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色早已暗了,城中醫館盡數閉門掩戶,尋不到在診之中的醫師。蕭沨晏心中急切,也不管什麽道理規矩,踩着人家屋頂一路輕功奔到蕭府最近的一家館前,把鋪門拍得震若雷響。

這家醫館的醫師是位年長之人,從醫多年見慣了世面,聽着這拍門聲,便猜想着恐怕是哪家要出人命了,當下也不敢懈怠,匆匆跑着來應門。

方才将門打開半扇,蕭沨晏便一腳跨進鋪內,急道:“失血,中毒,勞先生帶好東西,随我救人。”

醫師聽着他的語氣,驚得一時沒認出人來,急急忙忙裝了些東西進藥匣子,抱在手裏跟他出去。被拖着扯着跑了一路,到了地方才反應過來,原來這眉目間有幾分熟悉的人竟是蕭家長子。

心裏揣度着是不是又是老三出了事情,想着近年來沒什麽機會替蕭家其他幾人診病,一旦被請來都是因為體弱多病的蕭一雨,這一回恐怕也是他了。

明明已經猜着了,這醫師卻還是在真正見到蕭一雨時,震驚得瞠目結舌,萬分沉重地坐到床畔,還未把着這人腕脈,便開口問道:“這...敢問幾位少爺,貴府三少爺是經歷了什麽事情?”

蕭沨晏覺得這醫師并非江湖中人,沒必要知曉太多複雜的事情,但也不必要瞞他什麽,回道:“服了幾味毒,放了不少血,為了逼出另外那個人身上的毒物。勞您替我三弟療傷,他手臂上的傷口太深。”

醫師有些意外他的話,并不是驚異于蕭一雨遭遇的事情,而是不解在面前交待的蕭沨晏為何只提療傷不提解毒之事,就好似服毒一事并不會致人死地一般。

他雖疑惑,診斷過後卻發現,這些毒是真的未致蕭一雨于死地。

手中的脈相十分奇怪,一方面是脈弱血虛之相,另一方面卻又能清晰察覺到蕭一雨體內藥性相沖之狀,好似兩股力量争相纏鬥,不解不分。

行醫多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脈息,潛意識覺得蕭一雨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身為醫者不敢抱一絲一毫的僥幸心理,于是打開藥箱,取了清體正氣的化毒散,喂蕭一雨服下去。

蕭沨晏雖未刻意提及解毒一事,但并不認為他是多此一舉,十分配合地倒來一杯水,小心地扶着蕭一雨起來一些,喂他喝下幾口。

醫師這才放眼去看那滿是狼藉的血色手臂,傷口混着止血藥粉,亂糟糟的一片,不忍入目,嘆氣道:“這傷口也太深了......你們助他擦洗一下,仔細避開要處,把其他地方清洗一番,好教我上藥包紮。”

“好。”蕭沨晏點頭。

那會點燃火盆時,青鳶吸入了少許毒氣,眼下有些惡心不适,被蕭清文囑咐留在房外舒緩一陣,未再準她進屋。

如此場面也不想太過驚動其他丫頭仆從,于是少了人幫忙打下手,幾兄弟便親力親為,取來幹淨銅盆與白棉帕,打些清水替蕭一雨清洗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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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趁這時間探身往裏一些,去診洛筠秋脈相,心中同樣滿是疑惑與驚奇。

他早便望着了這人身上的詭異疤痕,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怪病,那會聽蕭沨晏說他體內有過毒物,估計就是那毒物造成的了。然而及至診脈才覺得,洛筠秋身上殘留的毒性,根本沒有蕭一雨那般雜多。

“哎呀......真是太奇怪了......”

這醫師搖頭喃喃,蕭沨晏微微手一頓,擡頭問他道:“先生覺得哪裏有問題?這人可還有事?”

“不,沒事...此人身上的毒性很淺,而且在慢慢地被沖散,依我看來,只有手臂上這淺淺一道傷口的地方稍顯嚴重一點,但不需內服化毒散,只需要外敷一些清毒化瘀的藥物即刻。”

蕭清文在一旁聽着這話凝神沉思,覺得洛筠秋傷上有毒,大概是沾染了蕭一雨毒血的原因,也就是說,他體內的蠱毒是真的沒了,不由問道:“請問先生,此人何時能得舒醒?”

“他現在就是普通的昏迷罷了,等恢複些體力便能清醒。”

“那我三弟又是如何?”

“這便不好定言,”醫師凝眉搖頭,答道,“脈相太弱,雖無性命之憂,卻不知何時能補足氣血......恐怕是要昏迷個幾日了。”

“我想看三哥好起來......”蕭雲兮苦着一張臉,聽他說會昏迷幾日,又傷心地癟起了嘴。

“四少爺不必心憂,三少爺定能醒來的,身體再弱也終有好起來的時候…只是可能會比較慢,需經年長久地養身。”

蕭清文也十分沉重,卻還是有禮道:“多謝先生。”

銅盆中清水已被洗作淺淺血色,蕭沨晏将蕭一雨手臂清洗幹淨,端起盆子讓開,等醫師為他上藥。

傷口太深,藥膏不敢抹得太重,只小心翼翼地薄敷一層,随後拿紗布仔細裹厚。

“藥多了不行,但少了也不行,恐怕要頻繁換藥。”

“好,我會記着。”

醫師又為洛筠秋擦抹藥物,這人傷口便十分之淺,無需紗布纏繞。

“幾位少爺便可放心了,這兩人都會好轉。”醫師忙完手頭動作,一邊收着藥匣一邊出言安撫,話到此處停了片刻,似有些徘徊,随後還是開口問道,“我想多問兩句,那手臂上黑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來頭?十分可怕猙獰的樣子,竟然會彎彎曲曲地長在皮肉之上......不只是這症狀,蕭三少爺體內的毒性也是奇怪,自相沖擊抵禦,我從醫多年,從未見過這樣詭怪的事情......”

蕭沨晏猶疑,想不出隐瞞的理由,卻又始終擔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不知當不當講。

猶豫之間,蕭清文已主動回道:“先生不需驚訝,您雖不曾見過,但應該也聽說過苗疆的蠱術傳聞,今日所見便是如此了。其餘事端還是不多講為好,先生醫德深重,是明理之人,便忘了今日所見吧。”

醫師深深嘆氣,沒想到自己竟是見識到了傳說中的蠱毒。而蕭清文話中有話,他也聽得明白,回應道:“幾位少爺放心,我問這幾句只因為本職救人,難免好奇各種怪症。今日看到的事情是幾位自己的私事,我絕不會對外說出去的。”

“多謝先生,您這恩情我蕭家記在心裏了。”蕭清文颔首道謝,話落側身交代蕭雲兮道,“雲兮,你送一送先生,多奉些銀兩,感謝先生趁夜前來。”

“好。”蕭雲兮點頭。

“多謝。”醫師回禮,跟着蕭雲兮出房門去。

走了兩人,房中變得安靜一些,先前緊張的氛圍沉寂下來。

蕭沨晏依舊緊鎖眉頭,望着床上人無奈搖頭,思索許久嘆了嘆氣道:“這兩人在一起,好似救了對方,又好似害了對方......想來想去都是我不好,讓他二人相識。”

蕭清文聽了這話心中不是滋味,低聲回道:“大哥錯了,緣分這樣的事情,不是能人為地送過去、或攔起來的。該遇着的人總會遇着,要發生的事也終會發生。兩個人在一起不管會經歷什麽,哪怕最後結局凄涼,也都是甘之如饴的。”

看似在說蕭一雨的事情,但蕭沨晏卻聽出來,這人是因他一句話而想到了自己的事情。

他這兩個弟弟,一個愁緒滿滿地站在這兒,一個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都不讓他省心。

“二弟你......”

“大哥放心,”蕭清文輕笑着截他話語,道,“我随口之言,你不必思慮操心。眼下一雨和洛筠秋都已脫離困境,否極泰來之時便近了。”

“是啊...”蕭沨晏聽着他這麽說,看他強顏歡笑的眉目,原本想要寬慰他的話覺得無法再出口,于是吞回肚裏,回他笑意道,“我已安心下來了,這之後仔細着照顧一雨就好,交給我吧,你先回去休息。”

“我留下來幫忙。”

“我也就這麽坐在這兒守着而已,沒什麽要忙的,你還是去休息吧,都是我弟弟,別讓我多操心一人。”

蕭清文眸底放得輕松,點了點頭,總算答應下來,依着蕭沨晏的意思先行回房了。

前腳方走片刻,蕭雲兮後腳便回來。蕭沨晏看着他發紅的眼角,覺得這老四也真是讓人心疼,安慰了幾句将他也勸走,只留下自己在房裏守着床上兩個人。

從昨夜起便沒怎麽好睡,迷迷糊糊守到夜半時,想起來替蕭一雨換了一次藥,之後終于安心閉眼,坐在床邊倚欄入睡。

翌日一早,蕭沨晏是被前來房中的青鳶驚醒。

這姑娘向來穩重內斂,昨夜那麽驚慌失措的模樣是他頭一次見。此時過了一夜,已回複了平日裏冷靜的神态,然而眸底情緒最為誠實,那份憂慮與悲傷還沒收得完全,雙眼下隐隐泛着烏色。

“大少爺守了一夜,去歇息吧,我熬了些細粥,喂他二人吃一些。”

這兩人都在昏迷,她一個姑娘家,縱使再有力氣,喂他們吃粥也還是麻煩,蕭沨晏想着便道:“還是我來吧。”說罷從床畔起身,到桌邊去端粥碗。

剛走了兩步,竟聽着床上有人叫他,回過身去瞧見洛筠秋已醒來,半睜着眼看他,嗓音沉啞地笑了笑,剛醒來便不正經玩笑道:“怎麽我還沒死......”

蕭沨晏心中有幾分火氣,又有幾分欣慰,喜怒交雜之間也同他一般輕笑道:“本來打算餓死你的。”

“那不行......我一雨可怎麽辦......”

蕭沨晏不接他話,只問道:“坐不坐得起來?能起來便自己吃粥,我好喂一雨。”

洛筠秋點了點頭,試着使力,果然是恢複得快速,竟緩慢地撐着自己支起了身子。

這人偏一偏頭,望向身旁蕭一雨睡顏,驚覺他面色十分糟糕,這才想到自己還不知曉是如何死裏逃生的,十分不安道:“一雨...怎麽救得我?”

蕭沨晏沒打算不說實話,回得果斷:“吃了一堆毒放血救你,可算把那蟲子引出來了。”

洛筠秋聽得愣住,胸膛裏泛起酸楚,心疼得不得言表。

“姓洛的,以前你死了也就死了,現下你可值我三弟半條命,金貴得很,往後給我好好活着。”

洛筠秋早已是說不出話來,又撐着身子坐起來一些,微微俯身過去撫摸蕭一雨蒼白臉頰,傾近一些後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紗布,雖包裹得嚴密未透出血色,卻依舊仿佛讓他看見了其中的傷口一般,讓他心如刀絞。

如蕭沨晏所言,他是蕭一雨拿半條命換來的,就是蕭一雨的半條命;而于他而言,蕭一雨也是他的半條命才是。

不,蕭一雨當是他的全部性命才對……既然這一次被他從閻王手中拉回來,那麽從此往後,用盡這一生,他都要保護好蕭一雨,不能再讓他受到這樣的傷害……

洛筠秋滿眸痛意,教蕭沨晏嘆出一口氣來,走近床邊将粥碗遞給他道:“吃了吧,早些恢複完全,等一雨醒來,還要你照顧好他。”

方醒來便見着蕭一雨這般模樣,實在是沒有絲毫胃口,偏偏蕭沨晏太會選話勸他,讓他聽得愈加心疼,望着蕭一雨緊閉的雙眼,伸手接過粥碗。

粥碗暖手,洛筠秋捧了一陣,咬牙切齒道:“...我真是好想殺了那個叫曲琊的人。”

“我之前也這樣想,”蕭沨晏回道,“只是事情到了現在,我反倒平靜了,覺得一雨已經歷這麽多,與其繼續下去,不如永遠地收尾,不再舊事重提......只要他從此以後不會再有危險。”

這幾句話說進洛筠秋心頭,教他無可反駁,重重不甘不得不為此妥協。

也罷,只要蕭一雨能平安醒來,不論什麽他都願意放下。

只是不知那隐匿起來的曲琊還有沒有未斷的念頭,但不論他還會不會出現,自己都要防範萬全,不留給他可趁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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