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當夜裏回去,洛筠秋便召來山莊密使,令人查尋鹦鹉下落。

接連幾日毫無線索,洛吉祥就似憑空蒸發一般無跡可尋,一日一日查探尋找間,京城入了深秋,天色濃重,天際處墨雲重重,似乎将有一場大雨。

那一日夜裏狂風大作,洛筠秋聽着窗外風鳴,只怕三更時會下起雨來,想着蕭一雨腿上頑疾,輾轉反側,抓了衣裳起床,跑到他院裏亭下坐了一整夜。

所幸夜雖寒涼,卻始終沒有落下雨來。

翌日天明,蕭一雨從房門裏出來,一眼看到了這人,不知他守了一夜,以為是洛吉祥有了消息,心下起了一分希冀,看着洛筠秋走上前來,主動開口問道:“有下落了?”

洛筠秋不答,捉住他袖下之手,道:“一雨,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這人手掌被吹了一夜涼風,竟比自己的更涼一些,蕭一雨未細想便反手裹住,想把那指頭暖熱,直到聽着這句話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心頭不是滋味,緩緩地松開手。

洛筠秋蹙眉伸手,想再握住,他卻把手背到身後,往後退了幾步,慢慢搖了搖頭,眸色複雜地望他一陣,轉身退回房中阖了房門。

這人不走,他也不踏出房門一步。

片刻後青鳶來到房裏伺候梳洗,看見洛筠秋站在院裏,腳步頓了頓,繼而推開房門進去。

“少爺今日怎麽自己就起來了?時辰還早。”青鳶不提房外人,把垂簾束起來。

“一夜風大,沒怎麽睡熟。”

“是冷嗎?”

蕭一雨颔首:“突然寒了不少,是有點冷了。”

青鳶知道他畏寒,去床邊理着床鋪,心間記着要替他再添一床錦被。待收拾罷,又問道:“是否該去後堂用飯了?”

“不吃了。”窗臺未全斂,蕭一雨透過那絲縫隙望出去,把那人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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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鳶不再問他,退出房去,過了一會兒,送些清粥來房裏。

暖暖粥香漫在房中,蕭一雨望着,直到粥上淺淺暖氣散盡。

這一整日,蕭一雨再不出戶,只青鳶來了幾次,送些新的菜肴,又把先前未動一筷的飯菜端出去。

直到黃昏時候,沉了幾日的天終于淅淅瀝瀝地落起細雨。

“少爺多少該吃些東西。”

已是夜裏,窗外的雨漸大。青鳶在桌前輕輕撥弄着燈盞。

蕭一雨聽着窗外雨聲,浮躁得難以自制,強行按捺了整日的情緒就快傾瀉而出。

從早晨聽着洛筠秋說那句話開始,腦中便沒停止過思量,心裏也知道,這麽躲下去,也躲不了幾日的。更何況那人還不肯走,一樣不吃不喝地守着,一直站到現在。

而自己是想點頭的......就差那麽一點,今日早晨,他就真的點頭了。

可再然後呢,看着他再負自己一次嗎?等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是不知如何自處了......恐怕終其一生,都無法再佯裝平和地看他一眼。

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假如這個人今晨沒說這話,再過些時日,他也許能忘了以往的事情,只拿他作一位友人。

然而洛筠秋偏偏開了口,一時之間讓本來就無比掙紮動搖的他窮途末路,連該如何抉擇都不知曉。

“青鳶,我乏了,熄了吧。”蕭一雨不再看窗外,裝作無動于衷的模樣,到床上歇息下。

“少爺,外頭雨落得大了。”青鳶撚着燈芯熄了燈盞,房裏光線消逝,暗了下來。臨出門前聽蕭一雨道:“讓他走。”

屋外瞧不見幽月,暗沉沉一片,壓得人心神不寧。

洛筠秋還在院裏站着,雨水順着發梢淌下。

“洛少爺回去吧,少爺已經睡下了。”青鳶取了一柄油傘走到這人身邊,将他護到傘下。

洛筠秋一動不動,黑夜裏依舊雙目如炬,凝視着緊閉的門窗,問:“他還是不肯見我?”

“不肯,”青鳶嘆氣,“恐怕洛少爺一日不走,少爺便一日不會出這房門了。”

“他還好嗎?”

“不好,整一日粒米未進,勸着哄着教他飲了些茶罷了。”

洛筠秋禁不住苦笑。

“青鳶,抱歉。”

青鳶搖了搖頭道:“言重了,洛少爺從沒有什麽抱歉于我。”罷了将手中傘遞過去一些,想了想又說:“若是真的不甘願放手,就不要再讓他失望了。”

洛筠秋張了張口不知回什麽,只擺首不接那傘,道一聲“多謝”,冒雨向蕭一雨房前走去。

雷聲陣陣,不絕于耳。

房中比外頭還要暗許多,洛筠秋撩開簾子走到床邊,床上人将那張臉也埋在被裏,只留墨發在外頭。

他看着錦被蜷成一團,張了張口,心疼得發不出聲音。伸手探進被中,摸索到右膝上。蕭一雨按在膝上的手抖了抖,被他捉着拿開,用自己手掌緊緊覆上去。

這人的手淋過雨水,還殘留着濕潤之意。直到他蘊起內力,手掌逐漸熾熱起來,才再也感覺不到寒冷。

熱流一陣陣從膝上漫向全身,蕭一雨右腿慢慢放松,疼痛漸消,整個人饑餓又疲憊,不知不覺熟睡入眠。

而洛筠秋自昨夜起便一直未睡,同樣是整日不吃不喝,此時也十分疲乏,卻還是不肯離去,輕輕把他面上錦被扯下一些,靜靜望着他熟睡的模樣。

等到大雨漸停,天将放亮,才終于收回手來,悄聲離開蕭一雨寝房。

這一覺蕭一雨睡了很久,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昨夜一場大雨散去了沉沉烏雲,今日得以放晴,秋陽暖人。

他本就體弱,餓了一天渾身發軟,手指輕輕地顫抖。青鳶坐在床邊喂他細粥,粥裏加了肉末,好讓他多吃一些下去。

“也許少爺再信一回,會更好些。”

青鳶在桌前添粥,蕭一雨偏頭看他,眸裏有些不明顯的詫異。

相處十多年,這是青鳶第一次主動幹涉他的事情。

蕭一雨不答,也不知如何作答。第二碗粥下了肚,才輕聲道:“我會好好想清楚。青鳶,今日還是不去店裏了,你替我跟哥哥們講一聲。”

“是。”這第一回幹涉,也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不管蕭一雨再作何決定,青鳶都不會再多說多問。

這麽一想,就想了一整天,等到再度入夜,蕭一雨依舊沒能想得明白。

他坐在窗前發呆走神,分不清一天裏的時辰。

秋風過窗而入,微微翻響了書桌上的冊子。蕭一雨轉頭去看,是一本手錄,裏頭記着他遇着過的比比重要且複雜的生意事,被他詳盡地整理成了一冊經驗簿。

蕭一雨走到桌邊,伸手翻了一翻,慢慢苦笑出來——這上頭的每一筆生意都及不上現在所遇着的事情讓他犯難,令他手足無措,那一心的機智聰慧毫無用處,腦中只餘下一片混沌......

深夜時,又同先前一樣難以入眠。

已蓋了兩床錦被,卻還是覺得有涼風襲進被裏,讓他渾身發涼。熟悉了洛筠秋的溫度,竟就忘了以往的秋冬之夜,他是如何一個人入睡的。

思緒不甚清晰,蕭一雨迷迷糊糊地抱緊雙臂,将被子裹緊。

房中似乎忽然傳來什麽動靜,蕭一雨眼皮跳了跳,心中莫名不安,越發慌張,睜開眼睛轉向床外。

就在那一剎那,驚得他失聲叫不出來,床邊人影坐着看他,笑着伸一根手指在他唇上。

“若是驚來了他人,就不好玩了。”

“誰?”蕭一雨壓着如雷心跳低聲問道。

來人稍微大了點聲:“怎麽聽不出來了嗎?”說着,俯低身子讓他借着月光看清自己,又道:“還是說匆匆一別,蕭三少爺這就忘記我了?”

這人眉目深邃,眸底閃着點點清冷月光,蕭一雨認出他來,是自上次一別後根本就不敢忘記的人——鎮上那夜,差點劫走玉璞的土匪。

果然是好的不靈壞的靈,他心底裏的不安,看來這一回又應驗了。

蕭一雨自嘲地彎彎唇角,笑道:“自始自終不知道你是何人,何來忘記一說?”

來人喉間悶出低沉的笑,回道:“請蕭三少爺記清楚了,我的名字,曲琊,玉骨之琊,知道了嗎?”

緩緩啓合的唇在眼前逐漸變得模糊,蕭一雨根本無法回答,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異香缭繞,雜亂銀飾之聲在耳邊回環往複,擾人清靜。

蕭一雨緩緩睜開雙眼,一名少女眉間點着血紅朱砂,手執棉帕拭他額上細汗,瞧見他醒了,似乎十分高興地喊了一句話來,站起身跑出去喚人,口中之詞詭異,教蕭一雨無法聽懂。

片刻後,有人走近房中,唇角笑意很深,長發披散,額上畫着奇異紋路。

“睡了這麽久,你再不醒,我也要開始着急了。”這人口中說着焦慮的話,面上一派輕松調侃,目光輕狂地覆在他身上。

蕭一雨看向他,十分無力,卻語氣沉着道兩字:“曲琊。”

眼前人放聲大笑。

“蕭三少爺好記性,昏迷前一語,能記得這麽清楚。”

蕭一雨環視四周,是中原的房梁屋棟,然而裝潢四處的淨是些花紋樣式少見的布料,以及各種銀器飾品,混雜着無數異域風情。

“你不是中原人。”

曲琊揚眉攤手,聲音愉快道:“我看起來像中原人?”

“是與不是,跟我并沒有多大關系。”蕭一雨學他一般揚起嘴角,用力撐起手肘,微微坐起來一些,道,“怎麽,蕭家庫房守備太過森嚴,你偷不出墨翠,便想着綁我作人質了?看來你也不是太笨。”

曲琊望着他倔強輕蔑的神情,又是好一陣朗笑。

“你真的很有意思,”這人笑罷說道,“也很聰明,只可惜這一回,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說,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此話何意?”

曲琊傾身靠近了一些,意味深長地望進他眼裏:“蕭三少爺滿心想着我要劫走玉石,自然會把庫房守好,可以說是防範得滴水不漏。只可惜,我從上次離開之後,就沒再打算要帶走那塊石頭。”

蕭一雨愕然,萬分不解地看着他,聽懂這話,卻猜不透話裏的意思。呆呆地看了他半晌,聽他又道:“你那麽聰明,怎麽會把別人看得那麽愚蠢?我若要定了那石頭,上一回豈能容你三言兩語就空手離去了?蕭一雨,我不要那石頭,只能因為我看中了更珍貴的東西。”

“你想要什麽?”蕭一雨故作冷靜。

這人笑了笑,一寸一寸地靠近他,蕭一雨往後點點退着,直到被逼着倒回床鋪上。

曲琊抵上他的額,雙唇幾乎要吻上來,聲音輕如鴻毛,緩緩道:“你。”

蕭一雨腦中嗡嗡作響,愣愣地看着那人直起身子。

曲琊笑道:“你的衣裳物什我都順手拿了幾樣,以後還要什麽,我可以給你,所以京城那個地方,你不必再回去了。”

蕭一雨心裏慌張,聽明白這人是真的要将他束縛在身邊,輕聲道:“一面之緣罷了,你所作所為如此輕視緣分,讓人不齒。”

“聽聽你的語氣,蕭三少爺,你才是輕視緣分,”曲琊笑意不減,絲毫不受他嘲諷之言的影響,反将一軍道,“還是說在你心裏,只有那個洛筠秋才算得上緣分?”

一句話問得蕭一雨無比心驚。

“你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什麽,只是京中這場鬧劇,我看足了熱鬧罷了。”

話裏的京中之事,蕭一雨猜着了他指的是什麽,想來自墨慶返京之後,恐怕一舉一動,都被這個不知來歷的曲琊看在眼裏了。

蕭一雨突然無比緊張,不知他是否知曉了蕭家秘密,又不想直截了當去問,想了一想,心下有了主意,問道:“你用了什麽迷藥,帶我來這裏?”

曲琊笑幾聲,探出手指從他耳根微微撫到下颚,反問:“你不是不怕迷藥麽?”

這般回答讓蕭一雨心裏更沉下去幾分,幾乎就快确認心中想法,強壓住不安,再問一句:“你為何知道?”

這人卻眨了眨眼,無比開懷道:“這麽說,我猜對了?”

蕭一雨蹙眉,落了他話裏圈套,已是後悔也來不及。

曲琊道:“我只是猜測罷了,上一次夜裏唯獨你這不會武功之人沒有中蠍絲的迷毒。深夜時分,你說你恰巧不在房中,出來時偏又穿着入寝時的衣物,教我如何相信?為保萬全,這一次帶你回來,我也只好不用迷藥了。”

蕭一雨正準備再問,卻見這人摩挲在腮邊的手指一翻,一只綠豆大小的黑色蟲子爬在指尖,驚得他閉眼。

曲琊收手,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再不怕毒,也是怕這蠱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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