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波
又到一年夏收, 太陽高高挂起,路邊的小草蔫頭耷腦沒精打采。
周術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自打林知惜走後, 他一應事物全由自己處理,沒人商量,不免顧慮重重。其實以前他是個主意極正的人,但面對林知惜這麽個奇葩, 他有些想法總是與她相左, 公主是主子,到最後都是他讓步。
所以他現在思考事情,都要站在惠陽公主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她要的是蜀地百姓吃飽喝足,為她賺錢,同時還要積極學習, 成為有用之材。
周術将他做熟的工作交給副手, 主抓農産、安全和教育。
現在夏收,他幾乎每天都在外頭, 為了自己安全着想, 他每次都要帶至少兩百人一塊出行。
這些人除了保護他安全, 還可以幫百姓收糧食,倒也不算浪費。
這天他正在郊外籌措糧草,就見不遠處有一群人往這邊急促奔來。
周術剛開始還以為來人是百姓,來找他伸冤,可等這些人靠近, 手裏都拿着鋤頭等家夥什, 這才查覺出不妙。
護衛很有經驗,見這群人來勢洶洶,便讓這個村的百姓幫忙打掩護, 從村的另一頭繞道走。
周術不敢大意,在護衛及村民們的掩護下往外逃。為了安全起見,他并沒有選擇回城,而是往相反方向逃走。
直到天黑,他們逃到一個閉塞的村莊,在村裏借住,護衛趁着天黑去城內打探消息。
回來後告訴他,總督府已經被叛黨占領。
而叛黨首領許繼宗赫然就是蜀都大戶推選出來的頭目,他們想要推翻惠陽公主之前制定的政策,收回自己的良田,所以趁着惠陽公主攻打陝西占領總督府。
周術心下微沉,看來他們手段還是太溫和了,竟叫這些人翻了身,那些人恨他入骨,要是被對方抓到,他必死無疑。周術立刻派幾個護衛去邊城調邊城軍,又繼續派護衛去城內打探消息。
只是接下來幾日,情況并沒有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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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午匈奴單于突然撕毀合約,殺了互市百姓,公然搶奪良國物資,金吾将軍率兵攻打匈奴,戰事如火如荼,根本抽不出時間見護衛,自然也沒兵可派給他。
而許繼宗在收回自己良田之後,又開始搶占林知惜建立的幾大廠子。這些廠子日進鬥金,他們早就眼饞了。
又兩日,四川省各地發布征兵令,只要家中有成年男子皆要入伍,任何人不得例外。
“看樣子他們想用新兵對付惠陽公主。周先生,您想想法子吧?”護衛憂心忡忡,一個勁兒催促周術。
周術問他們,“他們将廠子占了,那些工人呢?”
“工人還在廠裏。但是我聽說工錢降了很多。那些流民也被他們直接貶為奴仆,在修補城牆。”
之前那些事,周術心中早有預料,聽到最後一件事,他忍不住爆粗口。修城牆那就是服徭役,那可是要死人的。這群畜生分明是借着名頭剝削百姓。
周術壓下心頭燥意,很快又強迫自己靜下心想對付,“你可知他們現在有多少人?”
“我粗略估計有一萬多人。”護衛有些急切,“不過最近在招兵,咱們要對付他們最好快些。等新兵來了,咱們要對付的就不止是這些人了。”
周術立刻讓護衛帶他去見那些流民,“蜀地百姓有家有業,家裏有存糧,一時半會兒不會跟着我們冒險。但是這群流民就不一樣了。之前公主待他們很好,現在直接打奴仆,天天修城牆。他們心中一定積攢不少怨氣,咱們正好可以利用這些人奪回總督府。”
護衛深覺有理,只是周術跟他們一塊去太冒險,“萬一流民中有人去告狀,您不就等同于羊入虎口嗎?還是我先去接觸他們吧?”
周術擺手,“不用了。若真有人去告狀,早去晚去都一樣。”
護衛便不再勸,叫來其他屬下趁夜護送周術到流民所。
此時的流民所被一群衙役看管,這些衙役就是之前被林知惜換掉,對她心懷怨怼的那幫人。許繼宗上臺後,直恢複舊制,又将這幫人重新請了回來。
這些人當慣了官老爺,這次能夠重新歸來,對流民态度比以前更加惡劣,流民們早就心存不滿。
周術等人到的時候,有那眼尖的衙役立刻察覺到動靜,剛開口問了句‘誰’,就被護衛結果了。
等護衛将守在門口的衙役全部撂倒,周術大步入了流民所,将昏昏欲睡的流民叫醒。
白天他們出了大力,渾身疲憊,沾枕頭就睡,被同伴叫醒時,還有些迷糊。
院子裏,流民們看到周術,眼圈都紅了,哭訴那幫人太無恥。
周術好脾氣聽着,等流民們哭累了,他才來說明自己的來意,“他們趁惠陽公主去陝西,奪了我的權。現在還對外征兵,等他們将兵練起來,到時候咱們都要過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咱們現在趁他們人還不多,齊心協力反抗。為了你們的家人,你們的孩子,你們有沒有勇氣?”
流民們在逃難時什麽沒見過,再加上許繼宗根本不拿他們當人,之前一直不敢反抗,只是苦于沒人當領頭人,現在有周術這個主心骨帶頭,大家很快響應。
流民們一個個振臂高呼,“好!反了他們!”
周術開始給大家進攻路線。百人為一組,每組負責做什麽,安排得井井有條。這是他頭一次打仗,與之前那些陰謀詭計不同,這次他分外興奮。
或許是這次失敗,他性命不保的緣故,他一再叮囑大家要小心謹慎,不要露出馬腳。
天蒙蒙亮時,城門開啓,這群流民由喬裝打扮的護衛領着進城,到了城門口領牌子修補城門。
有個衙役瞧着護衛眼生,看了好幾眼,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還不等他出口,護衛已經搶過他手裏的大刀一槍結果了他。
血濺當場,百姓一片嘩然。十幾個守城衙役紛紛拔出大刀對着護衛劈過來。有些流民膽子小,沒經過事,吓得瑟瑟發抖,有人大着膽子上前,卻很快被踹翻在地。
也有的孤勇奮戰,奪了衙役的大刀,将對方殺死。更多的是幾個人圍着一個衙役,或抱頭或抱腰或奪刀,分工合作,很快将這幫衙役殺死。
屍首就挂在城門上,城門緊閉,周術命一千個流民守着城門。他帶着剩下流民往總督衙沖。
城門口的慘劇很快就被人第一時間告訴了許繼宗,他把自己的護衛及衙役全集中起來。
當周術等人到的時候,總督府衙門口站了兩三千人。這幫人手上都有刀,兇神惡煞看着他們。
流民們又懼又怕,卻沒一個扭身逃跑。
許繼宗看到周術,仰着脖子哈哈大笑,“這些日子我命衙役挨家挨戶搜你,沒想到你竟不怕死,自己親自送上門來。還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
周術面露不屑,“像你這種置百姓生死與不顧的畜生,我周不疑恥與你為伍。”
“我是畜生?”許繼宗氣笑了,“是你們不仁,你主子算個什麽東西。仗着自己是公主,就公然搶奪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我不過是以眼還眼。”
周術嗤笑一聲,“是,那些田地是你們的,可你不要忘了你家的田地是怎麽來的?你們祖先為了得到良田,強買強賣,那些百姓走投無路只能賣田當佃戶。你們手裏的田就是從百姓手中搶走的。我不過是将田地還給他們而已。你別把自己說得那麽無辜。”
許繼宗有些得意,“那又如何?這些賤民根本不配得到田地,只要給他們一口飯吃,不讓他們餓死就成。你可不要忘了你侍奉的惠陽公主,她家才是良國最大的地主。她剝削的百姓比我們更多。”
“惠陽公主知道祖宗罪孽深重,所以她知錯就改。而你們呢?助纣為虐!簡直不是人!”
論口才,許繼宗不是周術的對手,他也沒興趣再跟他打嘴仗,手一揮,身後一群人沖了過去。
照理說流民很多,許繼宗應該逃跑才是,可周術觀察許繼宗很久都沒能從他臉上看出半分退意,不免有些墜墜不安,當即派了流民去各大城門查看,将城門關閉。
一群流民剛準備離開,就見另一邊的街頭有馬蹄聲響起。
聲音沉重,來勢洶洶,周術心下一沉,待看到來人,他目呲欲裂,看着許繼宗的眼神懷不得吃了他,“許繼宗,你竟然勾結匈奴人!你這個賣國賊!”
許繼宗半點不生氣,“我都是被你們逼的。”
一大群匈奴人騎着快馬眨眼間奔到眼前,他們手中拿着武器,身穿甲胄,看他們的眼神猶如看一群小雞在做困獸之鬥。
許繼宗放眼一數,很快估摸出大概數目,敵軍共來了五千多人,人數上遠遠不及他們流民,但是流民的戰鬥力跟這些戰場上厮殺過的士兵根本不能比,他想帶流民逃走,但對方不給機會,将他們團團圍住。
那為首的将軍勒緊缰繩一言不發舉着右手就要動手,這時剛剛那端出現一隊人馬,同樣騎着馬,像一陣風将他們團團圍住。
此時府衙門口聚滿了人,就像一層又一層的同心園,最中間站着許繼宗帶的衙役及屬下,其次是周術帶的流民,再然後是匈奴人,最後是以半夏為首的五千騎兵。
也不知誰率先嘶喊一聲,“殺!”
靜止的場面瞬間動起來,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只有力量與力量的比拼,每個人都為了活着,為了勝利使出全身的力氣。
早就發覺不對的百姓早就躲在家中,但關不住聲音,他們依舊能夠聽到外面刀劍揮舞、抽刀、嘶吼、人臨死前的痛吼……聲聲入耳,深深震撼大家的心靈。
當一切都歸于平靜已至黃昏,府衙門口的廣場早已血流成河,到處都是屍首,勝利那方正拿着刀一點點收割落網之魚的生命。
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府衙門口的燈籠被點亮,疲累至及的周術跌坐在門口猶如一如血人,他仰着頭看着面前執刀而立的女子,她手裏拿着一柄大刀,刀口正滴滴答答流着血,那血柱剛開始像絲絲縷縷的細線纏繞他潰敗不堪的心,慢慢地血柱在雨水的沖刷下越來越大,亮出本來的顏色,他又哭了。
似乎是一道開關,那些活下來的流民抱着剛剛死去的親人在雨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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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前院,剛剛換過衣衫的周術一邊擦頭發一邊問半夏,“你怎麽會來?還有那些匈奴人怎麽回事?”
半夏用油布一點點擦拭寶劍,頭也不擡,聲音不悲不喜,“主子擔心匈奴人借着互市圖謀不軌,一直派人盯着他們。幾日前,我發現那些匈奴人扮作互市百姓混進城中,後又看到他們與許繼宗達成合作,猜到必有一場惡戰,所以将暗處的兄弟全部調過來對付他們。”
周術心中一凜,“這麽說你一直都知道總督衙府易主的事?”
半夏點頭,“知道。”
周術騰地從椅子上站起,整張臉因為憤怒變得扭曲,“既然你知道為什麽不出手?”
半夏将刀收回刀鞘,涼涼看了他一眼,“我的職責是看好那些匈奴人。主子将整個四川省全部托你照顧。是你無能被敵人幹翻,現在卻要怪我越俎代庖?”
周術差些氣死,那怎麽能一樣?他怎麽知道邊城居然會有匈奴人進來。軍政向來互不幹涉。那些大戶有多少陰謀詭計,他都能對付。但牽扯部隊,他靠那點衙役根本對付不了。公主也沒将邊城軍交給他啊。
半夏定定看着他,突然眉眼鋒利如同尖刺狠狠剮了他一眼,“主子臨走的時候,讓我問你一聲,是不是被聖上關在桃花山太久,讓你失了銳志,所以你現在才變得婦人之仁?”
周術老臉通紅,憤怒異常,剛要發火,卻見面前之人根本不理會他,大步出了前廳。
前任總督不知從哪裏蹿了出來,聽到兩人争吵,忙上前奉承,“先生,您別跟她計較。一群只知打打殺殺的兵痞子,他們知道什麽!”
周術臉色沉得吓人,一聲不吭,劉總督誤以為他聽進耳,又嘀嘀咕咕,“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咱們堂堂爺們被幾個老娘們騎在頭上,傳出去讓人笑話!”
周術回望他,被雨水沖刷過的眼睛紅得如同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只輕輕一眼就叫劉總督軟了腿,一聲不吭。
周術甩着袖子回了屋。
他知道主子這是對他不滿了。
當初主子想要對付蜀地大戶,搶奪他們土地時,大戶心存怨怼,将來必定成為後患。他應該趁機細查調查這些大戶犯過什麽罪。像這種大戶裏面藏污納垢的事情多着呢,根本經不起細查。只要他細查必定能将他們全部抄家問斬。
是他于心不忍,不忍将人趕盡殺絕,所以沒有動手。
年輕時,他用陰謀詭計害死無數人的性命幫助先皇登上帝位,到最後卻只換來十年信任。
他不年輕了,他不敢賭!所以他這次沒有痛打落水狗,給對方留了一線生機。但是他沒想到,他這份心善沒能得到對方感激,反倒差點害了他自己。
公主看出來了,卻沒有拆穿他。
一是公主想借着這件事,将這些大戶一網打盡。公主不止一次說起,她很缺錢。她攻打陝西之後,必定還要再征其他城池。四川八成財富都掌握在這些大戶手中。靠廠子賺錢終于來得慢,哪有強取豪奪來得快。
二是主子在警告他。也是在向他表态,她不會像她祖父那樣疑心他,讓他放心大膽地幹。他周不疑終于等到肯信任他的心子了。
他跪下朝着陝西省的方向叩了三個響頭,将腦門都磕破一層皮,眼眶更是濕潤。
他穩了穩心神,起身後,肅然命令下屬,“将參與這場判國動亂的餘孽全部抓捕歸案!”
許繼宗是死了,但他的追随者,他的九族還沒死,他這次要斬草除根,絕不辜負主子對他的信任。
劉總督沒想到周術被半夏痛罵一場後,竟真的聽了對方的話大開殺戒。
這次動亂蜀地大戶幾乎全部參與了,他們的九族加起來有一萬人,周術拿着名冊一個個念,确保沒有漏網之魚,而後全部處死。
菜市口的鮮血潑了一層又一層,直到冬天,蚊蠅依舊揮之不散。
但那場動亂确實起了威懾作用,讓那些心存不滿的宵小之輩收起了利爪,徹底做起了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