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入夜,少女端着一碗湯藥叩響房門,蕭一雨擡頭道一聲“進來”。
門“吱呀”推開,少女将藥碗送到桌邊,輕輕放下,一言不發。蕭一雨覺得奇怪,疑問道:“你今日去請的醫師,那你應當會說漢文才是,為什麽一字也不說。”
少女望着他回道:“你想聽什麽?如果沒,不用說。我漢文不好...不太好。”語氣恭敬,只是遣詞用語實在不夠禮貌,蕭一雨相信,這姑娘的漢文應該是真的不夠好,但如此聽着,至少足以交流。
他笑道:“你坐,陪我聊聊。”
少女随他坐到桌旁,用勺子勻了勻湯藥,輕輕吹涼一些,往他跟前推幾寸。
蕭一雨将碗挪到眼前,問道:“曲琊呢?”
少女回道:“七王子去客棧,另一個街上。”
蕭一雨微微颔首,慢慢喝起藥來,又問:“你們苗疆的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會用蠱?”
“也有不會的。”
“我好好奇,你們的蠱到底是如何的?我們中原之毒,中毒後只要服下解藥就能好,你們的蠱也有解藥嗎?”
少女搖了搖頭,突然想了想,又覺得回答得不對,點頭回道:“是另一種蠱,可能是解藥。”
蕭一雨心中微微一動,問道:“你是說,一種蠱蟲可以作為另一種蠱蟲的解藥?”
少女見他聽懂了,淺淺笑起來,道:“還可以取蠱...還可以放蠱......殺蠱。”
這一回蕭一雨聽懂了。
所謂取蠱,應該就是上一次他身上的那樣,曲琊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把那只蠱蟲從他身體裏面取了出來。
“怎麽取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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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蠱的人取。”
“那如果找不到施蠱的人呢?”
“放蠱。”
蕭一雨越發來了興趣,不斷追問:“如何放蠱?”
少女抿唇笑着,示意一下他面前的藥碗,蕭一雨繼續喝了幾口,她才答道:“用東西引蠱蟲,辦法很多。”
“那要用什麽東西?”
少女搖了搖了頭:“不能再說。”
他輕輕地嘆一口氣,片刻後對着少女笑一笑,端起藥碗将餘藥飲盡。
“我只是好奇,又很閑,沒人陪我說話......你不必介意,多謝你跟我聊這麽多。”
“不用謝。”少女站起身來,取走空碗。
“等等。”蕭一雨叫住她,少女正要離開,回過身來看着他,他接着道,“你們的頭飾很漂亮,我沒見過這樣的簪子,能借我瞧瞧嗎?”
少女早已同曲琊一樣換作漢人服飾,只是姑娘家愛漂亮,頭上還留着一兩樣苗人銀飾。蕭一雨露出十分喜歡的模樣,她便笑一笑道:“我很多,送你...你喜歡,七王子能給你很多。”
“多謝。”她取下一只小巧銀簪,蕭一雨接到手中,望着她行出門去。
房門阖上,他低頭看看手中物,仔細藏到了衣襟中。
“三少爺早。”
窗臺邊鹦鹉忽然開口叫喚一聲,蕭一雨微愣,急忙站起身來,帶着些驚喜行過去,輕撫洛吉祥,笑問:“你剛剛說話了?”
洛吉祥歪歪鳥脖子,眨巴眨巴黑亮亮的眼睛,喊道:“三少爺早!”
蕭一雨笑起來:“洛吉祥,你終于又開口說話了,再叫幾聲。”他伸手捧它從鳥架上下來,逗弄道:“洛吉祥,還記不記得唐詩?”
洛吉祥不說話,蕭一雨開口帶一句:“春眠不覺曉。”
洛吉祥大聲念起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處處聞啼鳥!”
“是‘夜來風雨聲’。”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蕭一雨對它的擔憂徹底放下,垂首輕輕吻到灰色翅羽上,低聲道:“好吉祥......別怕,他一定會找來的。”
洛吉祥轉轉腦袋,蹭到他的臉頰。
蕭一雨有些走神,自這一出意外發生以後,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想見到洛筠秋這個人。
想告訴他,洛吉祥沒事,自己也沒事......然而心底,卻還也存着一絲矛盾。
告訴他這些然後呢?回到京城之後呢?
總歸不能因為這一場意外,就忘了兩人之間面臨的問題。
洛筠秋求他原諒,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會再原諒他一次......
他不知道答案,只是覺得自己的理性正在日漸消散,那一些委屈和埋怨已經被思念逼得沒有容身之處——還說什麽往後,什麽洛筠秋要是再負他一次該如何的話,種種這些,竟然都慢慢地...讓他不想考慮了。
已有十餘日不曾見到那個人,且離他越來越遠,這比之前決定放手的時候,更讓他難以承受。
被曲琊帶走的前一夜,洛筠秋在他床邊守了整晚,膝蓋上的熾熱手掌,到現在似乎還留有餘溫。他當時已經動搖了,習慣這種東西很可怕,他早就習慣那樣的溫度,又如何能甘願舍棄那樣的溫度......
蕭一雨突然心驚,好似醍醐灌頂,明白了為何是在那一夜之後的第二天,曲琊便将他帶走。
——那個人,一定比自己更先看破,又怎麽會給他時間想明白,再留有讓他回到洛筠秋身邊的可能?
那一日白天的時候,他對青鳶說自己會好好想清楚,之後就真的在府上神不守舍地想了一整天。
可能就是這一句話,這一番舉動,促使曲琊在那樣的時機裏帶他離開京城。
真是可笑極了,這土匪一樣的人能斷了他的自由,難不成還能斷了他的心思嗎?甚至對于他蕭一雨而言,在內心徘徊的時候,曲琊這一舉動只能是“火上澆油”,反倒燃了他心裏的念頭,給了他更多考慮的契機。
“好笑。”蕭一雨輕笑道,擡起頭來望着掌中鹦鹉,“洛吉祥,你覺得好不好笑?”
洛吉祥不回答,有些驚懼地縮着脖子,他正瞧得不解,卻被忽然出現的一雙手臂輕輕擁住,聽身後有人突兀接話道:“真這麽好笑?”
蕭一雨吓得抽一口涼氣。
身後曲琊笑得不遮不掩,瞧着他受驚的模樣,問道:“你膽子怎麽這麽小?”
蕭一雨冷靜下來,将洛吉祥送回鳥架子上,轉身推開他。
“我不喜歡你這樣親近我。”
曲琊挑眉攤手,笑着向後退開。
“你方才同它聊什麽?”
“沒什麽,”蕭一雨回道,“想教它說話而已。”
“學會了沒有?”
“你回來了,所以沒學會。”他話裏嘲諷,眸中含着冷笑瞥一瞥曲琊。
涼風過窗而入,他伸手阖攏镂花窗,走到桌邊斟茶自飲。曲琊跟上來,坐到他旁邊的位置,道:“我若不回來,你跑了該如何是好?”
蕭一雨慢悠悠啜着茶,滿滿皆是不屑一顧的神态,回道:“我說過不會逃跑了,你還擔心?曲琊,我怕你,難道你也怕我嗎?”
這人伸手奪了他的杯子,在他目光之下飲盡餘茶,道:“我當然怕,所以留一個聽話的人在你身邊,好讓我知曉你做的每一件事,和與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蕭一雨驀地變了臉色,曲琊半斂雙眸,手掌一翻,往桌上擲出一排銀簪。
“你感興趣,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別的飾物,你覺得有趣的,都可以跟我開口,”曲琊頓了一頓,變了些語氣,意味深長道,“還有......你想知道別的事情,也可以問我,阿谷不敢跟你說的,我只要高興,都可以告訴你。”
“她叫阿谷?”蕭一雨有意避開他的話。
然而這人明顯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不作回答,繼續說着方才的事情,語調更為悠長了些,緩緩道:“蕭一雨,放蠱時的引蠱之物,必須是有着蠱蟲熟悉氣味的東西...還必須是它們感興趣的東西,明白了嗎?如何,你還想知道什麽?”
曲琊笑着,目光卻變狠了幾分,眸中帶着幾分懷疑。蕭一雨暗自感到緊張,努力不将那一分慌張表現出來,心知他已開始質疑自己對着阿谷主動問到那一番話的目的,想着與其辯解,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于是迎上他的目光,回道:“我還想知道,什麽是蠱蟲感興趣的東西,還有,如何殺蠱。”
這人噤聲沉默,少頃,笑了一聲,又過了一陣,接着笑開來,一聲一聲愈漸爽快。
“蕭一雨,你真的讓我喜歡,”他道,指着心口重複一句,“我很喜歡你,你一定是我的人。”
“你還沒有回答我。”
曲琊道:“你知道蠱蟲是怎樣養的嗎?”聽似一句疑問,卻并不等着蕭一雨回答,他接着講道:“每逢端午,陽極之時,取毒物十二種入翁,埋入黑暗陰冷的地下深處......整整一年,讓這十二毒物互相蠶食,唯有最毒最強的那一只得以存活。一年之後,取翁出土,封藏在無光無水之處,再飼養幾年,直至蠱成......你說,這樣的蟲子,會喜歡什麽東西?”
蕭一雨聽得渾身惡寒,壓抑住內心不适,答道:“有毒的東西。”
“有毒且溫暖的東西。它們和人一樣,冷得久了,便會往溫暖的地方去,而其他的毒就是它們的獵物,是他們蠶食的對象......但蠱蟲也是十分狡猾的,只是這樣還不足夠,要引它們現身,還必須讓它們聞到熟悉的氣味,也就是同類的氣息。只要找着這樣的東西,放蠱便可達成。”曲琊越講越是仔細,眉宇間那一絲懷疑慢慢消失不見,點點笑容瞧來十分樂意告訴他這些事情,接着道,“至于殺蠱,十分簡單——人死,蠱亡。”
他親自開口講的,自然比不甚精通漢文的阿谷所說的更為有用。更何況阿谷忠于主人,對他提到的總會有所保留;不像曲琊,一旦願意講了,就能讓他了解到非常有用的東西。
蕭一雨起初的些許緊張散去,淺淺笑出來,随手玩了玩散在桌上的數件銀簪,一件一件收起來,揣進自己的衣中,道:“多謝你跟我講這麽多,也多些這些小玩意兒。”
曲琊支肘撐首,微微傾斜着頭看他,語氣和平素一樣含着調侃與危險氣息,卻帶着前所未有的深深柔情道:“你遲早該了解我苗疆更多的事情。”
蕭一雨不願回他這樣別有深意的話語,只說道:“很晚了,我要休息了。”說着自若站起身來,打算梳洗,走了幾步見那人還端坐桌旁,回過頭去問道:“你還不走?”
曲琊故意做出不解的模樣,反問道:“我為何要走?既然怕你離開,當然還是守着你最好,所以我同你睡。”
蕭一雨蹙眉:“你先前答應過了,不會強迫我做不願意的事情。”
“我當然不會,”曲琊道,“我還不會對你出手,但也不可能放你一個人。”
這一點他不肯妥協半分,蕭一雨心中不悅,卻不再争論,又道:“那你現在出去,在馬車上呆了這麽久,我要沐浴。”
“我不會看你,”曲琊頗覺有趣地笑道,“你也別沐浴太久,還有風寒在身。”
蕭一雨有些生氣地看着依舊一動不動的這人,站了片刻,低哼一聲,甩袖轉身往屏風後走去。
留曲琊在身後笑得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