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傅景點點頭:“所以現在是深秋,你煩惱的事情是朋友們快凋謝了?”
她是開玩笑的意思。
沒覺得她真的心情不好。
很早就發現,秦子衿以安慰人為目的說的話,基本是不能相信的。
比方說,傅景因為做錯了一件事情而沮喪,秦子衿知道後,她會把能罵的東西全都罵一遍,把原因歸咎到別的方面。
最後說沒關系,自己也總做錯這個。
而事實上,她一次也沒錯過。
傅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秦子衿笑也不笑,淡然地說:“這種早意料到的東西,是不會有情緒波動的……不對,明知道人肯定會死,可還是會哭。”
傅景愣了一會兒,“你真心情不好啊?”
秦子衿抿唇不置可否,挺嚴肅地說:“我最近在思考怎麽永遠待在極樂世界裏。”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傅景想了想,放下茶杯,伸手拿起另外一瓶酒,“我還是陪你喝酒吧。”
她手摸到酒瓶,忽然像觸了電。
記起自己曾經在佛前燒香叩拜時言今生不會碰酒。
“怎麽了?”秦子衿望着她,“表情那麽奇怪。”
“沒……”
傅景表情讪讪地收回手,揪着抱枕,沒說話。
最近總白日做夢的事,不能跟秦子衿說。
秦子衿會擔心。
會想辦法,怎麽拐彎抹角地帶她去心理科看病。
傅景知道有個叫強迫幻想症的心理疾病,相關文獻不多,但她已經了解過不少了。既然沒有對日常生活産生負面影響,就相當于沒有危害性,她不怎麽在乎。
客廳裏沉默了會兒。
相對無言。
秦子衿撇唇,表露出難過的表情說:“真是愛淡了,你有煩心事都藏住不跟我說了。”
傅景猶豫了幾秒後,乖乖地把跟爸爸的對話一五一十坦白了。
在說到他想另外養兩個兒子時。
“挺好的,”秦子衿忍不住嗤笑出聲,“這也是積極解決事情的辦法。至少比那些實在沒本事,只能拿跳樓威脅小孩的父母好太多太多了。”
傅景唇角跟着彎一彎:“被你這麽安慰之後,我心裏好受多了。”
秦子衿:“……可我還沒開始安慰。”
“诶呦,”傅景笑容逐漸加深,“這麽說,後面還有好聽話呢?”
秦子衿思索着:“可能,還想聽嗎?”
傅景連連點頭,換了個背脊筆挺的坐姿乖巧。
“當然想,我最喜歡聽你講各種大道理,明明是一個同齡人,你卻像我的媽媽一樣。聽着聽着,到中間就會忘記自己在煩惱什麽。”
秦子衿長嘆氣,壓抑住沒有對她翻白眼,“沒有二十歲的少女會喜歡被朋友當媽媽。”
想了想:“你喜歡的愛因斯坦說過,人只是宇宙現象而已。”
傅景認真聽着:“嗯。”
秦子衿:“因為我們人類進化得比較厲害,站在了食物鏈頂端,所以開始幻覺自己跟別的生物不同了。其實生老病死,只要還沒有脫離這個,人就跟雞犬沒有本質區別。”
“……”
秦子衿語速很慢,邊喝着酒,邊像随口編童話似的:
“歸根到底人類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意義這個詞是我們創的。既然如此,只有腦子空蕩蕩的人才會選擇用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追随別人設定出的東西。”
她娓娓道來的語氣,像奶奶正把一個半大的孩子包裹進溫軟安全的毛絨毯子裏。
傅景點着頭,半懂不懂,也真就慢慢柔和開心起來。
秦子衿:“常恨人心不如水,天以萬物為刍狗,所以,自己活着的意義不能依附別人,不該依靠神明。”
傅景歪了歪臉說:“你以前誇過我的工作是觸摸天庭,聆聽天籁,說這是生命最有意義的事情。”
“對,”秦子衿大大方方地說,“但是事實上,我遇見別的職業的人就會換成另外的話了。”
“……”
傅景哼笑,發自內心地給她大拇指。
秦子衿擡眸打量着她,“我以前偶爾會想,自己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大概因為你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你從來堅定所愛,善良勇敢。”
傅景頓時眼眸彎彎,語氣感嘆:“以為你要講很多道理教我怎麽跟爸媽溝通,原來是在誇我啊。”
“嗯,兜兜轉轉一圈,我只是用你喜歡的角度誇誇你,”秦子衿端着酒瓶,對她做了個敬酒的動作,“傅景同學,你生來就是完美的。”
傅景察覺她已經有些喝醉了。
“要喝點別的飲料嗎?”
秦子衿搖搖頭,她眼尾泛紅,托着腮幫子,低低地說:
“如果都要遵循父母意志,自己這輩子活成什麽了?生命很短,追自己的意義才是真,別的……盡力而為,不虧良心就行。”
傅景嗯嗯地應着,“你是我永遠的榜樣。”
“……”
穿堂風拂過,窗簾吹得一晃一晃的,等風停,很快靜回原樣。
幾盞射燈亮着溫柔的光。
長夜漫漫,她們喝酒喝茶閑聊到大半夜,直到實在忍不住困倦,才各自回房間。傅景睡在顧青瓷平常睡覺的地方,枕畔依稀能聞見發香。
合起眼,半夢半醒裏,漆黑的腦海又悠悠地流淌過古舊畫面。
穿着古裝的顧青瓷,容光逼人,言笑晏晏地舉杯邀酒,觥籌交錯間刀鋒寒芒,映着她滿頭珠釵亮彩華光。
“……”
傅景心想,自己是有多喜歡顧青瓷。
見不到她的時候,竟然要在夢裏幻想兩個人的前世。
—
翌日,傅景接到媽媽的電話。
讓她回家吃頓飯。
電話那頭語氣平靜溫和,還帶着輕松笑意,說年底還有大單,看樣子今年又能給傅景買新房子了。
傅景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媽媽表達愛的方式簡單直白,就是把手頭賺到的錢全部攢起來,等數目足夠多了就去帶傅景逛樓盤、挑房子。
也不說拿錢再投資,把生意做做大什麽的。
“……”
傅景換好衣服過去,進門就看見玄關處有一雙男士皮鞋。
她微怔愣。
媽媽走過來,把手裏剛剛煮好的東西遞給她:“你爸在書房裏,你去把這個醒酒湯端進去吧。”
“這個點還喝醒酒湯?”
“雖然煮得晚了,但喝下去多少會舒服點。”
書房門是關着的。
傅景小心翼翼地端着手裏的碗,湯汁倒得很滿,随着步伐一晃一蕩的,她好不容易走到門前。
實在沒手開門。
“爸爸,你開下門。”她只能喊了聲。
裏面傳來細微動靜。
過幾秒,傅徵打開門,看見傅景和她手裏端的東西。
他站着直接一口氣喝掉了。
傅景傻愣愣地說:“你怎麽不問問這是什麽東西啊?”
“……”
傅徵擋在門前就喝掉了,不想多廢話的潛臺詞很明顯,她卻問出這種問題。
女兒的一派天真讓他心底的薄冰輕輕碎掉。
他轉身,坐回書桌前,不禁開玩笑地說:“囡囡都親自端進來了,就算是太太口服液我也得喝啊。”
傅景笑了下。
無端想起,小時候每逢節假日。爸爸不回家的時候,自己總需要給他打一個電話。
按照媽媽叮囑過的話說:“嗯,沒關系,想爸爸了,但可以忍耐……爸爸是醫生,越忙越偉大。”
等到挂掉電話。
一直聽着免提的媽媽就會在旁邊冷笑說:“接完這個電話,你爸爸現在不知道多得意呢。”
傅景琢磨不透,為什麽媽媽表現得那麽厭惡他,卻還讓自己去給他打電話。
後來很大了才能隐隐約約明白。
媽媽确實不喜歡爸爸,可也不想爸爸因此而不喜歡自己。
畢竟爸爸這個角色沒有經歷過懷孕之苦、分娩之痛,連撫養長大的過程都總是缺席的。
喬婉婷必須教傅景盡量讨他喜歡一些,否則将來有什麽變故,這份父女親情在男人那裏,實在太輕易就能做到完全割裂分離。這對傅景沒有任何好處。
所以解酒湯,媽媽也多半是為她煮的。
而不是為了爸爸。
“……”
傅景不由看眼門外,喬婉婷還在廚房裏忙活。
沒想到爸爸昨晚那麽生氣,最後卻回到了媽媽家住。兩個人好像也很和平的模樣。
在孩童眼裏,那麽岌岌可危的婚姻,他們竟然攜手了那麽久……
大概真就要一生一世一了。
“你媽媽把事情跟我說了,”傅徵嗓音帶着宿醉的沙啞,緩緩開口說,“你想跟女人談戀愛,沒有問題,但這個對象不行。”
傅景:“……”
她眼神疲倦,根本懶得說話了。
“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傅徵從抽屜裏拿出一疊文件,遞給傅景看,“你睡覺的那段時間,借着時差,爸爸連夜把顧青瓷這個人查清楚了。”
傅景嘆了口氣:“我是知道的,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知道她年輕漂亮又多金,還體貼溫柔?”
“……”
傅徵親手拆開檔案,挑出一張保險單複印件:“錢是哪兒來的?她的親生父母死後,她才終于有錢的,在天價保單裏拿父母的命換來的錢,每分都血淋淋啊。”
傅景呆愣了下,她有點想拿資料看看清楚,又覺得不該看。
手伸出去,又收回身側。
“父母死于意外火災,她跟我說過。”
“意外?如果真的是意外,像顧青瓷這種人會在發家之後,特意找到被火牽連的倒黴鄰居,好心提攜人家?那不叫意外——叫良心難安。”
“……”
“趕緊跟她斷掉關系,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你要找一個能握在手裏的。家裏把你養那麽大,從來不盼你光耀門楣,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康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