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橘子汽水

窗外蟬鳴不止,玻璃敞開着半扇,榕樹碩大的樹冠騰出一片蔭蔽,遮擋住一部分日光,枝杈同習習的涼風一并擠過玻璃窗的縫隙鑽了進來。

此時此刻,安靜的教室裏只能聽見筆尖落在紙張上,奮筆疾書的“唰唰”聲,以及——

“咣當”

冰塊在水中融化,撞擊玻璃杯壁的輕微聲響。

“啪”,筆尖一頓,硬生生從末端撅斷,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斷掉的那頭彈飛出去,甩了一本的碎渣子,以及寫在答卷空白處的公式裏,最後那一筆不知拐到哪兒去了的捺。

這是他今天斷掉的第八根筆芯。

吝澤抿了抿發白的唇,默不作聲地拉開筆袋,摸出根新的筆芯,一眨不眨盯着筆尖往裏戳,兩只眼幾乎看成了鬥雞眼——盡管如此,他也不敢向其餘的地方多看一眼。

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把筆芯戳進去,對面飄來一句:“神仙,你為什麽也會挂科啊?”

吝澤手一頓,第九根……

他輕輕嘆息一聲,幹脆放下筆,拿起塊用得只剩下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橡皮,專心致志地擦除那些筆芯彈出去時劃下的飛痕。

“二卷沒寫。”

“二卷……大題一道沒答啊?神仙,我能問問你總分多少嗎?”

“56。”

“哦,56。56……?”池思思掰着手指頭算了半天,總算倒明白了,慚愧地捂住了臉:“差一道選擇一卷滿分啊!我一二卷合起來還沒你單選題的分多……嗚,我好蠢……神仙不愧是神仙。”

“……”

吝澤泛白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奈何他本就沉默寡言,到這種時候只覺得舌尖打結,嗫嚅半晌也沒憋出幾句,複又緊緊閉上了。

但對面的女孩兒顯然不需要蹩腳的安慰,不出半分鐘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像個能量源滿滿的小太陽,偶爾失落了就躲在山頭後面獨自傷心,第二天升起時又是光芒萬丈。

既耀眼,又奪目。

與他截然不同。

吝澤捏着橡皮擦,擦得費力又心不在焉,座位正好在樹蔭遮蔽之外,曝曬在日光下,又捂着長袖校服,出汗量堪比蒸桑拿。水漬打濕微微泛黃的領口,長度幾乎蓋過眼皮的劉海濕噠噠地貼在額頭上,汗水涔涔,順着發尖滴進了眼睛裏。

鹽分蜇眼,他下意識摘下眼鏡揉了起來。

模糊的視線下方,遞過來一方疊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繡着圓滾滾的草莓,握着手帕的指尖染着一層薄薄的淡粉,就跟它們的主人一樣——

沒有一星半點的棱角,柔軟、恬淡。

“不用了。”

吝澤僵硬地拒絕道,池思思充耳不聞,直接塞進了他手裏。他握着那塊手帕,上面似乎還殘存着太陽曬過後的溫暖氣息。

池思思反坐着他前桌的椅子,下巴墊着手背,趴在桌子上擡頭看他,冷不丁蹦出一句:“神仙,你的眼睛好漂亮。”

吝澤一怔,低頭看着桌上碎了一邊玻璃的眼鏡,心想這破破爛爛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難不成是在反諷他?

半晌,智商兩百分的理學天才終于反應過來,在确認對方說的不是眼鏡、或者其他什麽同音詞後,吝澤拿起桌上的黑框眼鏡戴上,把劉海往下扒了扒,越發把眼睛遮擋得嚴絲合縫。

池思思:“……”

神仙連害羞的反應都這麽與衆不同。

她想了想,回到自己桌前扯過那兩張試卷,乖巧地坐回原位,一雙玻璃球似的烏黑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吝澤。

實在是很難忽略。

“……有事嗎?”

“神仙,你能教教我這幾道力學大題嗎?”

吝澤掃了一眼,“你公式都寫出來了,就差個最後結果了,要我給你算答案嗎?”

“那肯定是不行的。”池思思搖頭,雖然她真的很菜,但該自己做的事一樣都不會落下,這大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優質差生。

“神仙你指導我一下解題思路就好。”

解題思路……這該寫的公式都有了,大方向沒問題,離結果只差一步了,要他指導解題思路?吝澤滿頭霧水,拒絕的話在嘴邊再三醞釀,見池思思一臉認真,到底沒能說出口,扯過張草稿紙,拿起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盛夏的午後,五六點鐘天色尚早,熱浪褪去,涼風卷雜茉莉的香氣,習習吹開桌上的列滿公式的稿紙,又掀起少年一角帶着甜橙皂莢味道的襯衣。

吝澤低垂眼睫,看着池思思寫試卷,偶爾出聲指點一兩句,大部分時間都是安安靜靜的。

他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纖瘦白皙的手腕,池思思看得有些走神,也顧不得筆尖下的vst,脫口而出一句:“神仙,你是不是在家都不好好吃飯啊?”

“……”

吝澤不說話,擡眼看她,筆杆輕輕敲了敲桌面。

池思思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地把注意力重新轉回了試卷上。

她領悟得很快,或者說從最開始就是明白的,四道大題用了将近半小時的時間做完,她伸了個懶腰,估摸着樓下和學長聊得熱火朝天那位應該差不多了,站起身,拿起桌上還未開封的橘子汽水,放在吝澤眼皮子跟前。

“什麽?”

“賄賂!”池思思笑了笑,唇邊擠出兩個小巧可愛的梨渦,“謝謝神仙,下次可能還要麻煩你。”

玻璃瓶裏的冰融化得很快,變成骰子大小的兩塊,隔着向上翻滾氣泡的橘子汽水,吝澤捏緊筆杆,指尖微微發白,生硬地擠出幾個字。

“……別再挂科了。”

“池思思,還沒好嗎!”

男神一走,姜栀立馬原形畢露,連幾階樓梯都懶得爬,站在樓下扯開嗓子喊道。

池思思探出半個身子,招了招手:“馬上!”

說着,把試卷一卷塞進桌鬥裏,從裏面摸出紙巾濕巾小圓鏡之類的東西,一股腦塞進挎包裏,看得吝澤直皺眉,怎麽也想不通女孩子怎麽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小物件。

臨出教室門前,池思思停下腳步,回身問吝澤:“神仙,周末踏青你去嗎?”

“不去,沒錢。”

“大巴是學校租的,不要錢呀。”

吝澤抿了抿唇,臉上沒什麽血色,“門票。”

“那公園如果免門票,你是不是就會去了?”

他沒說話,認真盯着眼皮子底下的教科書,好像那印在紙上已經爛熟于心的內容有多好看似的。

“那我先走了,神仙拜拜。”

“嗯。”

輕快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四周重歸于靜,不知為何,吝澤微微有些焦灼,他看不下去書,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了窗戶上。

魚肚白色的天邊終于被餘晖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橙紅,教室裏沒有開燈,他坐在暗處,視線不離樓下那個為了躲涼,在屋檐之間的蹦蹦跳跳的身影。

像個蘑菇精。

他從鼻腔裏溢出聲輕笑,不由伸出食指,貼在溫熱的玻璃上,遙遙追随着那只小蘑菇精而動。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身後響起一陣敲門聲,吝澤從過往中抽回神思,轉身回到辦公桌旁。

“進。”

“總裁,池小姐已經安全到家,我看着她進門,二樓房間亮燈了才走的。”

“嗯,辛苦。”

吝澤翻看着企劃書,身前突兀地沒了動靜,他微微擡眼,見陸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說什麽就說。”

“總裁,真的要實施這個企劃嗎?其實DB的地理位置和商業價值并沒有那麽高——”

“陸朝。”

“……抱歉,我多言了。”

吝澤突然想起那瓶橘子汽水。

它曾隔着玻璃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為他帶來了幾分清涼,結果到最後都沒來得及打開,就被人暴躁地砸在了他的額角,變成滿地刺人的玻璃碎片。

原本那些關于用它灌上清水,插幾支風信子的想法,也随着碎片被一并掃走,失去存在的意義,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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