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身世

屋內一片沉寂。

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一個坐着一個站着,中間隔了五步的距離,像是某種對峙。

蘇忌看着易揚鎮定自若的臉,想着自己這一路以來的複雜心緒,忽然就覺得可笑。

他被人蒙蔽這麽久,到頭來還是在自己對頭的幫助下發現真相,當真無用至極。

“張彬張将軍英雄一世、忠君為國,最後卻死得那般冤枉,實在令人嘆惋。公孫身為人子,自然應承擔起為父洗冤、報仇雪恨的責任。”易揚慢慢道,“從前走了彎路不要緊,之後走對了就成了。”

張彬張将軍,

商霖捕捉住關鍵詞,飛快地在腦袋裏輸入,殿後百度一下。不枉她讀了那麽多史料,此刻短短片刻,便找出了資料。

那是北燕十幾年前的大将軍,據說是長得英俊本領還高,骁勇善戰、用兵如神,極受當時皇帝的倚重。如此神将,本該是帝國高山屹立的支柱,但讓人意外的是,戰無不勝的張将軍在與南魏交戰多年之後,毫無征兆地在一場十分重要的戰役中落敗,致使魏人渡過了睢江,差點連傳睢城都丢了。

那一仗本是他占盡了先機,整個燕國都做好了迎接勝利的準備,所以戰敗的消息一傳來,舉國上下一片嘩然,鋪天蓋地的斥責之聲簡直能把人骨頭都震碎。

大家不能理解,明明是這樣一場不能輸也不應該輸的仗,張将軍怎麽就能輸了呢?

因為有這樣的困惑,所以半個月後,皇帝以“叛國通敵”的罪名将張将軍收監下獄時,大家并沒有太多的質疑。

衆人都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因為勾結了魏人,所以才會故意輸給他們。

張将軍被判了斬立決,死在煜都西市的獨柳樹刑場。行刑當日,全城百姓夾道圍觀,唾罵之聲不絕于耳,而囚車內的将軍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劊子手的斧頭落下。

商霖當初看到這段史料時還曾感慨過,你說一個大好男兒,放着好好的民族英雄不當,非要去叛國通敵,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嘛!現在可好,小命沒啦,名聲也臭了,千載之後只能在那些電視劇裏充當反派,扮演他的演員搞不好還很猥瑣,想想就不值啊。

白瞎了之前帥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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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聽易揚的口氣,張将軍其實是被人陷害的?而且,蘇忌就是他的兒子?

手指貼上屏風,她湊得更近,全神貫注地看着蘇忌的臉。她記得史書上提過,張将軍死後,張氏三族以內的男丁十四歲以上全部枭首,十四歲以下則流放朔方。看蘇忌的年紀,那時候應該還不滿十四歲,屬于被流放的那批。

“朔方苦寒,公孫又是戴罪之身,一定受盡折磨。這樣的情況下還保住了性命,可見心性過人。”

“魏皇過譽了。”蘇忌淡淡道,“草民沒死在茫茫雪原上,無非是因為知道不能死。”自嘲一笑,“我若那時候去了地府,根本無顏見父親。”

“這就對了。”易揚道,“你九死一生從朔方逃走,又學得一身好本領,為的不就是替張家枉死的人報這血海深仇?唯有如此,方有臉面去地下和家人團聚。”

蘇忌想起那一年,自己十六歲,在漫天大雪裏走了三日,終于逃出困了他四年的朔方城。

他回到煜都,徘徊在城中尋覓替父報仇的辦法,卻毫無頭緒。将近絕望的時候,是賀蘭睿找到了他。

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好友,也知道在父親出事後他曾為他多方周旋,所以便以為他是值得信任的人。

事實上賀蘭睿也确實表現得如同一個寬厚世伯,他不僅沒有責怪他私自逃出流放地的罪過,還以燕國太過危險為由,親自派人将他送去了南魏,暫時躲避。臨行前他給了他一封信,讓他找到信上的人,對方會安排他之後的生活。

他聽從賀蘭睿的話南下來魏,卻沒有去他給他找的去處,而是另尋他途。但雖然沒有承這份情,在他心裏卻一直對賀蘭睿存着感激,相信他就是滿朝文武裏唯一與父親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這樣的念頭驅使他在多年以後回到煜都,親自上門表示願意替賀蘭睿辦事。作為回報,希望他能替他查明當初陷害父親的幕後黑手。

他答應了。

當時看到他那樣誠摯的表情,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

他攥緊了拳頭,“他一直幫我,父親生前他們還是好兄弟,所以我才信了他。”

“在那個位置面前,親兄弟都能殺,更何況是假的?”易揚道,“張将軍為人正直,自然不肯參與竊國謀逆之事,這才礙了某些人的眼。”

蘇忌深吸口氣,“那我該怎麽做?”

“很簡單,殺了賀蘭睿。”

“噠——”

屏風忽然搖晃了一下,發出的聲音雖然輕微,但在這安靜的環境裏卻如同雷鳴。

兩個男人應聲看去,不同的是易揚一臉了然,蘇忌卻是微微的愕然。

他和皇帝談的是機密大事,自然以為這房間已經被清場,再加上外面有皇帝的親信看守,他又心緒淩亂,這才一時失了警惕。

怎麽、這屏風後一直藏着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情緒,易揚解釋道:“公孫放心,無礙的。”

他是在告訴他,他知道屋裏有人,也準許那個人在這裏。

蘇忌越發驚愕。

視線在四周一轉,他忽然覺得不對勁。不遠處的貴妃榻上放着一條雪白的紗巾,空氣中浮動着清雅的幽香,蘇忌不認為魏皇是會用這種香的人,那麽就只能是剛剛在這裏的人留下的。

是個女人。

蘇忌看着易揚不以為然的神情,濃眉微軒。行軍打仗的緊急時刻,他倒也不閑着,居然還有和女子作樂的興致。更關鍵的是,這女子絕對不是惠州的官員進獻的,而是他從靳陽帶出來的,不然也不會這般信任,商談此等大事時都不避忌。

他覺得心情有點複雜。還在燕國時他便已經聽說,賀蘭皇後有了身孕,魏皇将她留在了南山行宮,卻帶着別的女人出征打仗。這樣的冷待,她受得了麽?

他不是一向最寵愛她的麽?

“唔,說起來公孫和她也是熟人了,見見也無妨。”易揚忽然道,眸中帶着一點興味盎然,“你出來吧。”

蘇忌眼眸睜大,定定地看着那架三折屏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測。

屏風是檀木做的,中間蒙着一層白纨,燭光投射過去,可以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像是從仕女圖上拓下來的一般,端的是貞靜動人。

那個影子動了動,然後慢慢走出了屏風,出現在他面前。

隔了兩個月,蘇忌再次見到了商霖。

她一身白衣,長發用緞帶束起來,垂在左邊,小小的臉蛋上不施脂粉,素雅得如一輪皎潔的明月,眼波便是那透亮的月光。

“蘇大俠。”她慢慢開口,“別來無恙。”

蘇忌看了她一會兒,移開了視線,“皇後娘娘。”

“方才公孫的話你也聽到了,有什麽想法?”易揚懶懶道,似乎并不覺得拿家國大事詢問一個女人有什麽不妥。

更何況這女子還是敵國的公主。

“深宮婦人,哪裏敢幹預陛下的決斷?”商霖道,“只是臣妾一直覺得,燕國如果不是在四皇叔的手中,兩國的關系絕不會這般差。”

賀蘭睿行四,商霖論輩分确實該喚他一聲四皇叔。

“燕國……在他的手中?”蘇忌重複道。

“難道不是嗎?”商霖回頭,眼神是少有的嚴肅,“不知道蘇大俠有沒有聽到一個說法,說‘晖昇殿內有兩個皇帝,一個坐皇帝,一個站皇帝’,四皇叔就是那個‘站皇帝’。”

所謂的“站皇帝”,形容的是明朝正德朝的大宦官劉瑾,商霖這裏把賀蘭睿比作“站皇帝”着實沒安什麽好心。

蘇忌自然沒聽過這個說法,但商霖話中的內容已經令他心驚,連脊梁骨都一寸寸發涼。

商霖看着蘇忌,調動了自己全身的演技因子,瞬間進入大義凜然的和親公主狀态,“我知道蘇大俠對大燕忠誠,我何嘗不是?當初若不是為了家國安寧,我又怎會孤身千裏、來魏和親?正是因為忠誠,我們才不能姑息了那些亂臣賊子。留着這些毒瘤,只會讓他們繼續禍國殃民,最終釀成大禍。”

“朕無意與燕國交戰,此番的事情純粹是情勢所迫。公孫若願意幫朕一把,兩國還能和平共處、共享安寧。”

蘇忌沉默了許久,終于擡起頭,“我曾對自己說過,若有誰助我查明殺父之仇的真相,便受他驅策、絕無不從;我也在張家祖墳前以血立誓,必将手刃仇人,為張氏三族報仇雪恨。如今魏皇是助我找到殺父仇人的恩人,賀蘭睿是我的仇人,您要殺他,忌自然任您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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