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蠱惑

謝淮舟公司裏有事,他們最終比預定的時間要提早一點離開。

商和倒也沒有太多不舍,仍舊是嘴硬心軟的嚴肅老頭面孔,對謝淮舟反而沒什麽叮囑,專注跟楚小年拉勾,要他暑假也記得過來玩。

“到時候爺爺帶你練拳。”商和笑眯眯的樣子很不匹配他的臉,不像親切的老人,反而像誘騙小孩。

好在楚小年适應良好,還在他臉上親了下。

一直等謝淮舟跟顧謹亦要上飛行器之前,商和才望着謝淮舟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謝淮舟回頭看他,祖孫倆輪廓肖似,不笑時的側臉尤為相像。

其實他跟商和見面并不勤快,不僅僅是因為忙,也是因為他們一旦見到彼此,就會想起早就去世的商郦,偌大宅子裏只剩他們彼此相對,反而生出無盡的陰郁。

但現在又多了顧謹亦和楚小年,看見謝淮舟過得好,商和心裏反而減輕了這種綿延的哀恸。

“有空就多跟謹亦和小年回來吧,”他拍了拍謝淮舟的肩,“偶爾我也得有點天倫之樂。”

謝淮舟沒拒絕,唇角彎了下:“好。”

回了白帝星,謝淮舟一直忙于公司的事情,顧謹亦卻也不算閑着。

他報名的設計大賽快要到截止期了,他這幾天加班加點地在修改設計圖。

他是從和謝淮舟一起去看的金色瀑布上得到的靈感,想做一個星河般的項鏈,像一條銀河懸挂在脆弱白皙的頸上,分明是千鈞之力,卻又輕盈如浮雲。

如今大致的模樣已經有了,細節卻還在反複修改。

顧謹亦修改得很慢,改一會兒就會停下來發一會兒呆,然後又推翻之前的想法。

他最近時常會想到在金色瀑布前的那個夜晚。

在那座只有他和謝淮舟的車廂裏,周圍一片寂靜漆黑,只能聽見瀑布飛濺的聲音,謝淮舟第一次跟他說了“我愛你”。

他靠在單人椅上,像小孩子一樣光腳踩在椅子邊緣上,雙臂抱着肩,眼神裏空落落的,沒有焦點。

他在想,謝淮舟跟他告白的時候,到底抱着什麽心情呢?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答應給謝淮舟一個機會,而是更絕情地轉身就走,他跟謝淮舟如今又該如何相處?

他想不出答案。

謝淮舟也不會給他這個答案。

顧謹亦輕輕呼出一口氣,把光屏關上了,不想再看讓他心煩意亂的設計圖。

但他低頭看了眼光腦,當看見日期是7月6號時,心情反而更加糟糕了。

還有一個禮拜,就是他母親的祭日。

他母親叫蘇淼,曾經想當個糕點師,最終卻成為了歌女,當了顧家的情婦,生下了他。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謝淮舟。

并不是他拿謝淮舟當個外人,而是覺得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他媽媽連墓碑也沒有,骨灰是灑在大海裏,所以他也不需要特地趕去某個地方悼念。

但他又是真的很想她,尤其是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

她并不是一個強勢的人,跟謝淮舟母親那樣精明強幹的omega不一樣,她柔弱可欺,連發火都罕見。

但她跟其他母親一樣,也一心一意地愛着自己的孩子。

顧謹亦的鼻子有點發酸,臉埋進了臂彎裏。

他想,如果蘇淼還在,看見他現在的模樣,是會欣慰他終于有了一個家庭和歸處,還是會心疼他受了欺負?

應該是,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這一邊的吧。

她也許幫不了他任何事,但起碼會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給他一個擁抱。

顧謹亦的臉貼在袖子上,溫熱的眼淚弄濕了一小片布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陪謝淮舟去見了他外公,他好像比以往還要想念蘇淼。

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楚小年,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他真的很想蘇淼,可她不會再回來了。

時間一晃眼就到了一星期以後。

顧謹亦特地請了一天假,但他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請假的原因是什麽。

他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情去悼念蘇淼,只是親自去廚房做了兩小碟點心,是蘇淼在世時經常會做給他的,安慰他不要難過的。

他把一碟放在了蘇淼的相片前,一碟留給了自己,就像蘇淼還在世時候那樣。

然後他就在小書房裏待了一天,借口工作,不讓任何人打擾。

他給自己倒了點酒,喝得很慢。

其實蘇淼在世的時候他根本不會喝酒,是她走了以後,他沒人管了,才學會的。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他慢慢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等到再醒過來,他發現小書房裏并不只有他一個人。

在他面前的圈椅上,坐着一個高挑修長的黑色身影,單手撐着下巴,正一錯不錯地望着他。

顧謹亦花了點時間才認出這是謝淮舟。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坐了起來,因為剛睡醒,聲音還有點啞。

他問謝淮舟:“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今天有事出去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臉上的淚痕有沒有讓謝淮舟看見。

謝淮舟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拿濕紙巾幫他擦了擦臉,像在給小花貓洗臉,力道很輕。

“我沒有出差,我是去拿點東西,”謝淮舟幫他理了理發絲,“我知道今天是你媽媽的祭日,所以剛才趕回來了。”

顧謹亦頓住了,他沒想到謝淮舟會知道。

但他移開了跟謝淮舟對視的視線,低聲道:“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我也,也不是很難過。”

謝淮舟沒戳穿他的嘴硬。

他剛才進來的時候,室內一股酒氣,顧謹亦孤零零地睡在桌子上,臉上全是未幹的淚痕。

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真正讓他在意的,是顧謹亦寧可把自己關在房裏,也不跟他吐露一個字。

他看出顧謹亦的不自在,也沒有刻意去說什麽安慰的話,而是解釋道:“我趕回來,是有東西想要給你,并不是故意要打擾你。”

顧謹亦搖了搖頭:“也不是打擾。”

謝淮舟從口袋裏把一個很小的微縮盒拿了出來,他按下按鈕,這個盒子就在一瞬間變回了正常的小箱子尺寸。

他把箱子輕輕放在了顧謹亦的腿上。

“其實我帶你去外公那兒的時候,就想給你了,但出了點問題,拖到了今天。”

顧謹亦有點懵,不知道謝淮舟的神色會變得如此鄭重,甚至是有些緊張地看着他,好像怕惹他生氣。

他帶着疑惑打開了箱子,然後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箱子裏裝的,是他母親的遺物。

是被顧家扣留下的,屬于他母親的私人物品。

蘇淼去世的時候,顧家做主的人已經變成了他同父異母的兄長,顧勤。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跟顧謹亦天生不對付,他從小就格外讨厭顧謹亦,所以他故意扣住了蘇淼的一部分遺物,就為了惡心和敲打顧謹亦,讓他記清楚自己是個身份。

楚覓雲曾經想幫他拿回來,但是顧家的勢力跟楚家平分秋色,他不想給楚覓雲添麻煩,只能假裝自己根本不在乎。

“人活着才是真的,東西終究是死的,我媽媽都不在了,要東西有什麽用。”

他是這樣勸慰楚覓雲的,說得情真意切,連他自己都信了。

但現在看見曾經屬于他母親的東西,又一次回到了他眼前,他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箱子裏的物品,一份幾十年前的錄取通知書,放着蘇淼小相的項鏈,她常戴的首飾,自己做的手工品……

東西并不多,零零碎碎的十幾件,也不怎麽值錢,被好好地放置在箱子內的儲存格子裏。

顧謹亦再擡頭望向謝淮舟的時候,眼眶裏全是淚水。

“你為什麽……”他聲音有明顯的哽咽,“你為什麽會,知道?”

他問得不清不楚,謝淮舟卻聽懂了。

他俯下身子,單膝跪着幫顧謹亦擦眼淚,但是眼淚太多了,根本擦不完。

“對不起,我調查過你,”他先跟顧謹亦道歉,“你母親遺物的事情,是我聽楚家的傭人說的。但我知道得太晚了,很多東西顧家沒好好收着,找了很久,也只找回了十幾樣。是跟你母親熟悉的傭人收起來了。”

顧謹亦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他卻得到了一份“禮物”。

他不知道謝淮舟是如何向顧家施壓,讓他們把這些東西找出來的,但他也知道,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願意為他做這樣的事情。

他不想哭得太難看,但是他看見箱子裏那份錄取通知書,卻還是忍不住嗚咽起來。

那是他媽媽最珍視的東西。

他媽媽是出身自貧民窟的孩子,當年成為歌女,是因為終于收到學院通知書,被料理系錄取了,所以想要攢一筆學費。

可是陰差陽錯遇見了他生理學上的那個父親,她沒能入學,沒能開一家她自己的糕點店,而是被迫成為了見不得光的情婦。

顧謹亦靠在謝淮舟的肩上,哭得快要喘不上氣來。

謝淮舟抱着他,輕輕拍着他,像在哄小孩子。

謝淮舟放低了聲音,又一次解釋:“亦亦,你媽媽給你買的小莊園,我不是故意要的。我只是怕你覺得我居心不良,不肯嫁給我,才在合約裏加上了那條。”

他說的是之前在G6星簽訂婚姻合約時,他除了要求顧謹亦成為他的“藥”,還要走了顧謹亦名下的一處私産。

一座無名星上的小莊園,不算昂貴,卻很宜居。

顧謹亦緊緊地揪住了謝淮舟的衣服,眼淚把謝淮舟的肩膀都弄濕了。

“那是我媽媽好不容易攢錢買給我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聽着卻分外可憐,“她怕我以後沒有容身之處,所以想給我一個歸處。”

“但她為什麽不在了呢?”顧謹亦問謝淮舟,“為什麽我們的媽媽,都不在了。”

“她明明跟我說會一直陪我,哪怕別人都不喜歡我,她總是要我的。”

“但她也食言了。”

顧謹亦在謝淮舟懷裏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這輩子,好像一直在失去。

失去母親,失去傅沉,失去楚覓雲。

他們每個人都發過誓要陪他,要讓他擁有一個歸處,可是他們最終都把他丢下了。

如今謝淮舟這麽溫柔地抱着他,可也許有一天,謝淮舟也會走的。

“我會陪你的。”謝淮舟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會努力比你活得多一天,陪你到生命盡頭。”

顧謹亦攥緊了手。

他的臉緊緊貼着謝淮舟,眼淚滴在謝淮舟的脖子上。

他不想相信謝淮舟,他這輩子從來不是被命運偏愛的人,一旦他真的信了,下一步又會是萬劫不複。

但他感覺到謝淮舟輕輕吻了吻他的耳尖。

他聽見謝淮舟問他。

“明天帶你去多塔的游樂場好不好,你小時候很想去,對不對?”謝淮舟像是真的拿他當了小孩子,“你前半生的所有遺憾,我都會替你補上的。會陪你過生日,陪你去旅游,帶你看機甲比賽。”

“所以別害怕。”

謝淮舟又親了親他。

顧謹亦聽見自己的心底發出了很細微的“啵”的一聲。

像種子發芽,像石頭開花。

他小時候确實很想去著名的多塔游樂場,但是他媽媽身體不好,一直沒能去。

但這謝淮舟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他從謝淮舟肩上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發現商和對這個外孫的某一面真的一點不了解。

誰說謝淮舟不懂得哄人?

他分明就是個蠱惑人的高手。

“你就會騙人。”他低聲道。

而他明知道前面是深淵,還一次一次上當,實在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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