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王子様

客廳地面只一張豆綠色沙發,一盞綠玻璃落地臺燈,此外全是一摞摞的文學書籍、影集畫冊。牆面漆極淺的橘色,依着挂着裝裱的原版海報與馬蒂斯的畫作複制品。

李寺遇的家就像他的電影,幹淨、清冽,有一點點暖意。家的暖色是丁嘉莉帶來的,他們一起裝修了整個空間。在那之前他便洞悉,将自己裹在黑灰色衣服裏的小女巫有顆熾熱的心。

李寺遇将丁嘉莉抱進卧室。這個家沒有客房,每個房間都具有專門的功能,他看素材、剪片子的房間,他洗膠卷的暗房,她玩電動游戲的房間,她一間不夠收納的兩間合一的衣帽間,他們一起看電影的房間,一起做飯的廚房,一起喝酒的露臺。

她回到了這個一切照舊的地方,只是再沒有獨屬于她的物品。

李寺遇脫掉丁嘉莉的鞋和外套,思考是否要繼續脫下連衣裙。因為她之前踉跄的腳步,獨特設計、沒有滾邊的真絲紗裙擺滑絲,絞出了線團。

她渾然不覺,躺在灰色的床褥上,纖細的胳膊微微攤開,脖頸上的項鏈纏繞,吊墜窩在鎖骨裏。連衣裙的低領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露出胸線。

李寺遇轉身走出卧室,出了門。提着塑料袋回來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得有病,做什麽把這個麻煩帶回來。

丁嘉莉換了個側卧的姿勢,膝蓋彎曲,臀線與光潔的長腿一覽無餘。李寺遇把手中裏餘下三分之一的冰水喝光,然後将另一瓶放在了床頭櫃上。

“丁嘉莉。”他看着她的臉。粉底已不均勻,眼周有睫毛膏的粉漬,口紅更是暈出了唇角,狼狽得如同應酬回家癱倒的乙方員工。

丁嘉莉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在喊她,語氣相當不耐煩。她睜開眼睛,看見李寺遇蹙眉的模樣,還以為在夢裏。

“你兇什麽呀?”她也不樂意,可語氣綿綿無力。眼皮沉重得很,她咕哝着又閉上眼睛。

“你還想裝睡?”李寺遇一把将人撈起來。

感受到上身騰空,丁嘉莉條件反射般抓緊環她的手臂,結實的觸感令她困惑,手往下劃,指甲在他的皮膚上留下白痕。

委實離得太近了,她聞到洗衣劑淡淡的香氣,看見猶如果核般的喉結動了動。她擡頭,嘴唇掠過他的下巴,還有胡茬刺刺的觸感。

李寺遇一頓,将塑料袋甩到丁嘉莉懷中,“去洗臉。”

“啊?”丁嘉莉愣了半晌,視線從李寺遇身上移至塑料袋裏的卸妝水,轉頭看見遙遠記憶中的壁燈。

丁嘉莉困惑地問:“這是哪兒啊?”

“你最好是能想起來。”李寺遇以一貫的責問語氣說。

丁嘉莉瞪他,撅起唇。

李寺遇感到訝異,又有些可笑,“你以為你很可愛?”

丁嘉莉不說話,仍是這副模樣。

看來還沒完全清醒。李寺遇捏了捏眉心,手穿過丁嘉莉的胳肢窩,将人攔腰提了起來。原本放在她身上的塑料袋摔到地上,他彎腰去撿,懷裏的人亦跟着滑落。

她錯亂的腳步險些讓兩個人雙雙倒下,好在李寺遇臂力過人,一手抱住她,一手咚地抵住牆。

剛松了口氣,便感覺到有一雙手環住了他的腰。丁嘉莉傻兮兮地笑着,拿浮粉的臉頰蹭他的體恤。

李寺遇無語凝噎,拎兔子似的将人拎出懷。丁嘉莉松松軟軟地作勢又要倒,他只得掌住她的後頸。

“得了軟骨病是吧?”他語氣嫌棄,唇角卻是上揚的。

“我讨厭你。”丁嘉莉忽然冒出捎帶鼻音的一句話。

貼着她後頸的食指瞬間收攏。她縮頸聳肩,發出舒服的哼聲。

李寺遇心下頗惱,拽着她便往浴室走,還訓斥,“就你這樣還喝酒,要是那誰把你帶走了看你怎麽辦。”

丁嘉莉被推到盥洗池前,晃悠了一下,透過有重影的鏡子看他,近乎撒嬌地不滿道:“你有病吧……”

李寺遇冷笑。

他撥開出熱水的水龍頭,将丁嘉莉的腦袋往池子裏按,“洗臉。”

丁嘉莉往臺面重重一拍,指尖掠過水流,捎帶起水花,濺濕了胸口。她混無自覺地嘟嚷:“我讨厭你。”

經過方才的狀況,李寺遇已能從善如流地應付,“我知道,我也讨厭酒品不好的你。”

“你知……知什麽呀?”丁嘉莉話都說不清,還知道乜他一眼。

水沒過半池,李寺遇關上水龍頭,把套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放到臺面上,一一取出卸妝用品,“洗臉。”

“我不!”丁嘉莉擰緊眉頭,“我憑什麽受你控制呀……”

李寺遇從鏡子裏看她,不知是光線導致的錯覺還是什麽,隐隐覺得她眼眶紅了。他低頭将卸妝水倒在化妝棉上,緩而輕地說:“丁嘉莉,你早就不受我控制了。”

“你覺得你很了不起?”

好似那半池熱水将整間浴室氤氲彌漫,怎麽這樣令人喘不過氣。他說:“我沒這樣想。”

“你……”話未說完,丁嘉莉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埋入池水。

停頓了兩秒,李寺遇一把将丁嘉莉撈起來。見她笑嘻嘻地依上他,幾分慌張轉為怒火,低吼道:“丁嘉莉!”

丁嘉莉打了個激靈,蹙起眉尖,一張臉寫盡懵懂天真。

李寺遇咬緊牙,終是抱着她轉了個身,讓她坐在臺面上,依着鏡面。他拿起沾濕的化妝棉擦拭她的臉,不曉得是他的動作太輕還是什麽,她舒服地哼聲。

她踩在他腳背上,裙擺絲線随輕微的動作撩撥他的腿腹。他忽然讨厭她這麽安靜,靜得能聽見衣料的摩挲,還有她緩而悶的呼吸。

漫長的折磨過去,李寺遇勾身拿毛巾,可丁嘉莉竟将胳膊搭上他肩頭。猝不及防的靠近,他看不清她是否真的醉到無可救藥了,眼前只有鏡中的自己。

“丁嘉莉……”

她隐約聽見低啞的聲音喚自己的名字,似羽毛搔得她耳廓酥軟。所有感官接收的是這般真實,如果是夢,好想就此沉下去。沉下去。

“王子様。”和着酒氣吐出這個詞,她笑了。

這是李寺遇所知的為數不多的日語單詞,因為丁嘉莉高興時說他是少女漫畫走出來的王子,不高興時抱怨他自以為是片場的主宰。

王子様、王子殿下、老王子,她換着法兒叫他。

然而她從不是虛幻的公主,她是同時為人們開啓神之門與無間道的女巫。

有時他邪惡地想,如果她沒有自由意志該多好。然而早在初見,他便洞悉她如繭中的蛹,柔韌無比,可能無限,最終會掙脫掌控。

李寺遇把丁嘉莉抱下來,動作幅度太大,令她連連嘔吐。她今晚吃的一點鳥食早在KTV的洗手間傾倒幹淨,此刻只是反出酸水。

“我難受……”

李寺遇很想把她丢在浴室裏,顧念洗臉時她表現不錯,終是将她抱到了床上。她睜不開眼睛,還知道喊口渴,他拿起床頭的水瓶,單手擰開,遞到她唇邊。

對一個醉鬼的忍耐已到邊緣,如果丁嘉莉再說些什麽,他——

不待他想下去,醉鬼抿住了瓶口,探出舌尖舔舐,将将觸及他的大拇指。

李寺遇啓唇,卻發不出聲。她的唇呈現不正常的豔色,垂下的睫毛微微顫動,眉頭因嘗不到水而蹙起。她愈是急躁,愈是伸舌抿唇,鼻尖沿玻璃瓶線劃下,嗅到他的手背。

觸電般,李寺遇瞬間收回手,水蕩出瓶口,灑到地毯上,也浸濕了他的褲腿。

“丁嘉莉。”李寺遇嗓音澀啞。

“嗯……?”

她因失去支撐點而有些搖晃,李寺遇扣住了她的下巴,“我喂你。”

于是她乖乖張開嘴,等待澆灌。

他一點一點傾斜玻璃瓶,讓細細的水沿着她的唇齒流向舌中溝,流向喉嚨深處。

她咽下水,眉頭舒展,眼睛也睜開了些,“還要……”

李寺遇“嗯”了一聲,似乎又找回耐心。

半晌,她垂下頭去,似乎喝夠了。他揩去她唇周的水珠,将她放躺。

她似乎很難受,轉身側卧,長發如墨,洩漏大半背脊,因為弓着背她的脊柱骨節一顆顆如珍珠穿在白皙的肌膚上。

上次見的時候她有這麽瘦嗎?

李寺遇清空思緒,将要起身,衣角卻被人扯住了。輕微的一瞬,他站了起來,那只手便無力地滑走了。

他荒謬地想到這是一種隐喻。

“睡睡。”她呢喃。

是說要他哄她睡覺的意思。過去戀人間的密語,他竟還記得。

“……我還記得我們當初在一起。而我逐漸明白了,雖然我們兩人都不曾挪動,但我們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開。……我想那時這個願望是當然的,如今我們在這兒,即是火又是永恒。”

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後悔嗎?甚至在我被觸摸之前,我已屬于你;你只需看着我。[1]

于混沌中輾轉反側,丁嘉莉睜開眼睛,看見李寺遇正坐在單人沙發上。瑩瑩的光透過翠綠玻璃映照他與手中的詩集。

嵌在沙發旁的邊機上有只銀制煙灰缸,擱在上面的一支煙徐徐升起煙霧。李寺遇合上書,拾起煙,若有所感地看過來。

煙霧模糊了他們相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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