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鳶每逢蕭一雨親口囑咐的事情,不論急緩,都辦得相當之迅速。

黃昏盡後,早冬時節天沉得快,街上店鋪比夏日時更早得阖了鋪門。

要在這時候找着尚在營生的藥鋪本就難,還要去買些奇奇怪怪的毒物便是更難了。青鳶在聽了蕭一雨交代時便想着了這一點,一開始就未打算出府去尋。

加之蕭一雨那句“快一些”,同樣使得她暗感急切,于是回房取了鑰匙,也不及報備一聲,自作主張開了蕭府暗房,把裏頭能尋得的毒瓶全部帶出來。

這間屋子之所以叫暗房,不過是因其光線晦暗罷了。裏頭存放之物頗為雜亂,多是兄弟幾人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一些珍貴玩意兒。然而珍貴雖珍貴,平素卻沒什麽用處,便就這般被閑置在房裏。

能尋到的那幾味毒亦是如此,他幾人不懼毒不使毒,得到之後又覺得扔了可惜,才那麽擱置在了暗房裏面,哪能想着今日竟有用上它們的時候。

東西紛雜入目,青鳶來不及多看一眼,只急匆匆取走放作一排的那幾只瓷瓶,随即返回庭院。

蕭一雨已回到房中守在洛筠秋身旁,見她如此迅速的回來,松口氣道:“總是這麽及時,多謝了。”

青鳶将瓷瓶擱在桌上,回道:“并未出府去找,怕挨戶敲那些個醫館藥鋪會耽擱了時間,便直接從暗房取來了。”

“暗房,”蕭一雨恍然,道得幾分感激,“青鳶,多虧你還記得......”

青鳶搖頭。

“能幫上少爺便好,這些個瓶裏裝的應當比鋪中那些鶴頂紅之流厲害得多,少爺打算如何用?”

“吃了它們。”蕭一雨回得毫不遲疑。

青鳶怔忡,眼睜睜看着這人拿了最近的瓷瓶,揭開塞子便往嘴邊送去,無比震驚之下急急回過神來,驀地攥住他手腕阻撓道:“少爺瘋了嗎!”

那一方瓷瓶險些被他抓不穩,蕭一雨心驚地将之護住,幾分詫異地望向青鳶。這姑娘也是到了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口中的無禮,來不及向他抱歉,忽然跪在他身前。

“少爺絕不能吃這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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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一雨答道:“可我要救他。”

青鳶語塞,他冷靜解釋道:“你記性這樣好,總不會忘了我這詭怪身子吧,這些東西不會威脅到我性命。”

話雖如此,但畢竟是冒險。

當年蕭父将他四子與席陌當作毒罐一般養大,為的是遭人毒害之時能留得生機。除了太過年幼的蕭漓,這五人都已毒不侵體。

然而所謂毒不侵體,都是因為所遇之物壓不過他們骨血裏的毒性。倘若哪天碰着了十分可怕的東西,不依舊會遭受侵害嗎?

蕭一雨是曾經中過蠱毒之人,這樣的異域詭術能讓他毫無反抗之力,便足以證明那蠱蟲就是毒過他骨血的活例。

能讓他招架不住的東西,這世上一定是有的。

青鳶不肯放手,眼前的幾味毒畢竟都是烈性劇毒之物,若由着他一齊吃下去,真的能平安無虞嗎?

“青鳶,你阻止我,如果洛筠秋死了,我也依舊會去死。”

青鳶流下眼淚,依舊跪着對他,顫聲道:“少爺...我替你吃好不好?”

“你怕我會被毒死嗎?”蕭一雨擺首,萬般堅信道,“我不會的,我自己的身體能承受多少,我心裏有數。反倒是你,如果吃了,必死無疑。”

語罷用另一只手拿過藥瓶,送到唇邊,在她不及阻攔之時仰頭喝盡。

青鳶心悸至極,手上力氣弱下來,再攥他不住,眼睜睜看着這人将桌上藥物接連吞食入腹。

罷了,蕭一雨才又開口道:“不只是你,哥哥們也替不了我,只有我可以救他......青鳶,就算骨血含毒,又吃了這些,也不一定能誘出那蟲子。我之所以可以,是因為我中過蠱,身體有蠱蟲殘存過的氣息,是它們所熟悉的味兒,才能騙得過它們......你明白了嗎?”

青鳶聽罷只是搖頭,滿心慌亂已擾得她原本的沉着蕩然無存,哽咽回道:“我不明白......只是少爺執意如此,青鳶只好作陪...少爺生我生,少爺死我死......”

蕭一雨用衣袖逝去她面上眼淚,扶她起身,道:“你和我一樣固執,我說服不了你...但你說了這樣的話,我就一定要讓你活着。”罷了從桌旁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

“青鳶,外間櫃底有許多驅蟲驅蛇的雄黃粉,但還是不夠多,隔壁房還有,全部都取來備着...多尋幾個房間湊足半個銅盆的分量......添燈的香油也備着。”

“是......”青鳶依言着手,出去尋着東西後回來,一一放置在桌上。

體內藥性還未發作,尚且感覺不到不适。

蕭一雨望着床上那人,見他額上汗珠愈多,昏迷中的神情也更痛苦了一些,探手輕撫他面龐,低聲安撫道:“就快要不疼了......筠秋、筠秋......”

他一聲一聲輕緩卻堅定地喊這名字,洛筠秋似乎真的聽到耳中,眉頭隐約松了幾分。

喊了一陣過後,聲音虛弱下來,毒性終于發作。

蕭一雨唇上血色一點點地褪去,面色變得比平常更加蒼白煞人,語不成句,雙唇顫抖着喚道:“青鳶......把銅盆...送過來......”

青鳶匆忙走到架旁取過銅盆,送到他跟前。

“備好火折.....和...桌上的雄...黃......香油.........”

“少爺別說了,我都記着......”

“好......走遠......”蕭一雨緩緩點頭,将洛筠秋赤露的手臂架在銅盆上,又把被子掀開一些,将所有疤痕完整曝露出來。

臂上黑疤似乎又凸出了一些,猙獰可怖。

他微微喘氣,強撐着坐在床邊,拿起備在一旁的匕首,狠下心來,割破洛筠秋手臂。

那一條疤痕被切斷,立時濺出一道污濁的黏稠黑血,然而傷口不深,再之後便只是點點往外滴落。

蕭一雨将自己的手臂也架到盆上,執匕之手越來越無力,他吸了吸氣,狠狠一刀劃下一道刀口,讓鮮血不可阻擋地流淌下。

青鳶咬牙看着,齒間漫出腥味,幾乎捏碎了手指,終忍住沒有上前阻撓。

蕭一雨吃力地将受傷手臂擡高一些,讓流淌的溫熱血液淌落在洛筠秋傷口之上。

不過一剎,昏迷那人便微微起了動靜,似乎難耐地低哼出一聲,額上冷汗極快地滲出來,往鬓旁流淌。

有用。

蕭一雨唇邊彎出些笑容,眸底浮起喜色,抓着那匕首又深深劃下一道。

“少爺!”青鳶禁不住喊出聲來。

“別過來......”

蕭一雨不曾轉頭,一直死死盯着洛筠秋手臂,血液不止歇地落到銅盆之中。

不知等待了多久,盆底積了一層薄血,眼前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那人體上疤痕在眼中起了重影,虛實難分,蕭一雨擔心自己神智迷離,正欲再度拿起匕首之時,突然聽洛筠秋十分痛苦地悶哼一聲。

他心頭一驚,整個人清醒了幾分,凝眸仔細地看着他,望着望着,見他胸前黑疤上明顯凸起一處腫塊。那腫塊頓了半晌,忽然動了動,随即緩慢地挪了一陣,往肩頭近了寸許。

蕭一雨心中喜極,手臂早已麻木,卻不敢懈怠分毫,依舊任鮮血淋着這人傷口,等着那蟲子往這邊來。

洛筠秋似乎更加痛苦,手臂顫了顫仿佛是要掙紮。

“筠秋......”蕭一雨聲音虛弱地喚他名字,怕他會突然大力掙動,翻了這血盆,“別動......你...別動......”

那人依舊不安,面上神情也顯得愈加煎熬,只是卻始終沒有掙紮開來。

蕭一雨放心了一些,那蟲子仍在慢慢往外挪動,速度比起初快了一點,半晌後終于越過肩頭,到了臂上。

片刻之後,蟲子稍稍停了一下,接着忽然躁動起來,向着刀口處疾奔而去。

蕭一雨看準時機,在那一瞬間收回手臂,突然一下發力差點讓身體失了平衡。他看着那只蠱蟲落入盆中,用盡力氣喊道:“青鳶......燒!......”

青鳶不待他說完,已趕到床邊,極快地端過銅盆到桌上,将大量雄黃倒入盆中埋住血液,罷了灑上一層香油,吹燃火折讓這銅盆中燃起烈火。

“你...別聞......那氣味......”蕭一雨喃道,望着那一叢燎目焰色,滿心緊張終于平定下,虛弱之感如洶湧浪潮席卷而來,再強撐不住,慢慢滑下身子,昏迷在洛筠秋身旁。

青鳶盡力摒住呼吸,雙腿失力,望着錦被被蕭一雨臂上未止的鮮血染成暗紅色,眼淚簌簌地往下淌,不知是如何走到床邊去,顫抖着手摸出随身的止血藥粉,對着那兩道極深的刀口抖落下去,直到瓶空也不知收手,慢慢地哭出了聲音。

片刻後她才尋回些理智,站起身來往外跑。

蕭府內書房燈盞未熄,兄弟幾人等得心急如焚,終于聽得傳近的腳步聲。

蕭沨晏打開房門,青鳶發縷被冷汗濡濕,淩亂地黏在鬓上,衣袖沾染着血漬,未及跑到身前便朝着這人彎膝跪下,道得語無倫次:“大少爺...蠱蟲出來了...可是救救三少爺......他失血太多...服了好多毒......救他......”

蕭沨晏理不清她話中邏輯,卻聽得萬分心驚,滿腦是“救他”兩字嗡嗡作響,急忙跨出房門,使了輕功疾往蕭一雨庭院。

蕭清文與蕭雲兮跟在身後,只怕慢他半步。

三人來到房裏,床上兩人皆在昏迷之中。蕭一雨面色蒼白得吓人,傷口上的藥粉被染作了刺目紅色,蕭沨晏望着那一床血漬心髒驟疼,一時忘了動作。身後蕭清文先他一步上前,扶蕭一雨到懷中,從肩頭到手肘間點了幾處穴位,終于替他将血止住。

從青鳶到蕭沨晏,這二人都是驚到了何種程度,才會忘了封他脈穴。

蕭清文沉沉嘆氣,極其不安地探他腕脈,察覺到這人體內數種藥物擾得脈息亂沖,萬幸的是并未威脅到他性命,這才微微松氣,小心地将他放躺回床上。收回動作時,蕭沨晏已離開房間,不知去往何處。他又傾身往裏一些,去探洛筠秋脈息,見這人竟已開始好轉,脈相雖是虛弱,卻慢慢回了真氣,比起蕭一雨現在這模樣,還要好上幾分。

看來這要命的蠱毒來得快去得也快,取人性命只在一夕之間,一旦離體,當即便能重新求得生機。

蕭雲兮早忍不住癟嘴哭出來,一邊到桌前去看燃燒着的銅盆,雄黃的刺鼻氣味與血腥味交雜着襲入鼻翼,讓他更加難過得不能自已,傷心又擔憂道:“三哥怎麽那麽傻呀......”

蕭清文望着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搖搖頭,沉聲道:“你三哥太聰明。”他起身走到桌旁,守着上頭的銅盆,等着火慢慢燃至盡頭。

“雲兮,取支毛筆給我。”

蕭雲兮猜着他要做什麽,抽着鼻子跑到書桌前,專門挑了一支細細長長的給他。

這人将毛筆倒過來執在手中,緩慢仔細地翻動盆中冒着沖鼻氣味與腥味的灰燼。找了好久,才尋得那只怪異可怖的蟲子。

蠱蟲已被燒死,蟲身焦透卻蟲形不毀,細細長長的腿腳都還完好地留在身上。

蕭雲兮湊過來看一眼,當即惡心地轉過頭去,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嘔吐出來。

蕭清文緩緩吸氣。

他以前也聽說過關于苗疆蠱術的轶聞,今日之內也在情急之下翻了不少書籍傳本,從他所了解得來看,蠱蟲普遍都小如碎米。眼前的這只蟲屍約莫有拇指甲蓋那般大小,究竟是太過稀奇少見,還是在洛筠秋體內吞噬肉血,活生生被養作這般大的?

無論是哪一個原因,都讓人不寒而栗。

而蕭一雨竟有本事看破玄機,把這樣一只蟲子誘出來,豈不是聰明?

不止是聰明,而是如他所說的太過聰明,才會什麽險招都能想得出,用自己半條命,救回洛筠秋。

仔細想想,蕭一雨這一生沒受過幾次苦,但僅有的幾次,都是因着那些聰明才智,而由自己一手造成的。

像是數年前墨月教被江湖正派圍剿的那一回,年不過十二的這人竟能想出請君入甕之計,果敢到毫不遲疑地拿自己作誘餌,也因此險墜山崖。若不是蕭沨晏救他,恐怕世上早已沒有此人了......

想得出妙計,還不懼于犧牲自己,這樣一個人幸好從了商,若放置殺戮之場,一定是地域羅剎。

蕭清文無奈作笑:“我這三弟......我倒寧願他笨一些,才能教人放心他的安危。”

蕭雲兮一時沒聽懂他的話,也壓根兒沒打算仔細想他為何會這樣說,只傷心道:“他就是傻...才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蕭清文聞言望向蕭雲兮,屈着手指替他拂去挂在臉上的淚漬,不小心染了一抹血痕,又用衣袖拭去。

他不再說什麽,想着蕭沨晏應當是出外請醫師救急去了,安靜地往桌旁坐下,定心等那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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