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一養,足足五日才徹徹底底退了熱。

終于斷了湯藥時,蕭一雨臉上那抹紅也散下去,又恢複了平素有些蒼白的面色。

洛筠秋十分無奈,午飯席間時不時停下筷子擡頭看看他,眸底分明有笑意,眉頭卻微鎖着。蕭一雨察覺到,也停下動作望向他,偏了偏頭發出一聲疑問。

“怎麽了嗎?”

這人擺首,停頓片刻還是回答了他:“你平時的模樣,看起來和病時一樣虛弱。”

“應當沒事,”蕭一雨輕聲笑了笑,繼續吃飯,道,“至少我沒覺得不舒服了。”

“江湖上那麽多隐世神醫,總能尋着一兩個,我想辦法找找,讨些方子給你。”

其實沒什麽用。

蕭一雨想說不必了,這樣的法子,蕭沨晏并不是沒有試過。只是他的身體始終沒什麽好轉。

想了一想,還是沒說,覺得多試一試也無妨。

“好。”

“嗯,”這人見他應了,感到有些愉快,又同他道另一事,“對了,墨慶有幾位友人知曉我來了這處,邀我去聚一場,眼下你好了,我便應了今夜的邀。”

蕭一雨擡頭,心裏莫名恍過些不知味的情緒,終究應道:“你去就是了,不必顧慮我。”

“好,我早些回來陪你。”

又是這樣的話。

那一筷子菜夾在箸上,一動不動。蕭一雨覺得,似乎自己就快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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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的這幾日,洛筠秋一直如頭一夜那般守在他身邊睡,卻又沒有半分逾禮,讓他無比矛盾,不能肯定心中所想是對是錯。

一時間沒了主意,只好不再想下去,以免徒生懊惱。

京城那邊,來了書信。

信函是晌午時從蕭沨晏手上來的,讓驿站急送,入了夜便到了蕭一雨手裏。

青鳶帶信尋來房中,尋不着人,只聽着屏風後的微微水聲。于是往後退了幾步,輕聲喚道:“少爺,大少爺來了書信。”

裏頭的人似乎有些昏昏欲睡,被她的話語突然驚醒,吸了吸氣回過神來回答:“放桌上吧。”

“是。少爺不要沐浴太久,當心又受涼。”

“好。”

屏風外的姑娘依言将信函壓在桌上的燈盞下,轉身要走,又聽他吩咐道:“我旁邊的那間房收拾出來了嗎?”

青鳶覺得有趣,話裏含了些笑答:“收拾出來了。”只想着,看來今夜洛家那少爺,真要被趕出去了。

這姑娘離開後不過片刻,蕭一雨便從屏風後出來。一邊探手将尚在順水的發縷攬到身後去,一邊拾起了燈下信函。

原以為蕭沨晏來信是詢問生意事,哪知滿滿一頁紙,全是關心他是否安好無恙。蕭一雨啞然,末了又覺得情理之中。

——這的确是頭一回他獨自來墨慶。

也不是獨自,只是陪在身邊的人,從最為關心自己的親兄長,換成了洛筠秋。

看來他這位兄長,對洛筠秋這個人還是不怎麽放心嗎?

蕭一雨抿唇淺笑,行到書桌旁,執筆回一封書函。

字同人一般清淺秀氣,一筆一劃,不急不躁地緩慢書寫。除了教蕭沨晏安心勿念以外,還将黃府上那方玉璞之事簡單交代了幾句。

一句一句下來,竟也成了長長的一篇,待到言盡筆落時,屋外的夜早已顯得更加靜谧。

身後的發縷不再滴水,只是背部被浸濕的單衣還濕漉漉的一大片,貼在肌膚上十分不舒服。

蕭一雨一向是這樣的性子,一件事忙起來,就顧不得其他,早就覺得難受的衣服,偏要等到回完信函才去更換。

他站起身來,扯了扯後背的料子,從櫃裏取一套幹爽的單衣。

濕衣才脫了一半,屋外突然傳來腳步聲,那人一絲兒也不客氣,推開房門自顧自就進了房中。

蕭一雨一雙手頓了頓,脫也不是,重新穿好也不是,微微嘆一口氣,在洛筠秋掀簾進來的前一瞬輕輕轉了轉腳跟,把背朝向他。

簾邊的人便看着了他一瀑青絲,把衣裳扯下來的景象。

“我回來得挺巧?”洛筠秋嬉皮笑臉,等着蕭一雨把幹淨的衣裳換上,才湊上前去,探手撫過披散的長發,微微還有些潤。

“這麽早回來了?”蕭一雨覺得有些許尴尬,沉默少頃輕聲問道。

“原來你還嫌我回來早了。”這人悶着嗓子笑起來,手掌穿過發絲,隔着單衣撫到背上,掌心一片冰冷,突然就斂了笑,“怎麽這麽涼?”

洛筠秋覺得他背上涼,蕭一雨卻覺得他手掌熾熱,側身躲了躲,道:“那會頭發沒幹,把後頭的衣裳打濕了,就浸涼了。”

犯了錯,卻還是這麽理所當然的語氣。

洛筠秋眉毛擰了又擰,萬般無奈地嗤笑出聲,點了他後背幾處穴,再度把手掌貼上去,帶些內力暖他一會。

那一陣一陣的暖流從背心漫過周身,蕭一雨心跳微急,連同一張蒼白的臉也被暖得發燙。

“你......”

“你就愁自己沒病,非要折騰出來是不是?”洛筠秋笑話他,順帶着責備幾句,收了掌心的內力,攬腰把他勾進懷裏,聲音壓低幾分,“你就不怕...你大哥心疼?”

分明是想說自己心疼。

蕭一雨聽出來了,卻來不及為之動容。他渾身顫了顫,眼角的溫度已散下去,凝出的那些情意一阖眼就消逝無蹤,滿腦子只餘下這人身上的脂粉香氣。

“你去哪兒了?”

“嗯?晌午不是跟你講了,我同幾個朋友去喝了些酒。”

“去哪兒喝酒?”

蕭一雨問得輕聲,眼前這人卻愣了愣,一時之間沒明白他追問的意思。

“沒什麽。”蕭一雨又道,彎唇淺笑,輕輕推開他,“我随口問問。”

洛筠秋未覺奇怪,撫過他的唇角回一記笑。

“不早了,你過去休息吧。”

“我過哪兒去?”洛筠秋挑眉,有些詫異。

“我讓青鳶把隔壁房收拾出來了,前幾日你照顧我,恐怕也沒休息好,現下我好了,你也可以好好養神。”

說話時的語氣平平靜靜,聽不出別的意味兒,教洛筠秋一時懵住,滿頭霧水。

——原本以為,他同蕭一雨之間,已經算是水到渠成了。

“那我過去了?”

“嗯。”蕭一雨應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他離開。

洛筠秋挑開簾子,停下腳步,不說話也不動作,就那麽站着,蕭一雨一顆心便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好似過了挺久,才聽那人笑了一聲,眉眼含笑地轉過頭來,道:“早些睡。”那重簾終于垂下,腳步聲漸漸遠去,門響之後,再無人聲。

蕭一雨往後退了半步,撐着桌子,獨自聽着噪耳心跳。

之後幾日,洛筠秋也都規規矩矩睡在他隔壁房中,更為難得的是,竟也沒再出去喝酒耍樂。

那輕飄飄的脂粉味兒,慢慢地就從蕭一雨心裏淡出去了。

這一日天色暗沉,下了一整日的細雨。待到入夜,那細雨便忽然轉急,伴随着電閃雷鳴,擾人睡眠。

洛筠秋被雨聲吵醒時,正聽着廊上有姑娘的腳步聲一路小跑着過來,敲響隔壁的房門。片刻後,房門推開又阖上,沒了聲音。

一時再難入眠,洛筠秋睜眼望着帳頂,猶豫片刻後翻身下床,趕到隔壁去。

房門只是輕輕掩着,他徑自推開,循着裏頭微弱的燈光走進去,掀開簾子,看見青鳶給床上那人壓着被角,正用帕子拭去他額上冷汗。

“洛少爺?”青鳶偏頭瞧見了他。

洛筠秋行到床畔,望向蕭一雨疼得蒼白的臉,問得有些氣息不穩:“怎麽回事?”

這姑娘沒答,蕭一雨緩緩搖頭,低聲道:“青鳶,不必陪我......你們都...回去吧......”青鳶攥緊帕子的手停了片刻,依舊那麽坐着,替他拭汗,不肯離開。

洛筠秋更急躁了些,又問一句:“哪兒疼?”

“腿,膝上。”青鳶終于應了聲。

洛筠秋把手探進被子裏,被中人蜷成一團,指甲死死地陷進膝上的肉裏。他不知曉原因,只是心疼得不行,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将手掌覆上去,把冰涼的那一處暖着。

是真的很涼,涼到讓他一瞬間萬分心驚。即便是用了內力,都不能即刻有所緩解。

直到好一陣後,連他自己的額上都熱得起了汗,手中的膝才暖了一點,床上人的面色也終于好了幾分。

青鳶僵坐着的身子慢慢松懈,長長吸了口氣。

“沒事......”蕭一雨聲音嘶啞,對她笑一笑。

洛筠秋憋着的那口氣也總算吐出來。

“青鳶,你回去吧,我陪着你家少爺。”

青鳶沒立即回答,看了看蕭一雨,這人對她微微颔首,才輕聲應道:“是。”語罷站起身,對着兩人略施一禮,腳步輕緩地退出房去。

雨夜正濃,她将房門阖緊,只希望蕭一雨能盡快入眠。

屋內床畔,洛筠秋還未把手挪開,擔心着稍一松手,蕭一雨又會陷入先前那樣的疼痛折磨。

“我真的沒事了。”蕭一雨道。

洛筠秋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回去。

明明知道,卻偏不照做。他揮手熄了燈盞,就着一身單衣,掀開被子便躺了進去。随即又往下挪了大半截身子,将蕭一雨的膝蓋貼在胸前。

“洛筠秋......”蕭一雨不知道該不該掙動,低喚一聲。

“嗯,”這人應了,聲音悶悶地從被子裏傳出來,道,“給我講講,是怎麽回事。”

蕭一雨徘徊片刻,勾起一些唇角,同他講道:“小時候墜崖,摔斷過腿,之後就會疼了。”

“雨夜都疼?”

“有時候不。”

洛筠秋心疼,似乎知道這事,問道:“同蕭沨晏一起掉下去那次?”

“原來大哥跟你講過了......”他回道,“若不是大哥護我,我大概已經摔死了。”

抱在腿上的雙臂緊了緊。

“還能活着,偶爾疼一疼,算得了什麽?”蕭一雨笑道,把臉也翁進被子裏,“真的不疼了,你上來些,膝蓋很暖和,多謝了。”

洛筠秋聽着,是讓他睡上去些,沒再勸他回去。思考片刻後,他松開手,睡到蕭一雨眼前去,依舊讓他的膝貼着自己的腿,怕他再涼着。

“睡吧。”蕭一雨閉眼,腦中想着很多事情,從幼時的嬉笑打鬧,到生意場上的勾心鬥角,什麽都想,只避免想着身邊這個人。

想了許久,直到外頭雷聲隐去,連雨聲都緩緩變得輕而淺。

蕭一雨這才回神,覺得洛筠秋應當是睡着了。

正想要睜眼去看,突然便覺着兩片溫熱的東西貼到唇上,腦裏的所有東西霎時便碎得滿地都是。

這人在他的唇上輕吻舔觸,探手悄悄地環住腰身。

蕭一雨驀地睜開眼。

眼前人被逮了個正着,在夜色中朦朦看着他,眼底的笑透出來,輕輕在唇上咬一下,這才離開了些。

蕭一雨愣愣地瞧着他,想不起該說什麽。

洛筠秋卻只是笑,沒有半點心虛的模樣,伸手掩住他的眼,哄道:“竟還醒着,快睡了。”

真是讓人說不出話來。

洛筠秋的手掩在他面上不挪開,直到他閉眼,眼睫刮過手心,才收了手。

随即這手又回到了腰間,厚顏無恥地貼得更近。

蕭一雨猶豫了一陣,動了動手指,終于回抱住他,把一張發燙的臉埋到洛筠秋肩上,聽着窗外落雨聲,不知夜長。

這一場秋雨連下兩日兩夜,第二日的晚上,洛筠秋依舊如這般陪着他,一整晚暖着他的膝。

蕭一雨曾試過用熱棉帕來敷着,根本緩解不了分毫,也不知洛筠秋為何就可以緩他痛苦,單用手掌暖着,就讓他不再發疼。

第三日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不足半日就停了,蕭一雨望着放晴的天色,有些緊張,不知道這一回夜裏,洛筠秋會不會回到隔壁去睡。

就這麽想着,恍惚了一整天。

洛筠秋用罷晚飯獨自出去散步,到黃昏謝去,才踩着夜色慢悠悠逛回來。蕭一雨聽着院裏回來的腳步聲,緊緊握着茶杯,仔細聽外頭的動靜。

然而腳步聲在院裏便止下來,根本沒踏到廊上,更聽不着哪間房的推門聲。

向來冷靜自持的人開始變得焦躁,那手死死地攥住椅上扶手,捏得關節泛白,手心汗濕。

——少頃,竟聽着了算是熟悉的玉簫聲。

外頭那人不知安的什麽心,一曲來得不急不切,萬分悠閑。

蕭一雨聽着聽着,用力的手一點點松懈開來,唇角慢慢地彎出一絲兒微笑,忽然覺得,裝作無比自如的自己應當是輸給洛筠秋了。

然而究竟何謂輸,又何謂贏?

他想要的,是洛筠秋這個人,只要得到了,也是勝此一局。

蕭一雨站起身。

推開房門時,洛筠秋倚坐在一方石上,遠遠瞧着他,眼裏色彩變得濃重,笑意深深地将他捕捉住,緩緩收了音。

“出來了?”

手中玉簫轉了幾圈,起身向他走過去。蕭一雨在門前駐足,等着他靠近。

“洛筠秋,我大哥有沒有說過,你這個人不要臉得很?”

洛筠秋低聲笑得愉快至極,已行到他眼前,探手撫過蕭一雨眉梢,輕聲回道:“他說過。”

蕭一雨往後退一步,這人跟上前一步,他彎眸笑一笑,又往後退,一步一步牽引着這人。

緩緩地退了幾步之後,腳跟撞到了門檻,身子向後傾了傾,身前人執着玉簫的手便急忙繞到身後,将他護到懷中。

“你進不進來?”蕭一雨問。

洛筠秋眼角萬重風流,暧昧低語:“那你要不要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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