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墨慶的百花樓裏,大白天的來了兩位客人。

樓門被拍響,老鸨子不耐煩地下去開門,瞧見的竟是一位姑娘。

“喲,挺俊一小丫頭啊,想做生意走後門,這規矩你都不懂得麽?”

她口中這姑娘,正是青鳶。青鳶聽她一陣啰嗦,不發一言,只微微側身,讓身後蕭一雨跨進門去。

老鸨子急忙伸手去攔:“诶诶诶,這位爺,我們百花樓白天不做生意!”

蕭一雨側目瞥她一眼,身後青鳶摸出一錠銀子遞她手中,眼見着老鸨子瞬間變了臉,輕聲囑咐道:“銀兩你要多少都有,叫你們樓裏的鹂兒姑娘出來待客。”

“好好,這就去,這就去!這位爺樓上房裏候着,我這就去把鹂兒姑娘給你們叫來!”

老鸨子踩着樓梯一路上去,蕭一雨四處看了幾眼,漆紅扮綠的廊梯桌椅,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那個人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上了兩步樓梯,身後人沒跟上來。

蕭一雨回頭,聽青鳶道:“少爺上去,青鳶在這兒等着你就好了。”

“你同我上去吧。”

蕭一雨笑着搖頭說道,青鳶不再拒絕,同他一齊上了二樓廂房中。

“抱歉青鳶,你讨厭這樣的地方,我卻要你陪我。”

青鳶擺首:“少爺多慮了,我并非讨厭才不願上來,只是覺得少爺一個人,可能會方便些。”

蕭一雨聽得有趣,有意取樂道:“我又不做鹂兒姑娘的恩客,有什麽方便不方便的?”青鳶便也以衣袖掩口,輕輕一笑。

等了沒一會兒,二人口中的鹂兒姑娘便匆匆來了房裏,興許是老鸨子催得急,鬓發都盤得有些散亂,想必原本還在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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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姑娘瞧得屋內還有別的女子,十分意外,懵懵得施了禮,張了張唇不知道說什麽。

蕭一雨望着她,仔細地打量一番。

那張臉薄薄地上了些脂粉,還來不及抹得濃豔,透出本來便清秀的眉目,算得上是相當惹人憐愛的模樣。

“這張臉的确讨人喜歡。”

“多謝公子......”

蕭一雨執起桌上茶壺,斟一杯茶往桌邊推了推道:“聲音還有些不亮,過來把這杯茶水喝了。”

他面上帶着淺淺笑意,分明無比溫和,卻不知為何教眼前這姑娘無端覺得畏懼,猶豫了半晌,才靠近桌旁飲盡茶水,潤了潤嗓子。

“我聽說,你之所以叫鹂兒,是因為有一副黃鹂般的好嗓子,聲音清澈,會唱好聽的曲兒。”

“公子謬贊,鹂兒唱得不算好,是各位爺捧場了......”姑娘退了兩步,小心翼翼地施禮。

“你會唱什麽?”

“會唱的有許多,爺想聽什麽,鹂兒就給您......”

蕭一雨打斷她:“随便唱一首來聽吧。”

“是,那鹂兒給您唱一首《春水詞》。”

蕭一雨點了點頭,聽這名字便覺得定是首不知所謂的淫詞豔曲,也不多問,由得她唱去了。

這姑娘尚未開嗓,聲音隐隐還有些嘶啞,然而卻絲毫不見渾濁。及至唱多了幾句,慢慢地打開了嗓子,那歌聲便更加清澈了。

蕭一雨聽着這悅耳歌聲,心子像是被巨石沉沉地墜着,呼吸不暢。

直到一曲終了,他才緩緩地吸了一口長氣,輕輕笑了出來。

“唱得好。”說着,從腰間摸出銀錠擱在桌上,道,“再唱一曲。”

鹂兒松了一口氣,覺得眼前這位爺似乎無害,少了些緊張,頓了頓又唱起了新的一曲。

唯有桌旁的青鳶覺得,恐怕這姑娘今夜裏,再唱不了曲兒了。

果真一曲作罷,蕭一雨又往桌上放了一顆銀錠,道:“再唱。”

鹂兒愣了愣,不敢悖他的意思,只好一曲接着一曲地唱下去。

這下午的時辰就在這百花樓裏流走,一片靜谧的樓中,只聽得女子的歌聲不作間歇地唱着,直到後頭聲音越發嘶啞,顫音擾耳。

桌上擺了好幾排銀錠子,蕭一雨唇邊還含着微笑,撐頭望着她,分毫沒有喊停的意思。

那歌聲中慢慢地含了啜泣聲,不知何時眼前女子忽然跪下,身子因為害怕而窸窣顫抖起來,啞着嗓子顫聲道:“爺饒了我吧......鹂兒不知如何得罪了您......求您饒了我吧......鹂兒不敢了......”

“不敢什麽?”蕭一雨問,“你既然不知如何得罪了我,又不敢什麽呢?”

鹂兒擡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那受驚的模樣惹人愛憐,蕭一雨卻看得不悅,壓低了嗓音道:“你過來一些。”

鹂兒緩緩站起身,依舊是無比懼怕的樣子,慢慢地挪了幾步往前。蕭一雨便也站起來,走近她身邊去,偏頭到她頸邊輕嗅。

一陣熟悉的香氣盈入鼻翼,蕭一雨胃裏輕輕翻騰,腦中莫名便浮現了洛筠秋與眼前人歡好的模樣。

“除了這嗓子,身子也伺候人?”

蕭一雨本只是問一句,鹂兒卻聽得一抖,雙腿發軟又跪了下去。

“求爺饒了我......”

“我在問你話。”

鹂兒擡眼,看他唇邊笑容已消失殆盡,低聲回道:“是......”

蕭一雨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只怕自己會忍不住真的置這女子于死途。

然而她卻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麽,就算不是她,換做別人,洛筠秋改不掉這風流性子,也都是一樣的結果。

是他想得太簡單了,洛筠秋這個人,只會把別人握在手中,而不是被別人攥住。

而他以為自己贏了,卻根本沒有攥緊過。

“青鳶,走吧。”

青鳶站起身,同他離開。

身後女子又驚又怕,眼淚同額上冷汗一同滑落下去。

回到蕭府時,已是臨近傍晚的時候,洛筠秋早已回到了府上,蕭一雨踏進府門,聽丫頭來報,說那位洛少爺在廚房忙活。

蕭一雨想了想,叫青鳶回房歇息,自己找去了廚房。

還未走近,遠遠便望着了那人在門裏歇不住手,自個兒弄着什麽東西。

行至門外頓一頓,才跨足進去。

“在忙什麽?”

洛筠秋聽着這聲音轉過頭來,眉眼齊笑:“回來了?”說着,擱下手中東西,靠近一些攬他進懷裏,又說道:“一下午都不見人,去哪兒了?”

“沒去哪,以為你還沒回來,出去轉了轉。”

洛筠秋笑着吻他鼻尖。

“吃過午飯不久就回來了。”

“有趣嗎?”

“有趣,”洛筠秋點頭道,“那鹦鹉挺機靈,會學人說話,下回帶你去看看。”

“不去。”

洛筠秋揚眉:“怎麽不去?”

蕭一雨望着他雙眼,淺淺笑道:“你愛去的地方,一定沒好的。”

這人沒聽出他的意思,只當他是玩笑,開懷笑了幾聲。

罷了又道:“下午閑得沒事兒,你又不在,我就來廚房給你熬一盅豬腳湯吃,多補補。”

蕭一雨依舊那麽看着他,看了許久才輕聲應道:“好。”

那一瞬間也不是沒有想過,倘若他不計較這人去了哪裏,也不曾讓青鳶查探到百花樓的事情,那他一定會以為洛筠秋是真心真意地喜歡他。

然而他卻不後悔知道了真相,否則就算被蒙蔽在假象裏,也遲早有那麽一天,他會被這個人傷害得體無完膚。

只是到了現在這境況,他究竟還該和洛筠秋一樣僞裝到何時?

“方才看的時候應當快好了,你回房等我,我等下端過來。”洛筠秋又開口哄他,聲音打斷了思緒。

蕭一雨偏頭看一看竈上,道:“讓人端過來好了,你不常做這些事,別燙着了。”

“不會燙着,你這麽心疼我,怎麽會燙着?”

這人本來就嘴甜。

洛筠秋習慣甜言蜜語,蕭一雨本也聽得愉快,這一回卻聽得心裏發堵,以至于沒再多回一句,轉身就回了房裏。

半晌後,洛筠秋端着豬腳湯回房。蕭一雨正趴在窗臺走神,沒留意到他。

這人輕手将東西擱下,走到身後去抱他滿懷,突然出聲道:“想什麽?”

蕭一雨微微一顫,轉眼過來時,眸底的情緒收斂得不幹淨。洛筠秋沒瞧得特別清楚,卻隐約覺得那眼神有些委屈難過,霎時心疼起來。

“怎麽了?”

“沒怎麽,”蕭一雨垂眼,“我在想,明晚約黃老爺的事情。”

“明晚?”洛筠秋問。

蕭一雨點頭,罷了好似明白他為何疑問,道:“你有事?”

洛筠秋望着他笑:“沒事。”

蕭一雨搖頭:“有事你就去,明晚我就随便談談而已,不用陪我。”

這人動一動眉:“那我真去了?”

“嗯。”蕭一雨應道。

那一盅湯熬得十分認真,卻終究讓他食不知味。

這一天夜裏,蕭一雨做了個夢,夢見下午時唱曲兒的鹂兒姑娘,嗓音一直在他耳邊婉轉着,不肯停歇。

醒來時真的覺着了陣陣聒噪,有什麽東西在耳朵旁邊鬧個不停,蕭一雨翻了翻身,睜開眼看見窗前的鳥架子,和上頭那一抹灰色。

“洛筠秋......”

鳥架前這人正逗弄得高興,聞聲轉過頭來,走近了道:“醒了?”

“被你吵醒的。”

洛筠秋彎着雙眼撩開他的額發,偏頭示意他仔細看過去。

蕭一雨順着把視線挪過去,總算瞧清楚了,是一只鹦鹉。

“鹦鹉?”

這人笑起來:“你說不肯去陳玉那兒,我就一早過去,教他把這鹦鹉讓給我了。”

“......”蕭一雨無言以對。

他也就順口一說,沒提一定不去,也沒提想見這鳥兒。

這個人能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其他事情,怎麽就不能好好想想清楚?

還是他心太大,對誰都能那麽好?

“你這個人。”

“什麽?”

“有毛病,讓人讨厭。”

洛筠秋聽得一愣,少頃,當作表揚一般朗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學着他語氣道:“你這個人......”

蕭一雨輕輕挑眉,也學他問一句:“什麽?”

洛筠秋道:“讓人喜歡。”

蕭一雨笑不出來,情緒複雜地輕輕哼一聲。罷了穿衣下床,好好去瞧那鹦鹉。

那鳥兒一開始還叽叽喳喳個不歇嘴,這會兒竟然無比安靜,偏着腦袋望他,眨一眨眼。

“看起來傻得很,”蕭一雨道,“你不是說他會說話?”

“是會說話,”洛筠秋逗一逗它,哄道,“吉祥,給三少爺說句話。”

那鹦鹉瞬間叫喚開了:“三少爺早!三少爺早!”

蕭一雨原本悶了一晚上,“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這鹦鹉一發不可收拾,“咿咿呀呀”地鬧了起來,亂七八糟地哼着調子,又開始吟起了唐詩。

“怎樣?”洛筠秋眨眨眼。

蕭一雨唇邊還帶着笑,回他一句:“和你一樣傻兮兮的。”話落又問:“你剛剛叫它吉祥?”

“對,也不知道誰給它取的名兒,陳玉買來的時候,就叫這個名字了......怎麽,你不喜歡?不喜歡就給它換一個。”

蕭一雨搖頭,又點了點頭道:“換一個吧。”

想了一想,金口一開,賜名“洛吉祥”。

這鹦鹉從此以後有了姓,随了洛筠秋。

一上午時間,蕭一雨便守在窗邊逗它,教它說話念詩,陰霾心情一掃而光。

青鳶打廊外路過,一時不知這麽一只鳥兒,究竟是救了蕭一雨,還是救了洛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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