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都過不去的
鋪着軟錦絲的床榻上的男人閉着眼睛,鴉羽一樣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了小片的陰影,衣衫開着,露出了裏面帶着血痕的肌膚。
賀樓明神色不明的盯着他胸膛,良久後,擰着眉,慢慢地伸出手向他胸膛觸去,冰冷地手指還未碰上,床上的人睫毛顫了顫,他像是觸電一般的縮回手。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到那雙眼睛未睜開時,才松了一口氣。
等等,賀樓明陰沉着臉。
他為什麽要像做賊一樣心虛,現在這個人在他的寝宮,又早就不是他師尊了,他做什麽不成?
想着,就又伸出手,這一次手直接摸到溫熱的胸膛,手指輕輕動了動,貓兒一般輕柔地碰了兩下。
胸膛處癢癢的,清遠睜開眼,看清人後下意識地攏了攏衣服。
這一動直接蓋住了身上的傷,他擰着眉,冷汗都出來了。
疼,真的疼。
鞭子上可能帶着倒刺,一碰就密密麻麻的疼,不用看,就知道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是先天靈體,當年養魂生血肉的靈器是蓮花,連帶着他也十分怕疼,像是蓮花脆弱的花瓣一樣,半點痛意都受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動作刺激到了賀樓明,後者眼神譏諷,陰恻恻的說,“怎麽,清遠仙尊連讓人連看都不看一眼嗎?”
這有什麽好看的,我身上有的你哪樣沒有?
清遠默默想着,卻見賀樓明神情陰鸷地上手直接脫下他衣服,模樣活像是個惡霸。
清遠無力掙紮,也掙紮不過,只能任由賀惡霸扒了衣服,上身□□的躺在床上。
原以為他又要開口刺他,卻見賀樓明默不吭聲地拿着藥一點一點的塗抹上去。
他蹲在床榻邊,靈藥塗抹在手上,再認真的塗在傷口處,斂着眸子,專注地仿佛對待一件珍寶。
清遠胸膛白皙,而那條鞭痕就像是瓷器上爬了一條醜陋的蜈蚣,他自虐般的想,這就是清遠疼愛秦沉的證據,這條傷痕會永遠的伴着清遠,就像秦沉會永遠跟在清遠身邊一樣,根本沒有他賀樓明的地方。
非但如此,他還會把他忘了,遠遠地抛在腦後,就像他死了一樣。
這樣想着,他目光冰冷地開口,“翻過身去。”
清遠一怔,像是想起什麽一般拒絕着,“不要了吧,背部沒有傷。”
賀樓明沒說話,直接伸手按住他肩頭,将人強硬地翻了個身,另一只手報複性地摸上他後背,帶着狎昵的意味。
原以為後背的肌膚會如胸膛處一樣緊致光滑,可手下觸感粗粝,猶如鱷魚的皮,皮膚上有隆起的傷痕,像是經受過殘忍的對待。
賀樓明赤紅着眼睛,清遠後背上有大片的傷痕,像是将樹枝縮小後蘸了朱砂那樣拓在他背上,紅色紋路蠻橫的侵占了他背部,肆意的舔舐着他。
他手指有些發抖,一顆心又開始痛了起來,胸膛劇烈的起伏着,被濃烈的情緒包裹住,連身上魔力都控制不好,“誰做的?”
誰敢這樣對待天一宗出雲峰峰主?
心裏一下子亂糟糟的,這人将他逐出師門,令他日夜那般痛苦,他還未報複回來,誰敢這樣傷他?
清遠神情有些複雜,他伸手遮住眼睛,“與你沒有關系。”
與你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
像是被一盆水澆下,從頭到尾涼了個徹底。
袖子下的拳頭狠狠地握住,賀樓明聲音冰冷地開口,“好,與本尊沒有關系。”
說着,他甩袖離去,大門被他大力的一摔,發出震耳欲聾的‘砰’地一聲。
清遠收回了視線,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個時候的賀樓明渾身長滿了刺,寒芒畢露,傷人傷己,稍不留神,二人具是一身的傷。
人人都道魔尊賀樓明喜怒不定,可只有清遠知道,很久之前的賀樓明不是這樣的。
那時他才剛拜入他門下,成為他親傳弟子,十三歲的賀樓明驕傲明亮,渾身發着耀眼的光。
他離家跟着他,什麽也沒帶,亦沒有什麽功法傍身,他連他是誰叫什麽也不知道,就那樣執拗、不顧一切的跟着他了。
清遠不喜喧嚣,出雲峰雜役最少,多數時候只有他們兩人。
他聰慧、天資卓越,什麽東西通常是一點就通,時常黏在他身邊,像是條小尾巴一樣,乖巧又聽話。
那也是清遠第一次收徒,疼愛極了這個弟子,憐他離家萬裏,憐他舉目無親,任由他跟在自己身邊,他性子溫和少怒,賀樓明又懂事,當真是一句重話也未對他說過。
就這樣過了幾年,他收了另一位弟子,秦沉。
秦沉被他帶回出雲峰時十一歲,适逢家中大變,他孤僻少言,平日一整天一句話也不曾說。
那時候賀樓明已經十七歲了,見到他帶回來個小徒弟,一臉的不高興。
偷偷地問他是不是不喜歡他了,問這話的時候垂着眼睛,像是被抛棄的幼獸一般可憐。
當年的清遠笑着說:怎會如此,師尊會一直喜歡着你。
原本聽話又好哄的賀樓明這個時候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執拗地要清遠只喜歡他一人。
當時他怎麽說的?
清遠遮住眼睛想,他對十七歲的賀樓明說:你永遠是我弟子。
那時的賀樓明很高興,眉梢眼間都是喜意,像是個得了心愛糖果的孩子,笑地快活肆意,眉間意氣風發。
賀樓明成了秦沉的師兄後,身上肩負起了師兄的擔子。
他認真細致,清遠教他的那些東西被他毫無保留的教給了秦沉,劍術功法、待人接物,樣樣件件,事無巨細地教給了秦沉。
說起來,秦沉身上的東西有七成都是賀樓明教的,反倒是他這個師尊,當得不是很稱職。
想到這兒,清遠嘆了一口氣,這一切,終究是不在了。
他亦不是悲春傷秋的性子,一切都要向前看,過去的事情已經沒了什麽意義,總歸,他如今與賀樓明已經結成了道侶。
事到如今,想辦法安撫賀樓明收回魂魄才是要緊的事。
他開始打量着房中的一切,一切如同記憶裏那般絲毫未改。
床帳,屏風,擺設用的古董,把玩的鞭子兵器,牆上還挂着一柄凜凜的劍,看樣子像是經常擦拭,劍身光滑,手柄處許是經常被人摩挲,透着潤澤的光。
清遠走進一看,發現是自己當年送他的那一把,心中一瞬間湧現出酸澀的情感,像是被人拿了根針刺了下,說不上難過,只是覺得心裏泛着一股疼意,想要好好地抱抱這個時候的賀樓明。
但是不行,雖然不記得那時自己做了什麽,但清遠可以肯定的是,那時的他絕對不會抱賀樓明。
得想辦法抱抱我的道侶,清遠如是想到。
魔宮寝殿的門再一次被推開,賀樓明提着食盒走了進來,他還是滿臉不高興地取出食盒,将裏面熱氣騰騰的飯菜一一拿出放到桌面上,他冷哼一聲,“不知道清遠仙尊能不能看上魔界的飯菜。”
老陰陽怪氣了。
清遠有些想笑,卻又不太敢,只得忍住。
慢條斯理地吃着飯,他動作優雅,認真沉靜的時候有着說不出的魅力。
賀樓明就坐在他對面,身子慢慢地倒向椅背,神情莫測,只垂着眸子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直到清遠吃完了東西,他才擡起眼,像是不經意地開口詢問,“清遠仙尊”,他聲音很輕,仿佛這樣已是用盡了他全部力氣,“你有沒有後悔?”
這話沒由來的,可在場的兩人都知道說的是什麽。
他在問清遠有沒有後悔将他逐出師門,任他在出雲峰外長跪不起,清遠都未看他一眼。
他連見他都不願見,只是仙音傳聲,說了一句,‘你走吧,自此之後再與出雲峰無關,再與天一宗無關’
賀樓明還記得那時的感覺,心髒像是被人活生生的挖去,疼的他雙目赤紅,眼淚橫流。
他茫然委屈又不敢置信,恍惚中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他想去質問清遠,質問他的師尊,我做了什麽,你要趕走我?
我十三歲就跟着你,經年過去,家中親人早就作古,人間改朝換代,你讓我要走到哪裏去?
他滿腹委屈,心裏被憋得發疼,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問清遠。
可到最後,也只是說出了一句,‘弟子知錯,還請師尊責罰。’
他驕傲的脊背彎下了,低到了塵埃裏,卑微到了極致。
怎樣責罰他都可以,只是不要趕出他就好。
可是沒什麽用,他還是不要他,他連見他一面都不願。
清遠閉了閉眼睛,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他避重就輕地說,“過去的事還說他幹什麽。”
賀樓明身上籠罩了一屋的暗色,像是座經年不化的冰雪,身上透着徹骨的嚴寒和蒼茫。
過去的事?
原來只有他一人待在原地,執拗地去追尋一個答案。
他自嘲地笑,猩紅的眸子像是透出了血淚,“好,已經過去了。”
怎麽能過去?怎麽會過去?
清遠,過不去的。
死都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