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姑娘一身樸素的農家打扮,紮着一根俏皮的辮子。裝束變化實在是大,但蕭一雨卻把她認了出來。
在認識洛筠秋之後,他曾與這姑娘有過一面之緣,名作若雪,是見卿山莊裏的人,也是洛筠秋十分信得過的得力手下。
眼下若雪會出現在這裏,恐怕這一整個村莊的人都已被見卿山莊換掉了。
按着他留下的線索一路過來,繼續往南邊走,這村莊的确是必經之地,但洛筠秋雖如此做,卻并不能斷定他會與曲琊借宿于此才對。難道說,他今日若不在此借宿,莊中人馬便會在此下手,阻擋去路嗎?
如此實在是太危險了......
蕭一雨感到十分後怕,也慶幸曲琊對他心生體恤,主動選擇停下來。否則當面對峙,那些不知名的蠱蟲,難保不會對見卿山莊之人,甚至洛筠秋本人,造成不可估量的威脅。
但盡管暫時少了那份危險,他還是不能将警惕放松分毫。
他必須衡量清楚,想想辦法,避免讓洛筠秋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
“這時辰了,不知兩位吃過夜飯了沒?”姑娘洗了兩只茶碗,在桌旁倒兩碗清茶給他們,笑問,“我叫小雪,遇着了就是緣分,兩位不要客氣,在這兒安心歇着吧。”
“吃過幹糧了,多謝。”蕭一雨接過茶碗,回她淺淺笑容,意有所指道,“本就是打擾,姑娘不要太在意我們,顧好自己就是了。”
若雪聽明白他話中深意,颔了颔首道:“那兩位自便吧,最裏頭那間房給兩位住,我同娘睡,正好照顧着我娘。”
蕭一雨點點頭,又道一聲“多謝”。
老年人絮絮叨叨地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着,一邊道:“誰要你照顧...成天到處跑的人可是你......等了你一晚上,耽擱了我和隔壁老太婆擺嗑,我去找她。”
“天都黑了,娘我陪你去吧。”
“就隔壁院,陪什麽陪...你留着給客人打些水......”
老人慢悠悠走出院落去,若雪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才辄回身來笑道:“給你們看笑話了,我娘就是啰嗦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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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一雨搖了搖頭,瞧她神情變了幾分,眸中蘊着幾重不甚明顯的光華,把聲音放輕了些又道:“客人,晴了好些日子了,這兩日興許會落雨,夜裏切要記得保暖。”
蕭一雨心子一跳,一股暖意從深處漫上來,逼得他幾欲落淚,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和無措差點就要浮現在臉上。
他知道,這句話是洛筠秋要交代的,若雪不過是代為傳達。
雨夜會如何,洛筠秋從來沒有忘記過,就像他被曲琊帶走的前一天夜裏那般,不論兩人之間正面臨着如何的問題,那個人都會闖到他身邊,替他卸除痛苦。
洛筠秋......洛筠秋。
這個人,真是讓他無法放下,恐怕這一生的幸與不幸,都必是與他在一起了。
——如果,能一切平安無虞得重新與他在一起。
蕭一雨暗自看一看曲琊,這人背對着門坐在桌旁喝茶,無法像他一樣看清若雪的神情。
“多謝姑娘關心。”蕭一雨抑住心思,平靜回道。
白日還是暖陽潤目,夜裏卻果然驟冷起來,狂風陣陣,所幸并未落下雨來。
睡得迷迷糊糊之間依稀聽着村落裏有人正吹着簫樂,柔和婉轉的曲聲夾雜在呼嘯冷風裏過窗而去。
久違得一夜安睡好眠。
翌日天明,蕭一雨在睜眼之前假寐着思索了很久。
想着這一切的因與果,想着可能将要面對的一系列危險,在心裏做出盡可能完備的計劃打算。
思來想去,只希望洛筠秋不要在這裏現身。
大概這一次,他想要違背自己的話語——逃走,他最好能先一步逃開。
不求能跑得多遠,只求盡多地與曲琊保持距離,避免讓他有機會與洛筠秋當面對峙。
曲琊是苗人這一點,從他沿途留下的線索之中,洛筠秋一定已經猜到了,但不知他是否想到了蠱術這一茬?
應當是想到了,否則也不會在此時還按捺不動......但那個人雖是一莊之主,卻時常做事沖動,即便是想到了,也不一定能周全到何種程度,甚至興許一念之差便會不顧後果地現身于他眼前。
而他又怎麽能讓洛筠秋安危有恙......
蕭一雨睜開眼來。
曲琊如意象中那般坐在床畔望着他,彼時見他睜眼,笑道:“我以為你要裝睡到何時。”
“并非裝睡,”蕭一雨道,“只是還不想起,才沒睜開眼來。”話落又感到多此一舉,覺得沒必要同他做什麽解釋。
曲琊沒再說什麽,蕭一雨坐起身子,主動開口道:“收拾收拾,趕路吧。”
“為什麽?”曲琊訝異地望着他。
他聽着這一聲疑問也十分訝異地望回去,疑問道:“什麽為什麽?你不想趕路?”
這人沉默,少頃,“嗤”得一聲笑出來。
“蕭一雨,是你不想趕路,這麽突然得一反常态,還真是讓我疑惑了一下。”
蕭一雨不答。
他是不想趕路,而這一回相反,他又是的的确确想要離開這個村子了。
——離開之後,再想辦法一個人往回逃一些,比就這麽留在村裏任洛筠秋獨自籌劃安排,要更加安全幾分。
反正,洛筠秋現在,不是已經找到他了嗎?
哪會再丢一次......
可是偏偏就是事不如人願。
“今日不走。”曲琊道,順便解釋一句,“那少女說夜裏會下雨,多住一日吧。”
蕭一雨真是無可奈何到覺得好笑的地步。
先前希望下雨的時候,天氣晴朗,暖陽和煦得像深春一般;這一回想要日頭放晴,卻反而要落雨。
他一定是香火錢奉得還不夠多。
“蕭一雨,”曲琊忽然叫他一聲,方才還在談笑的神情變了些,低聲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他覺得奇怪,搖了搖頭道:“沒有。為何如此問?”
這人驀地又變回一張笑臉。
“你不是身體挺弱嗎?我就随口一問。”曲琊說着,身子傾近幾寸,探出手指調侃一般撫過他面頰。
蕭一雨蹙眉躲開,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還不及深思,便被他這一動作打亂,不愉快地斂眸道:“不要随意碰我。”
曲琊笑起來:“若是洛筠秋就可以?”
蕭一雨抿緊唇,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他今日言談舉止為何如此反常,微微起了些緊張,問道:“你怎麽了?”
“嗯?”這人反倒是疑問一聲。
蕭一雨道:“反常,怪異。”
“你真是心思太重。”曲琊愉快道,霎時間又成了平素那般模樣,“我只是覺得你沒忘了他......而已。”
“聽你口中說出‘而已’兩字,真是可笑。”
他話裏又禁不住含沙帶刺,曲琊不怒,也不接這話,站起身行出房去,只留下一句:“梳洗好了出來吃些東西吧。”
簡陋木門阖上,門上縫隙間透進光線,照出些揚起的細細灰塵。
蕭一雨偏頭望着那處,心裏那不可名狀的疑惑久久不得散去。
屋外庭院之中,若雪搬了個小凳坐在門檻外頭,靜靜眺望着農田與遠山。門後有人聲出來,她聽着動靜回首,瞧見是蕭一雨,甜甜笑起來,問候道:“客人起了,沒什麽好東西,吃兩個粗糧馍馍好不好?”
蕭一雨颔首:“多謝了。”語罷望着她肩邊發辮兒,悠悠有些晃神。
若雪進屋去倒一碗溫水給他,将盛着馍的瓷碗也遞他手中,随即再度進屋,又搬一小凳出來擱在外頭,示意他與自己并排而坐。
這姑娘還真是靈巧,也不知是如何做的準備,竟與這娴靜村落融為一體,仿佛真是這兒的農家少女。
蕭一雨舒心地笑一聲,坐到她身旁,喝了幾口水後将碗擱下,掰一塊馍慢慢咀嚼。
“客人昨晚睡得好不好?”
“好,”蕭一雨回道,說着實話,“比前些日子睡得都要沉一些。”
曲琊不知去了何處,蕭一雨話到此處,有意擡眸往四處看了看,瞧不見他的身影,估摸着這人是去尋那車夫交代事宜了,于是放心了些,刻意提起昨夜的簫聲,道:“夜裏有人在村裏頭吹曲,聽得不是那麽真切,卻覺得心裏安穩。”
若雪知他指的是誰,回道:“吹曲那人,恐怕不怎麽覺得安穩。”
口中粗糧變得有些難以下咽,蕭一雨緩慢地嚼了一陣,把餘下半碗水飲盡,輕聲嘆道:“無法安穩便不适合吹曲...姑娘如果認識那個人,就轉告他收斂一點吧,怕會聽得人惱怒。”
本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可又覺得曲琊這人神出鬼沒似的,讓他不得不時刻提防。而定要說這一句,是因為蕭一雨怕洛筠秋隐忍不住,屆時惹怒了曲琊,遭蠱毒之罪。
若雪似乎是聽懂了,面上甜笑點點淡去,輕輕颔首道:“我會告訴他的。”蕭一雨“嗯”一聲,執着兩只碗站起身來,若雪跟着起身,從他手中接過雙碗,又道:“只是吹曲人也有自己的心思與打算,客人與其介懷,不如就由他吧。”
說完此話,她轉身回房裏将瓷碗擱下。蕭一雨看着她背影,想着方才她所說之詞,愣了片刻,笑着嘆一口氣,心裏暖流與緊張交雜襲湧而來,就像是憑空受了那人影響一般,漸漸地也不再想要無比理智地去計較了。
忽然覺得,若雪此話确乎在理。
洛筠秋那樣一個人,與其告誡他該如何做,倒不如由他去吧,自己配合便是。
屋內有些鬧騰,蕭一雨回過神來,側耳聽那聒噪之聲,是洛吉祥獨自覺得無趣,對着進去收拾床被的若雪招呼起來。
“俏姑娘!俏姑娘!”
床邊若雪聽得直笑,蕭一雨行到屋裏去,把洛吉祥捧到手中。
還真是稀奇,從沒聽這鹦鹉對着女子嚷嚷,卻不想原本也是個好色之徒。
“不愧是那個人尋來的東西,真不是個好鳥。”蕭一雨輕撫它腦袋,看着日漸恢複的洛吉祥,眉目微順,覺得所有事情,應當都會同它左翅那般,一點點得好起來的。
只要他願意相信,就一定能逢兇化吉,雨過天晴。
而在那之後,他要和洛筠秋一起,帶着洛吉祥,去廟裏上高香,管把香火錢奉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