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淅淅瀝瀝的小雨從過晌午之後便開始落下,一直到傍晚時分,轉而為滂沱大雨,不肯停歇地持續入夜。

還未入睡時,右膝便開始隐隐作痛,很快得,痛覺愈漸強烈,幾乎讓人不能站立。

蕭一雨強撐着慢慢走動,早一些梳洗好,躺到床上去裹好被子。口中白牙幾乎要咬碎了來,也不知有沒有抓破身上棉被。

分明早已疼痛得難以忍耐,卻努力不哼出一聲,盡可能作出平靜的面色,不願被曲琊察覺分毫。

那人起初真被瞞住,過了一會兒愈發覺得不對勁,在黑暗中探手去撫蕭一雨額頭,觸得一手冷汗,眉頭一緊,急忙翻身下鋪,點亮桌上油燈。

“蕭一雨,你是怎麽回事?”

蕭一雨瞞不下去,松了一身力氣,再壓抑不住,微啓唇低低喘了幾聲。

“沒事......別管我......”

曲琊見他不肯說,帶着些惱意掀了被子,見他一只手死死掐住右膝,隔在中間的那層衣料已皺得不成形。

“為什麽會疼?”曲琊覆上他的手,竟是用了些力氣才将那手拿開,把他褲腿卷上去,手掌觸摸到已印着深深指甲痕跡的膝蓋上,覺得十分寒冷,“是什麽疾病?”

“冷...很疼......”蕭一雨搖着頭,沒打算同他說明白。

曲琊聽着那個“冷”字,頓了頓,試着用內力去暖。

那一層皮肉慢慢暖起來,膝蓋裏的疼痛卻還是絲毫未得緩解。蕭一雨望着他,一滴汗滑過眼角,刺得有些疼,他閉一閉眼,努力挪動右腿,脫離他的手掌,雙唇微微顫抖,慢慢笑起來,不甚清晰道:“你不是他......”

聲音雖小,卻被曲琊聽進了耳中。

沒有前言後語,卻無端端讓他猜到了話中之意,那一瞬間心裏不知是何滋味,讓他愣在床畔無法言說一字。

窗外雨聲噪耳,似乎有樂聲混雜其中,聽來散亂而不成調,仿佛能探得吹曲之人慌亂不堪的擔憂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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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琊聽着,慢慢笑出聲來,緩緩地探手壓到蕭一雨頸上,道:“你是不是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人?”

蕭一雨唇色有些發白,那一陣陣簫樂之聲也傳入了耳中,緊張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想着洛筠秋這個人,果然又要沖動了。

他望着曲琊頗有幾分扭曲的神情,心知大概是瞞不住他了,禁不住同他一般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虛弱道:“你何必再問我......”

頸上之手逐漸扼緊,蕭一雨感到幾分呼吸不暢,淺淺蹙眉,眸底笑容卻不曾收斂一絲。

洛筠秋那個人,還真是無比耐不住性子的一個人,不是一般的沉不住氣......蕭一雨想,這一陣樂聲恐怕已被曲琊看破。

也罷,如此也好,與其擔驚受怕地想着讓洛筠秋不受危險的法子,想着自己該如何逃離曲琊,倒不如就接受這最危險的情況,同洛筠秋一起面對。

曲琊先前施計時已讓自己的人手都離開身邊,可以說是無比失算。蠱術可怕又如何,至少從人數上而言,誰輸誰贏,不到最後一刻,如何論斷......

已經發不出聲音,呼吸不暢,腿上的疼痛也依舊錐心,蕭一雨視線幾乎要模糊不清,只看着曲琊的輪廓,緩慢地比着唇形。

曲琊一點點地松手。

“你想說什麽?”

蕭一雨咳了幾聲,嘶啞道:“我說...不可勉強......”

“什麽不可勉強?”

蕭一雨指了指心口,笑着閉眼,低聲道:“你可以選...放棄我......或是殺了我......”

這人聽懂了他的話。

沉悶暴雨像是打落在身體上一般讓人周身疼痛,曲琊感到幾分痛苦,沉沉地笑,拿起枕邊短劍,一邊抽出劍身,一邊低沉道:“蕭一雨,你這樣優秀的人,我怎麽舍得殺了你......”明明說着這樣的話,手中短劍卻已映起了寒光。

蕭一雨依舊閉着眼睛,耳邊樂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片刻後,他聽到一聲脆響,似乎有東西被鋒利劍刃劈斬成兩段,跌落床被上發出不明顯的悶響。

他聽着房中多了他人的聲音,有兩柄利劍交錯一處,纏鬥得不可開交。

屋外起了許多腳步聲,踩着雨水逼近。

蕭一雨睜眼,望見床上斷成兩截的白玉簫,和刺目劍光,用力撐身坐起來,拿起半截玉簫,把尖銳切口抵在頸上,輕聲喚道:“曲琊。”

纏鬥中的二人并沒有停手,蕭一雨看着曲琊的神情,知道他已聽到了耳中,繼續道:“我再讓你選一次......放我...或者殺我......”

蕭一雨這麽個商人,狡猾奸詐,只賭必贏之局。

這一回賭注太大,卻依舊是必贏的結局,他猜準曲琊對他已用了幾分真心,就算不願放手,也不會選擇讓他死去。

——這一點,曲琊也同樣清楚。

房中這二人依舊打得難分難解,不知幾招過後,曲琊側身閃躲到窗側,眸色複雜,深深望他一眼,在屋外人還無以阻擋之前,縱身離去。

蕭一雨松一口氣,手中玉簫滑落,整個人終于力虛。

“一雨!”洛筠秋忙轉身到床邊,攬他進懷中,棄了手中長劍,撫上他冰涼右膝。

神智逐漸變得模糊,蕭一雨卸下連日以來的戒備與不安,半斂眸看着面前教他思念數日之人,彎唇淺笑,道:“洛吉祥飛不了......”

話落昏迷過去,只覺得周身被擁入溫暖懷中。

“三哥......三哥?”

不知昏睡了多久。

耳畔似乎有人聲輕喚,這聲音重複了許久,才把那迷離神智喚醒。

雙目沉重,周身失力,蕭一雨好容易睜開眼眸,床邊人影虛虛晃晃了一陣,終于清晰入目。

“三哥!”蕭雲兮見他醒來,驚喜地喚出聲來,罷了一癟嘴十分難看地哭起來,俯身趴到被上大哭出聲,“嗚.....三哥你可醒了......你這些日子怎麽過的,那個壞人有沒有欺負你......三哥嗚嗚......我可算見到你了......”

蕭一雨神思漸漸清明起來,聽清了耳邊這人的話語,擡手撫上蕭雲兮腦袋,尚有幾分虛弱,輕聲道:“雲兮,你怎麽在這兒......”

蕭雲兮癟着嘴擡起頭來,淚目閃閃地望着他,道:“哥哥們都在找你,義兄也急得不行,和見卿山莊的人一起找你,快把京城四周給翻遍了......前幾天洛大哥說有你行跡了,我們就全都過來了......”

“全都?”蕭一雨聽着這話蹙了蹙眉,帶着幾分擔憂問道,“小漓呢?”

“小漓不在,丢教裏了...我們都不在府上,哪還有心思管他......”

“不在就好...他還小,危險。”

“三哥嗚嗚......你還擔心他幹嘛呀你看看你自己...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

蕭一雨微微笑了笑,罷了斂下唇角幅度,眉頭再度蹙起來,低聲道:“洛筠秋...他沒事嗎?”

昨夜一幕幕重回眼前,臨危之時還算冷靜,到了現在才開始後怕,只記得曲琊是暫且放手,獨自逃離了村莊。但他與洛筠秋是如何打鬥,是否有将洛筠秋致傷,以及是否有對洛筠秋下蠱,蕭一雨都已記不真切。

“洛大哥沒事...呀!”蕭雲兮好似突然才想起來,站起身來往外跑道,“我要去告訴他你醒了,還要去告訴二哥!”

話音未落盡,人已跑了出去。蕭一雨偏頭望着他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心情萬分複雜,感慨着此次歷經一劫,總算脫離困境,又太過于習慣自己謹小慎微的性子,而總是難以完全定心。

門外很快傳來人聲,洛筠秋與蕭清文趕來房中,蕭雲兮也重新回來此處。

那人步速太快,方才望着身影,便已見他坐到床畔,探手到被裏握住蕭一雨微微發涼的手指,頸上喉結顫了顫,未說出一字。

蕭一雨望一望他,手指輕輕動了動,随即偏頭望向他身後人,喚道:“二哥。”

蕭清文緊鎖的眉頭散了些,聽他聲音雖虛弱卻無甚大礙的樣子,總算舒一口氣,颔首應道:“一雨,沒事就好,安心休養。”

“嗯,”蕭一雨點頭,問道,“大哥呢?”

蕭清文回道:“那苗人同那名手下逃了,大哥與義兄前去追截。”

蕭一雨微微心驚,急道:“快找他們回來,不能追......”

蕭清文不解,聽他解釋道:“苗疆蠱術太過陰邪,即便是大哥與義兄也招架不住。眼下生此變故,曲琊應該會很快和先前的一衆人馬彙合,那麽多苗人連手,境況便會更危險了......而且,二哥,曲琊是苗疆王族之人,我們到此為止吧......”

蕭清文沉思片刻,明白蕭一雨是怕節外生枝,牽扯出更多的麻煩,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冷靜想來,人既然平安無事,便的确是收手更為穩妥。

然而話雖這麽講,蕭家這幾人哪裏能輕易吃下這樣的虧?更何況是蕭一雨遭他苗人欺負,不說他自己與義兄席陌,光是那般疼他的蕭沨晏,便決不肯善罷甘休。

“恐怕難,”蕭清文思考清楚,搖頭回道,“這口氣咽不下去,不會收手。”

他話方道完,身後蕭雲兮便又極其生氣地怒了起來,道:“我也想殺了那個人!”

蕭一雨搖頭。

別的氣話不講,殺了曲琊是絕不可能的。

先且不論其身份便罷了,就他顧慮的第一點——蠱毒,就是真的不能掉以輕心。

他自己經歷過一次險境,怎能再看着自家兄弟也經歷那樣的險境。

“二哥,你幫幫我吧...找大哥他們回來,不能再追了,蠱毒十分危險......我并沒有受曲琊折磨,收手吧。”

蕭清文凝眼徘徊,他堅持着再道一次,這人沒辦法,只好應了他,站起身出門去,命人傳消息到蕭沨晏耳中。

蕭雲兮揉揉發紅的眼角,跟着蕭清文跑了出去。

房裏重歸安靜,有些發涼的手指已被暖熱,蕭一雨收回神思,目不轉睛地看着床畔這人,看他一別數日,竟憔悴不少,慢慢地覺得心裏有些酸澀。

洛筠秋與他四目相對許久,俯下身來,隔着棉被抱住他,越漸攬緊,低聲道:“一雨,對不起。”

蕭一雨輕聲笑問:“你救了我,對不起什麽?”

洛筠秋稍微離開一些,撐身看着他,結着細繭的指腹從他的眼角輕輕滑到唇畔,帶着無數懊悔道:“我如果從來沒有離開過你身邊,便不會讓你被他帶走了......對不起......”

那原本帶着清淺微笑的唇角微微顫抖起來,蕭一雨聲音變得哽咽,握住唇邊這人的手,緊緊抓在手裏,終于耐不住委屈埋怨道:“洛筠秋,你就是做錯了,這些事情...哪怕是不講理,我也都要怪在你頭上。”

“怪我。一雨,回到我身邊好不好?再原諒我最後一次......你不見了的時候,我想着若找不回你,我一定只有死了才會好......”

話未道盡,身前人已阖眸吻過來。

洛筠秋滿心思念克制不住,啃咬着雙唇深深掠奪,只怕他會再從懷中消失不見。

蕭一雨亦不願放手,親吻間将他擁緊,直至胸腔裏氣息愈少,窒息難耐,才分開一些,在他唇邊喘着氣道:“如果我說...曲琊對我出過手了,你心不心疼?”

洛筠秋抿唇凝眉,咬緊了牙關,一雙眸底怒火煞人,豈止是心疼而已。

然而無盡悔恨卻比怒意更甚,教他越想越無法原諒自己,喉間話語徘徊良久才無比難受地回道:“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那個苗人,我一定要殺了他......”

蕭一雨順眉。

“我亂說的,他沒有對我出手。只是洛筠秋,你現下應該明白了,你同別人好的時候...我也那樣心疼。”

這人眸底怒意散下去,複又被重重歉疚充盈。蕭一雨看在眼中,笑意更深了些,輕聲又道:“我最後一次原諒你了,只是這一次你要真的想清楚,為什麽要我原諒......”

“我早已想清楚了,”洛筠秋再度吻到唇邊,力道很輕,溫柔地摩挲他下唇,聲音低沉而堅定道,“我喜歡你,連同我性命在內,只有你是最為重要的。”

——這是他頭一次道明心意。

從相識到在一起,直至今日,洛筠秋第一次認真說出這樣的話。

蕭一雨輕聲笑起來,推着他的肩将這悠長一吻阻隔下,道:“你發誓。”

洛筠秋将肩頭手掌握住,扣住十指道:“若是再有絲毫負你,我一定不得好死。”

蕭一雨如願将這話聽到耳中,回道:“你記清楚,如果再教我失望難過,我跟你下場一樣。”

洛筠秋眸底濃濃一片墨澤,心中柔情滿滿,溫熱雙唇點到眉心,游走着蹭過鼻梁,啄吻到唇邊,如何都親昵不夠。

過往之事終于不再惱人,從此便可摒卻不提。

徘徊兜轉那麽久,還是只有這個人身邊,才是自己願意長居之地。

蕭一雨總算覺得釋然,由着他溫存,輕輕撫着這人腦後墨發。

半晌後,似乎有一剎那忽然虛軟無力,唇角微微疼痛了一下,不自禁輕吟出聲。

洛筠秋蹙眉,擔憂問:“怎麽了?”

“沒什麽。”蕭一雨回神,輕撫嘴角,并無異樣,然而不知為何十分不安,心子如雷得驟跳起來。

“洛筠秋......”

“什麽?”

“沒事......”他搖了搖頭,覺得是自己太過風聲鶴唳,對着這人笑了一笑,只道,“我有些怕了,這之後若還發生什麽事情,你和哥哥們千萬不要瞞我。”

洛筠秋順眉,答一聲“好”。

方才那一絲力虛之感漫過周身,明明已昏睡了大半日,卻又疲憊起來,不覺被濃濃困意侵襲。

“哪裏不舒服?”洛筠秋問得幾分緊張。

蕭一雨搖一搖頭,回道:“只是很累,還想再睡一會兒......”

這人稍稍放下心來,在床邊一直守着他,見他困乏便低聲地哄,伴他入眠。

興許是終于聽到洛筠秋的聲音,讓蕭一雨再不似之前那樣把一腔擔驚受怕埋在腦裏,暫且松懈下全部身心,把方才那一點不好的感覺抛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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