕖的美态。
雖美,卻又不妖靡,亦給人一種自然和諧的清麗之感。
但她的五官卻很精致,絲毫也不顯寡淡,也有着一副令人過目難忘的絕色相貌。
都言人的氣質會随着外在的環境而有所改變,司俨緘默地看着迎面向他走來的美人兒,竟是驀地發現,她的氣質貌似也同兩月前有了不小的變化。
小姑娘總是嫌自己不夠聰明,殊不知,裴家兒女的面相,都有種沉靜的智性美。
裴鳶這時像模像樣地對他施了一禮,随即柔聲道:“夫君,臣妾已為您備好了溫度适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
司俨看着她那張令人賞心悅目的美人面,也聽着她柔柔的話語,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悅和放松。
雖說他娶裴鳶,是因為那情蠱的原因,而不是因為她生得美。
可現下他卻深刻地體會到了,古往今來,那些君王的身側為何總是常伴紅顏美人。
司俨在此之前,從未以這種視角看待過裴鳶。
細細想來,她的性情溫馴嬌軟,是他喜歡的類型。
裴鳶的容貌,也頗對他的喜好。
只是,裴鳶這個絕色美人的內心,卻不是完全屬于他的。
思及此,司俨低聲問道:“那你呢?”
裴鳶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聲回道:“我…我已經沐完浴了。”
話音甫落,裴鳶卻見,司俨竟是倏地将她扛了起來,待她的身子懸于半空後,烏黑的鴉發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态勢。
小姑娘不禁驚呼了一聲,卻聽男人低聲又道:“無妨,那就再陪我一次。”
半個時辰後,裴鳶終于陪着司俨又沐浴了一次。
且在這半個時辰內,她自是被其不甚憐香惜玉地欺負了一通。
司俨的外表總是沉靜又克制的,氣質亦很斯文溫雅,偶爾也會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感。
可在那個時候,他就同換了個人似的,也總會讓裴鳶聯想到衣冠禽.獸這個詞。
殿內爐煙浥浥。
司俨身着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長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着篦子,為身前的美人兒順着長發。
裴鳶柔順如綢的發絲不時地拂過他的手背,讓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動作,将她的發絲攥入掌中,細細地把玩。
他甚至不想再讓她的女使為她篦發,他覺裴鳶的每一根發絲,都應是屬于他的。
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會碰觸到裴鳶的頭發,司俨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種極為陰暗的情愫。
裴鳶卻于這時紅着小臉兒,亦垂下了腦袋,任由男人為她梳着長發。
現下的場景,也是她少時在夢中幻想過的。
司俨竟然同她夢裏一樣,正動作溫柔地為她梳着頭發。
裴鳶的心裏正有些激動,卻聽司俨竟是喚住了她:“鳶鳶。”
小姑娘不解地軟聲問道:“嗯?”
司俨這時将手中的桃木篦子置在了案上,嗓音低沉地又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張掖郡,最早也要後日才能回姑臧。”
裴鳶聽罷,便擡眸看向了銅鏡中,男人微有些模糊的英俊面龐。
“國相翁儀也會留在姑臧,你若遇事不決,也可同他商議。”
裴鳶乖巧地點了點頭,随即便從錦繡茵席上起身,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美人兒直視着男人深邃的眼睛,軟聲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你放心去罷。”
裴鳶生了對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他時,眼神總是清澈且溫良。
可不知為何,自他下午覺得裴鳶身上的某處有了變化後。
她再用這種眼神看他時,卻讓他覺得,這其中莫名多了幾分勾.引的意味。
司俨斂着眸,掩飾着心中的異樣,複用長指将美人兒散落身前的一縷烏發輕挑,亦将其小心地攏到了裴鳶軟小的耳後,卻選擇将內心的真實意圖緘口不提。
他的內心正在動搖,一種強烈的念頭幾欲沖破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旦将這種想法付諸實際,就會打亂他的所有計劃。
他原是想,待裴鳶能喜歡上他後,他再嘗試着去喜歡她。
但現在,他卻有些等不及了。
且這種難言的迫切心理,與那會讓他死亡的情蠱并無什麽關系。
他不能,也不想,再一直苦等着裴鳶先喜歡上他了。
他可不可以,先喜歡上她?
就算裴鳶的心裏沒有他,于他而言,好像也沒以前那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