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向來不多飲酒的這人，在黑漆漆的房裏，喝得寸步難移。
青鳶太過了解自己主子，知道不由着他這麽喝一場，說什麽都是無濟于事。眼下終于再聽不見他說“添酒”二字，才覺得到了時候，站起身微微行一禮，閉口不語，退出房去。
又過了一會兒，再推門進來的人便成了蕭沨晏。
這人點亮燭火，看清了蕭一雨的模樣，一腔話語忽然噎住，不知從何說起，在桌旁站了半晌，彎腰想要抱起他來。
蕭一雨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将他推開，低低笑起來。
“大哥，我看見了。”
蕭沨晏看他腳跟輕輕戳着地面，神情恍惚。頓了一頓，又靠近了去抱起他，終于把他送到床上去。
“你向來沒什麽酒量，學別人醉什麽酒。”
“可惜沒什麽酒量的人，卻怎麽喝也不能迷糊一點，好教我忘了那些事情。”蕭一雨彎唇，手背擋住雙眼，聲音沉沉地回他，“反倒是越喝記得越清楚，一直能看見他那個樣子。”
蕭沨晏心疼極了，看他在自己面前難過成這樣，卻想不出什麽好的主意，且越發會覺得是自己的過錯：倘若他沒認識洛筠秋這個人，是不是就不會害三弟如此了？
蕭一雨不知道他如此作想，還低聲說着：“大哥，其實我好早以前就喜歡他了......還沒見他的時候，聽你聊起他的時候......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其實只是喜歡你話裏的那個洛筠秋？”
說得蕭沨晏更加後悔。
“這樣想，我會好過一些。”蕭一雨挪開了手，眸光微軟，一重重失望難過被溫柔掩蓋下，輕聲道，“可連我都知道這是騙自己的......我喜歡的就是洛筠秋，他對我好的時候，讓人特別歡喜......到最後，就連他對我不好的時候...就連現在，我也喜歡了。”
“一雨......”
蕭沨晏想開口說什麽，蕭一雨扯着他的袖子打斷話語，輕輕搖頭道：“大哥不用說了，我沒醉......知道該做什麽決定。”
什麽決定？蕭沨晏等着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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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句話到了嘴邊，卻像是無比艱難，無法脫口而出，掙紮了許久，才聽他幾乎咬碎了牙齒，緩緩道：“我放手了。”
蕭沨晏握着他微微發涼的手，感到無話可說。蕭一雨也沉默起來，頭嗡嗡犯疼，慢慢地起了些困意。
許久之後，已昏昏入睡，迷糊之間又不甚清晰道：“從此往後......就...不會再為他挂心了......”
燭火無人撥弄，燈芯燃盡，在夜半時兀自熄滅。
蕭沨晏仍舊握着他的手，在床畔坐着，一直守到天亮。
原本應該睡到挺晚的蕭一雨挺早時又醒來，烈酒在胃裏翻騰了一宿，終于在清早時吐得幹幹淨淨。
蕭沨晏拍着他的背替他順氣，罷了又端來茶水讓他漱口。
蕭一雨頭疼欲裂，渾身乏力，難受得不行。本就心情沉郁，便在府上歇了整日，沒怎麽下床來。
晌午的時候，在後堂見不着他的蕭雲兮提着鳥架子尋來院裏，大大方方地闖進來，這才瞧着了他的模樣，驚得差點摔着洛吉祥，趕忙到床邊問道：“三哥怎麽了？”
蕭一雨一直靠着床欄阖眸假寐，從他進來時就睜開眼，看他關心，淺淺地彎了彎唇角，沒露出什麽不好的情緒來，道：“有些不舒服，歇一歇罷了。怎麽，找我有事？”
蕭雲兮沒瞧出什麽不對的地方，彎彎眼眸子笑得開心，舉了舉手上的鳥架子，道：“這一陣子都沒把洛吉祥送回來，怕你想着，這不，給你帶過來了。”
洛吉祥乖得很，許久沒見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又是那句老話招呼了起來，仰着脖子一聲聲地喊“三少爺早”。
蕭一雨望着它，少頃，緩緩笑道：“正好，洛筠秋也挺久沒看見它，是時候給他送回去了。”
他心裏難受，面上卻依舊平平靜靜，不悲不怒的神情。
蕭雲兮平素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這會兒也察覺出了一絲兒不對勁，卻說不出來是什麽，想了想覺得是自己多慮了，于是開心地沖他笑一笑，起身把這鹦鹉挂到了窗臺去。
第二日一早，蕭一雨去岚華軒之前，便囑咐青鳶把洛吉祥送去了洛府。沒交代什麽話，只是讓親自送到他手裏，青鳶依着吩咐去做，不多置一詞。
過了沒一會兒，洛筠秋便提着鳥架子，慢悠悠地去了岚華軒。
時辰還早，岚華軒沒什麽客人，連街上的行人也還不多。蕭一雨自己是閑不住的性子，雖說不如前些日子忙了，卻還是給自己找着事，把昨日的賬錄拿來過目。
看着看着，洛筠秋便跨進門裏，蕭一雨擡眼，又垂下眼去，依舊不急不躁地理着賬。
“一大早的怎麽就忙成這樣？”洛筠秋笑盈盈地湊上來。
“還好，不是很忙。”蕭一雨順口回一句。
這人托着鳥架子逗一逗鹦鹉，笑着又問他：“怎麽今早讓青鳶把鳥兒送過來了？”
“玩膩了，”蕭一雨阖了賬簿，擡首看向他，唇邊挂着淺笑，眸子裏卻含着幾分疏遠，“所以讓青鳶還給你。”
洛筠秋故意作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膩了？看不出一雨也是這麽薄情之人。”
“‘也是’？”蕭一雨笑意深了幾分，轉身離開，進到後院裏去。
洛筠秋總算覺出些異樣來，微微蹙了蹙眉跟上去。
“一雨，你在生什麽氣？”
“生氣？洛少爺多慮了。”
眼前人被這稱呼哽了一下，心頭莫名起了些焦躁，頓了頓還是挂着笑哄他，聲音更溫和了些：“怪我這段時間很少陪你？”
“并非。”
這人的手攬了過來，蕭一雨側身躲開，又向後多退一步，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認真道：“洛少爺與我相處，不要逾矩得好。”
洛筠秋唇邊的笑容收斂下去，探出去那只手不知安置何處，僵在半途。
覺得氣氛有些僵持不下，實在是尴尬不已，沉默了許久，才又勉強帶些笑道：“一雨，別生氣了，往後我一定多陪着你，好不好？”
“洛少爺請回吧，岚華軒還有許多事要忙，我不似你那般清閑。”蕭一雨望着他。
這人心中煩悶難耐，凝眉望回去，慢慢地覺得，眼前的蕭一雨，和以往好不一樣了，竟然真的不願意妥協分毫。
這麽站了一陣子，帶着些懊惱轉身離開。
蕭一雨往後退了幾步，靠住廊邊梁柱。像是經歷了一場浩劫般，竟有些虛脫無力。
方才，他很怕自己忍不住點頭了。
只要看着洛筠秋，當着洛筠秋的面，聽他溫言軟語的哄，就會不由得心中動搖，幾乎要忘了自己為之而傷心失望的事情，以為和他在一起，就會覺得無比餍足。
可那都是假的。
那個人一而再地負他，若還執迷不悟下去，才是真的蠢到無可救藥了......此番面對他，果然唯有放手。
心跳慢慢地緩下去，蕭一雨回了些力氣，慢慢地回到前堂。
櫃臺那處，洛吉祥被留下，眨巴着眼睛望見他，興奮地開始念唐詩。蕭一雨走上前去，探出食指，用指腹輕輕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灰色翅膀，心疼如刀絞。
機靈的洛吉祥，最後又被送去了蕭雲兮那兒。
蕭雲兮受寵若驚之餘，難得敏銳地覺得出了事情。想問什麽，又被蕭沨晏眼神擋下來，卷了卷舌頭，默默地帶着洛吉祥回房裏去好好養着。
想着不管出了什麽事情，這鳥兒還在，應當就會好起來的。
而這個想法，不只是他有，同樣這麽思量的，還有洛筠秋。
這人也是風流慣了，一開始始終覺得蕭一雨是在氣他冷落了自己一段日子。直到回到府上，看見甜甜笑着的少年，才忽然驚覺，可能是像之前在墨慶那一回一樣，蕭一雨是因為知道了什麽，才和他生氣。
那少年見他回來，頗為愉快地靠上前來，見他兩手空空，微微撅着嘴佯裝埋怨道：“少爺去哪兒了，早上見那鹦鹉可愛，都不肯給我玩一玩兒，這會兒回來就不見了，送給誰了？”
洛筠秋心下本就煩悶不已，聽他提到鹦鹉更加郁積，不悅道：“那不該是你的。”
少年愣了愣，不開心得哼一聲，跑到窗前坐着生悶氣。
不過十五、六的年紀，任性又驕縱了些，也實在是正常，再說了，從有人把這少年送來府上開始，洛筠秋也的确是足夠寵他。只是這會兒，他卻突然忘了自己竟會疼這孩子的緣由。
明明對着蕭一雨認過一回錯，怎麽這回又犯了？還是當時就壓根兒沒認真放在心上？
再說了......眼前這個少年，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哪兒有一處像蕭一雨？
真是一點也不像，且處處比不得他，也根本沒讓自己喜歡。可蕭一雨，洛筠秋承認，他是真的喜歡蕭一雨，也最喜歡蕭一雨。
可是明明喜歡，怎麽就成了今天這樣？
要說薄情寡義，他想了又想，覺得以前可以這麽認為，可放到現在，就并不全然如此——沒有哪個人能像蕭一雨一樣讓他上心喜愛，而這一次風流偷腥，也并沒有分毫不喜歡蕭一雨的緣由——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并且認為，墨慶那一回，蕭一雨原諒了他，這一回，若他真能改了，又何嘗不能重修于好？
這麽淺顯的道理，之前竟然都沒有想明白。
洛筠秋一陣煩躁，擡眼看了看窗邊少年，凝眉低聲道：“我會送你走，想去哪裏，需要多少銀兩，随你開口吧。”
少年懵懵地轉過頭來，驚訝不已，看他的神色不似玩笑，突然慌了，起身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少爺......少爺我不鬧脾氣了...不要送走我，好不好？”
洛筠秋微微俯頭看着他的雙眼。那雙琉璃一樣水潤閃亮的眸子盈着委屈和懼怕，往常那可愛讨喜的神态全然沒有了，一時之間有些不忍，突然想到，原來自己的風流秉性，會讓人的眼睛變成這樣。
慢慢地，那雙眼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成了蕭一雨眉下雙眸。
蕭一雨的雙眸總是透着聰慧精明，動情時會含着沉沉愛意，能被那樣一雙眼睛情深意切地看着，是一件格外值得慶幸的事情......然而那會離開的時候，自己忘了仔細看一看，那雙眼變成什麽樣子了？
洛筠秋後悔了。
上一回蕭一雨問他後不後悔，他想也沒想地就給了回答，但其實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什麽叫後悔。
伸手擡起眼前少年的臉頰，問道：“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少年不知其意，乖巧誠實地回答：“沒做什麽，生在窮人家，想做什麽也做不了......”
“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
洛筠秋沒有就此作罷，依舊追問：“若不是生在窮人家，你想做什麽？”
少年想了想，有些膽怯地答：“想和別人一樣去書塾上學，還想去喜歡的地方游玩......可是少爺，我現在只想留在你身邊，你對我好，若我被送去別人那裏，不知道會遇着什麽樣的人......”
“我不會送你給別人，”洛筠秋搖頭，“我還你自由身。你還不足十六歲，可以去喜歡的地方安居，再進一間書塾念書學詩，做你想做的事情。唯獨不該留在我身邊，我不如你所想的那樣好，向來喜歡游戲別人，但從此往後，也有了不願辜負的人。”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聽得不是十分明白，但卻聽着了他說要送自己去讀書，不知當不當相信，不敢有所回答。
“想想明白，然後告訴我想去的地方，我會安排你離開，你也不必憂慮衣食。”洛筠秋松開手，輕輕推開他，“回你房裏去吧。”
“少爺......”
“先回去。”
洛筠秋眼下已沒了更多的耐性，少年知道沒有餘地再講，難過地看一看他，垂下眸子行出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