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蕭一雨一直希望這兩日能下一場大雨。

已然顧不得膝蓋會不會徹夜疼痛,只想着要是下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便不方便行路了。而且氣溫驟降,自己的風寒也能好得慢些。

可偏偏事不如人願,在鎮上休養的這兩三日裏,天氣頗好,不只是沒有下雨,連秋風都和緩了幾分。

曲琊這個人也總是看着他喝藥,即便不在時,也讓阿谷在旁守着,讓他想不痊愈都難。

第三日夜裏,蕭一雨停了藥。曲琊勾着他的腰身拉近一下,不顧他的不悅反抗,傾身抵上他的額頭,探了探溫度,才放手道:“看來是好了。”

蕭一雨也知道自己是康複了,沒辦法再繼續拖延時間,懊惱道:“是好了,不就是繼續行路嗎?走就是了。”

這人瞧他賭氣的模樣,搖頭笑了笑,隐隐約約仿佛含着些安撫之意,回道:“你再休息一夜,明日不用起太早,多睡一會兒,等你起來了,我們再趕路。”說話時的語氣比以往少了很多東西,又似乎多了很多東西。

蕭一雨說不出是什麽,也不願深究其原由。

一覺醒來,時辰不早也不算晚。想着又要往苗疆的方向行去,實在沒什麽胃口,也不下床吃飯,在被窩裏賴了一上午。

曲琊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但也不戳穿,坐在床邊看了他一上午,直到時辰晚了,才道:“起來吃午飯。”

蕭一雨無可奈何,翻身下鋪。

正是晌午時分,樓下食客愈漸多起來。曲琊尋了一處空桌坐下,問道:“你想吃什麽?這幾日服藥,忌了不少口,今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吧。”

“看不出來你還懂得體貼,”蕭一雨道,“你這麽關心我吃什麽,我倒是十分好奇,你們苗疆能讓我吃到想吃的東西嗎?”

中原人了解苗疆者并不多,曲琊也能理解他話中的誤會,看着他高傲的神情,有些想笑,卻還是忍下來,耐心道:“我們喜食米,喜食辣,尋常菜肴,和你們中原沒多大區別。”

蕭一雨聽着那個“辣”字,心裏微微嘆息。

其實比起過酸過鹹之物,他平素裏更加偏愛清淡的吃食,但極其矛盾的是,辣食并不讓他排斥。甚至清淡口感嘗得久了,幾顆辣椒入口,總能讓他感到說不出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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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事實,他斷然不會承認了,回道:“不巧,我不偏愛辣食。”

并非沒有見過他吃飯,曲琊不戳穿他的謊言,笑一笑喊一聲“小二”。

堂裏人忙得不可開交,小二一邊答應着,卻分身乏術,半天沒有過來,掌櫃的偏着頭看一看這邊,親自上來笑着問道:“兩位要吃些什麽?”

蕭一雨還沒開口,只聽曲琊毫不客氣道:“全要辣的,不辣的不必上了,随便做幾樣吧。”

“好,兩位稍等,我去廚房講一聲。”掌櫃轉身離去,蕭一雨抿緊唇死死看着曲琊,不覺把一口白牙咬緊。

曲琊這個人,真的讓他感到不好對付。

他越想越是氣惱,索性不再跟這人講話,微微側身對着洛吉祥,專心逗它。

堂裏的人手忙了些,廚房的動作卻十分之快,等了沒一會兒,幾道鮮辣佳肴便呈上桌來。

最後一道菜由客棧掌櫃親自送上,蕭一雨暗自瞥向他腰間,見那一方玉佩已被他佩戴在身上,上頭還新結了一條穗子,顏色有些不襯,卻十分醒目,心下感到相當滿意。

“多謝掌櫃,可否讨一些瓜子?”他仰頭笑道。

掌櫃颔首應道:“正好有些新炒的瓜子,這就送一碟來。”

“有勞了。”蕭一雨笑着撫弄洛吉祥。

片刻後瓜子上桌,他不急着吃飯,慢條斯理地給洛吉祥剝好,才執起筷子來,望着一桌紅彤彤的食物,面不改色地吃起來。

“你不是不愛吃辣?”曲琊目的得逞,問得幾分得意。

蕭一雨冷眼瞥他,故意把字咬重,不客氣回道:“我就是不愛,十分讨厭。”

曲琊擱下筷子哈哈大笑。

一頓飯的光景,吃得蕭一雨一肚子火氣。

直到上了馬車,還是面色沉沉的模樣,連往常那點坦然也不願僞裝出來,不肯給這人好臉色看。曲琊卻不知為何不怒反喜,覺得蕭一雨在逐漸對着自己露出真性情。

馬車繼續行走,由之前的十幾輛,變成了現在的唯一一輛。

曲琊提前跟一衆仆從交代清楚,讓他們提前一晚,向着西邊的方向繞路而行,圍着南城轉一大圈,再從別的路回苗疆。而自己,除了随行車夫,只帶着蕭一雨,單獨按原路走,連阿谷也不再跟在身邊。

蕭一雨知道,他這是為防有人前來尋找自己,故意使計謀迷惑對方。

這麽思考着,把手上的洛吉祥輕輕放到一旁的軟毯上,擡頭道:“讓人停車,我不舒服,要下去透氣。”

曲琊掀開簾子,叫停了車夫,先一步跳下馬車,再伸手抱他下來。

蕭一雨站到地上,掙開他的手臂,道:“你不要跟着我,這地方四處沒有人家,我身體也不怎麽好,跑不掉的......況且洛吉祥還在車上。”

這人挑一挑眉,順了他的意思。

他松一口氣,獨自走遠了一些。

越近南城,群山逐漸變得多了起來,馬車正巧處在一處不算陡峻的坡上。雖不算陡峻,離了道路往林裏頭行去,走了沒幾步依舊能見着一道約莫十幾丈深的山崖。

蕭一雨靠近邊上,擡頭瞭望遠山重重,忽然發現,自己很久不曾心平氣和地看過京城之外的景色了。

那墨染一般的色澤仿佛能滌蕩幹淨胸腔裏的郁氣,蕭一雨閉上雙眼,深吸了幾下。其實只是找了個借口下來一趟,以便能有機會動些手腳。只是沒想到,眼下他真的覺得惬意無比,當真透了數口濁氣。

不知不覺便站得久了些,久到連自己都覺得是不是該回去時,聽着身後不遠處有人聲傳來道:“你打算站到什麽時候去?”

蕭一雨懶得同他呈口舌之快,打算跟他回去,轉過身來,足下稍稍打滑,身體失了平衡,差點向後跌下去。

還來不及驚呼出聲,曲琊已上前兩步拉他到懷裏,沉聲道:“小心!”

蕭一雨懵了半晌,慢慢擡頭,望到他的面上,眸底一片茫然。

——他剛才,聽到了曲琊胸膛裏的急跳聲,就在這個人懷裏時。

這心跳他不陌生,和曾經在洛筠秋那兒聽到的一樣,是洛筠秋擔憂關心他時,會出現的聲音。

可是為什麽,這個不顧他意願掠他至此的人,也會有當真擔心他的時候?

“沒事?”曲琊問道。

蕭一雨抿唇,搖了搖頭,收回眸光,轉身回馬車旁。

曲琊跟上來,探手打算扶他上車,蕭一雨側身躲開,道:“你先上去,再拉我。”這人沒覺得不妥,先行跳上馬車,俯身帶他上來。

蕭一雨悄悄看一眼車夫,見他不甚在意這邊的情況,只專心看着前路。

車簾阖攏之前,他尚在車外的手掌松開,一只銀簪落到路旁的草叢之間。

車上的洛吉祥見他回來了,跳着腳往他跟前挪一挪。

“舒服些了?”

蕭一雨将手掌攤放在榻上,正看着洛吉祥跳上來,聽曲琊這麽問,頭也不擡回道:“沒有。”

曲琊覺得有意思,明知道他是帶着脾氣故意這樣說,卻也甘願入他的套,順着話疑問着“哦”一聲,又問:“那你要怎樣才舒服?”

“不趕路能舒服些。”蕭一雨擡眼,眸底笑容含了幾分戲弄之下的不屑。

目光與這人相遇,越瞧越覺得多出了些不明的東西在他眼睛裏頭,又不知為何想起方才耳邊的胸膛驟跳,蕭一雨抿唇挪眼,重新看着洛吉祥。

曲琊輕輕笑了笑,沒再回他的話,往車邊挪一些,撩開簾子同車夫講幾句苗文。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說他聽不懂的話,蕭一雨不知曉他打着什麽主意,也懶得再多加置喙,只當他是空氣一般,安心逗弄鹦鹉。

這一路上曲琊也不再吵他,蕭一雨陸陸續續又叫停了幾次馬車,直到夜幕來臨,荒野之處,不再能找着客棧,又同先前一樣,在馬車上湊合一夜。

蕭一雨以為,剩下這一路便都會如此了,哪知到了第二天黃昏時分,馬車竟然自己停了下來。

“走吧。”那人撩開車簾跳下去,對他伸出手來。

蕭一雨望着他手掌,并不想回應,可手中捧着洛吉祥,擔心連它也摔着,不得不将另一只手遞過去,由他扶着跳到地面上。

待落了地,才仔細看這周圍。

——阡陌農田,庭院錯落,竟是一座小小的村莊。

“做什麽?”蕭一雨問。

曲琊答他:“換道進南城實在是沒有必要,但這一路上又找不着客棧,所以在這個小村裏稍作停留。你如果願意,今夜就在這兒找一家人借宿吧。”

蕭一雨頗覺意外,沒想到這曲琊會一反常态,主動為他計較起過夜的事宜。

他偏了偏頭,幽月剛剛浮上樹梢,借着這絲兒月色仔細去望曲琊的神情,內心茫然,看不懂這人所想所思,只是心中有非常不安的揣度,讓他禁不住害怕起來。

——他覺得,曲琊這個人,大概是真的喜歡他了。

好早之前,面對洛筠秋那樣親近的言辭舉動,他都不敢如此輕易得出一個喜歡與否的結論,唯恐是自己思量過多。偏偏這一次,眼前的曲琊,讓他幾乎能斷定自己的念頭。

然而更加嘲諷的是,前者的情意讓他喜不自禁,後者卻讓他惴惴不安,愈發急切地想要逃離他身邊去。

不行,再這樣思考下去,他心中所想便要形于面色之上了......

蕭一雨垂下頭去,暗自吸一口氣。手中洛吉祥擡頭望着他,扇一扇右翅。

曲琊不察覺什麽,轉身對車夫交代幾句話,車夫點着頭,得了命令之後獨自駕着空車往前駛去。

蕭一雨猜測,曲琊大概是故伎重演,讓這車夫到村莊另一頭去借宿,以避人耳目吧。

只是這一回,實在是沒有如此提防的必要——一座小村落而已,一眼望過去也就十幾戶人家,比起城鎮,真是太小了,尋找他的人如果找到了這裏,就必定能找到他本人。

眼底的情緒好容易收斂幹淨,蕭一雨再度擡首,面色平靜地繞過曲琊,往跟前的農院行進去。

這家院子瞧來十分整潔,曲琊會停在這裏,應當也是看入了眼的緣故。

房門被推開,主人聽着外頭人聲尋出來,站在門檻外探首望一望。

蕭一雨頓了頓足,見對方是一位老人,客氣打一聲招呼道:“老人家,我二人路經此處,尋不得客棧。眼下已經入了夜,想要在此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

老年人似乎耳朵不太好,眯着眼眸子多看了他幾眼,走近一些問道:“你說什麽了?”問話的聲音有些大聲,蕭一雨瞧出他耳力不大好,便又耐着性子再講一次,文绉绉的謙詞敬語也少用了些,道:“老人家,能不能在您家借住一晚上?”

老年人這回聽清楚了問話,看一看他,又看一看他身後跟上前的曲琊,道:“就你們兩個嗎?”

“是,就兩個人。”

“還有一只鳥呀......”老年人瞧着了他手中鹦鹉,獨自啰啰嗦嗦了起來,“住吧...住吧,也沒什麽好招待的......兩個人能住得了,不過我還有一個閨女,沒出嫁呢......你們可要對她守禮些......我以為我閨女回來了,原來是借宿的......”

蕭一雨松一口氣。

眼前老人上了年紀,難免啰嗦一些,但聽她話裏的意思,應該是個善心人,借宿一事十分順利。

“多謝您了。”

老年人擺擺手,轉身領着他們進屋去,還在低聲念着:“天都黑了,我閨女怎麽還沒回來呢......”

蕭一雨聽她話裏數次提到女兒,不由得想問兩句,方打算開口,就聽着院外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一位姑娘跑了進來,喜笑顏開地摟住老年人胳膊,甜甜喊道:“娘,我回來了!”

“沒規沒矩的...還知道回來......”老人拍她一下,話裏含着幾分寵溺道,“瞧你這大咧咧的樣子,可別丢人了,有客人在呢......”

“方才就瞧着了,是哪裏來的客人呀?”

姑娘回過身,擡起頭看過來。

蕭一雨心中震驚無比,望着眼前那張臉,話噎了一時,随即冷靜下來,淺淺笑道:“在下路經此處,是借宿人。”

胸膛裏一顆心沉沉地跳着,唇邊笑容愈漸顯得安心。

——那個人,終于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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