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淮西一中5A級風景區

被人啐了一路的人形臘肉被檢查小組盯得死緊,使盡了渾身解數和人套近乎,拉幫結派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人形臘肉為了不讓自己被風幹或曬化,偷摸着給陳斜發了條消息:“一中怎麽到處都是頑固分子,簡直冥頑不化。咱倆是朋友吧?是朋友就不能見死不救,我要是脫歐入非了,跟你站一塊兒,那不得被人說貼着小白臉了嗎?兄弟,快點!”

兜裏手機“嗡”的一振時,小白臉正站在班級隊伍裏,随着教官的口令機械地重複立定和稍息。因為動作過分散漫、表情過于不屑,又因為個頭太高、長相耀眼,被教官拎出來殺雞儆猴:“你,出來。”

小白臉淌着滿頭汗從隊伍裏走上前,聲音蔫蔫道:“教官好。”

教官一點兒都不好地在他弓着的背脊上狠狠一拍,厲色道:“是沒長骨頭呢還是早上沒吃飯?!”

“報告教官!”小白臉立正道,“長骨頭了,206根,一根不少。早飯也吃了,饅頭就鹹菜,鮮香俱全。”

很想把他炒成鮮香俱全的教官抽着嘴角道:“我看你骨頭長了,飯也吃了,那就是娘成水做的了,挑一根蘭花指你可以當場表演一出昆曲兒了!”

這一屆負責軍訓的教官都是從北京某軍校調過來的預備軍官,其中不乏京片子濃郁的,他們班的這位教官是其中翹楚,一嘴京腔譏諷起人來,一個髒字沒有,卻能把人刻薄死。

他話音一落,隊伍裏三三兩兩笑成一團。

人長得好看,往那兒一站,就是一個風景區,至于這個風景區是4A還是3A,取決于他有張什麽樣的嘴。

衆人好整以暇地等着少年反擊,興致一旦上來,連頂頭的烈日仿佛都變得燦爛不少。

站在隊伍裏的何缈看見陳斜的眼角輕輕挑了挑,沖教官說:“教官,學生不才,昆曲兒不會唱,但把兒是實實在在有的。”

都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當衆搞顏色的場面見得少。陳斜的虎狼之詞一出口,隊伍瞬間就開始炸了,後邊兩排的男生開始互相掏把子,鬧得不像樣,前邊兩排的女生個個瞥紅了臉裝純潔,靜得很詭異。

有一點可以确定的是,衆人在心裏不約而同地給陳斜劃分了級別——淮西一中5A級風景區。

這種少年血氣暗暗翻湧的氛圍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教官一臉烏雲密布,并且吼出一聲驚雷:“名字給我報上來!”

“5A級風景區”非常知進退,沒有再猖狂:“陳斜。”

“陳斜是吧,我記着你了。”教官朝不遠處的一塊石墩子一指:“上去,太陽沒下山之前,你也別下來了,像你這樣的人才,就應該和太陽同進退!”

陳斜知趣卻散漫地往石墩子的方向走,教官的氣剛順下來一些,隊伍中突然有人向前一步:“報告教官,我有話說。”

教官:“說!”

何缈側頭看了眼陳斜的背影:“教官,我可以作證,陳斜他胳膊受傷了,所以動作才不規範。”

她說到中途的時候,陳斜的腳步就停下了。

先前手機在兜裏振動了一下,陳斜用頭發絲想也知道是孫斯堯那孫子發來的求救信號,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教官氣到底,好被罰出去。軍訓的宗旨雖然志在培養學生的刻苦耐勞精神,但也不會刻意頂着太陽曬到底,稍微有點人性的教官都會領着隊伍不斷往蔭處去。到時候他作為被遺棄分子,溜走也就一雙腿的事。到了孫斯堯那兒,以他倆的默契配合,再唱一出雙簧,軍訓第一天不要太快樂。

可不料半道殺出個程咬金。

陳斜咬了下牙,轉過身看了眼好心辦壞事的“程咬金”,同一時間,右手迅速地搭上了左肩,肩一弓,五官也跟着一起行動起來,他痛苦地啊了聲:“教官,對不起,我以為我能撐住的。”

李教官對陳斜本就有些先入為主的壞印象,所以他維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朝他走了過去:“胳膊受傷了?”又側身問了句後頭的何缈,“怎麽回事?”

何缈說:“昨天打籃球,對手惡意犯規,他的左胳膊脫臼了。”

教官走到陳斜面前,抓着他的左胳膊将袖子往上一掀,肘關節處果然腫脹着。活在軍事化封閉管理之下,因訓練導致過各種大大小小的傷的教官掃一眼就知道怎麽回事。

袖子翻下來,教官問:“很疼?”

陳斜将痛苦演繹得出神入化:“教官,我想我應該還能再忍忍。”

教官又看了眼他的左肩,然後在他的右肩上拍了拍:“複位得挺快吧,我看恢複得還不錯,不算嚴重,你跟着大家踢踢正步就好了,進隊伍吧。”

陳斜:“???”

他默然半晌,緊急轉換策略:“教官,看着不算嚴重,但真挺疼的,不然我剛才何必破壞咱們隊伍的軍容,您說是吧?您要把我放回去,一會兒我齊步正步走成蛤//蟆樣,那不是礙您的眼麽?”

他一邊說着,眼神往何缈那邊投去一瞥。

何缈原本對陳斜的反應正感到一頭霧水,他這一瞥,直接把她瞥得大徹大悟。

得,敢情她剛才是好心辦壞事了。

她有點兒無語,雖然不知道他唱這一出是要幹什麽,但也許是因自己昨天“告狀”而生出了那麽一絲補償心理,何缈想了想,決定幫他兜回去。

她一開口,乖學生模樣盡顯:“教官,傷筋動骨一百天,他現在雖然不算特別嚴重,但是軍訓強度也不低,萬一加重了傷……”

她說到一半,就被教官打斷了:“得,你是班上健康委員還是這小子的小女朋友?一唱一和唱雙簧呢?”教官煩人地擺擺手,“走走走,你帶着他去校醫院打個三天的病條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小女朋友”這四個字直接給何缈鬧了個大紅臉,人群跟着一陣騷動。

其實這話一出口,李教官也有點懊喪。不久前,他們在基地接受培訓時,指導員叮囑道:“站在你們面前的,都是一群半大不小的、根正苗紅的高中生,給我記住了,我不管你們平時在部隊裏和戰友們怎麽開葷段子、怎麽搞顏色,這次訓練新生,都給我拿出正經軍人的派頭,尤其是那些嘴上沒個把門的,都給我把自己的嘴巴管嚴實了!”

十來歲的孩子對語言很敏感,他們會因為一句話,有所憎惡,也會因為一個字詞,忽生歡喜。簡簡單單的一言一語,就可以在他們的世界裏牽起一片片擋都擋不住的浮想聯翩。

作為指導員嘴上的“尤其是那些嘴上沒個把門的”人員之一,李教官在心裏給自己狠狠記了一筆,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雖然收不回來了,還不能眼不見為淨當沒發生過了?

“趕緊走!你!”他指了指陳斜,“這三天別讓我見到你。”

又指向何缈:“親眼看到他打了病條,并且把病條給了你們班主任後,你再回來。我估算着這個時間至多不過半小時,超過了半小時,那個石墩子就歸你了。”

陳斜點頭哈腰地說了句“謝謝教官”,轉身就走,何缈頂着一張還沒褪紅的臉不緊不慢地跟上。

他們轉身的同時,教官給自己順了順氣,結果順到一半,隊伍裏有人舉起一只手:“報告教官,我有話說!”

教官的氣越順越亂,差點走火入魔,感覺出師不利的他管理好表情:“說!”

譚靓妮昂着一張塗了八層防曬的臉,手指向何缈:“為什麽讓她跟着?我想和她換!”

教官懵逼道:“理由?”

“這還要什麽理由,教官你都說他倆沆瀣一氣了,那不得找個客觀公正點的第三方盯着啊?”她說完猶覺不夠,添上一句,“我做人做事一向公平,保證不會放水。”

教官氣不打一處來:“我看你是不會放水!”他指着譚靓妮,手上下抖動着,差點抖成帕金森,“你是要開閘放洪!”

何缈和陳斜因為走得不快不慢,身後上演的後續聽了個全乎,何缈覺得陳斜的這位忠實擁趸還怪可愛的,于是短促地笑了下。

陳斜卻沒領略到其中的笑點,他只覺得何缈挺搞笑的:“敗也是你成也是你,上輩子是位當仁不讓的巾帼吧?”

“這能怨我?即便辦了壞事,也體諒一下我是一片好心。”何缈嘀咕道,語氣中帶着點嗔怪,“再說我不是給你圓回去了?”

“是咯。”陳斜走着走着身子伏低,何缈一擡頭,差點撞上跟前突然杵過來的那顆腦袋,“學霸最牛逼了。”

何缈驚得頭微微一仰,待陳斜撤開後,她才說:“你明明可以直接和教官說你手受傷的事。”

“你是說苦情戲?”陳斜撇着嘴搖頭,不屑道,“你看我像這麽虛僞的人麽?”

何缈還真像模像樣地從頭到尾打量了他一番,陳斜嘴角噙着笑,只聽她道:“挺像的。”

陳斜:“……”

從東操場去校醫院的路上,必經學校一食堂,一食堂裏面有家便利店,每年夏天,這家便利店的冰櫃都會上演冰飲被一秒搶空的魔幻大戲,不論周期,不分早中晚。

走到一食堂門口時,陳斜的腳步剎了下:“看在你今天懸崖勒馬的份上,請你吃冰棍,賞個臉?”

正當一食堂對面有個班級在軍訓,倏然之間,教官拍了個震天價響的巴掌,一聲“解散”後,那群學生像被人捅了蜂巢的蜜蜂般,朝着一食堂大門的方向迅速俯沖過來。

何缈沒回答他,在那群“蜜蜂”的催化之下,一拽陳斜的迷彩袖,快速奔向食堂深處的便利店。

陳斜有一秒鐘是愣怔的,一秒過後,他一邊跑一邊笑:“沒想到你這麽經不起刺激。難怪會是學霸了。”

何缈秒懂他的意思:“社會這麽難混,沒點競争意識怎麽活?”

“不就一小姑娘,還社會呢,你才幾歲啊?”

本就是開玩笑的問話,何缈還真一本正經地答了:“十六歲。”

陳斜又給她整愣了一下,過了會兒才說:“好巧,我也十六。”

何缈:“……”

吃完冰棍,把開好的病條給到章紫媛後,何缈和陳斜在東西操場的岔路口分道揚镳。一個去西操場收人形臘肉,一個回東操場繼續軍訓。

軍訓頭三天,一晃而過。

到了第四天,太陽依舊高挂,本是個讓人叫苦連天的豔陽日,但是今天上午的任務比較特別,無需與太陽為伍,興致勃勃的人便多了起來。

所謂“出門看隊伍,進門看內務”,再手殘的人也逃不過軍訓期間的內務管理。由于淮西一中不講究封閉式管理,住校生不多,宿舍自然也有限,整理內務沒法按個位數人頭分配宿舍,所以學校給每個軍訓班級騰出了一間宿舍,十人一組看教官疊豆腐塊,等悉數輪完了,留出一個小時的時間,給大家自由練習。

一間宿舍只有6張床,因此班上40多個學生被分為6組,每組占據一張床進行練習。何缈所在的這一組共有8個人,他們被分在宿舍裏側靠近陽臺的一張上鋪床上。

此刻有微弱的熹光透過窗玻璃投落在淩亂的軍綠被褥上,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裏上下翻飛。

8人一組的小隊伍又割分成4組,兩兩一組,每組只有15分鐘的練習時間。何缈無意與人争隊友、争先後,故而等到她和随緣匹配到的搭檔上床練疊被時,距離練習的截止時間只剩不到十分鐘了。

搭檔本是個內斂文靜的女孩,但是被這催命般的時間一刺激,待上一組剛下來,就急得“蹬蹬蹬”爬了上去,何缈蹬掉鞋子在她身後跟上。

這床實在算不上高配,連接上下鋪的樓梯就是三根圓柱形鐵棒,樓梯的扶手與地面呈九十度,簡直可以算得上是為住宿生量身定制的練臂力的器材。

何缈踩着樓梯往上走的時候,她的內斂搭檔正在上面抖被子。每一組學生練完之後,都會将被子重新打散并揉亂,下一組再上的時候,先要做的就是将被子抖開鋪平。大部分人要麽嫌被子重,要麽覺得自己一人抖被子不利索,所以和搭檔一人提兩只被角抖被子幾乎是每一組成員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當何缈一只腳踩着第二根鐵棒、一只腳懸着空,那條被前面六位同窗壓得瓷實得不能再瓷實的被子呼呼往她臉上扇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喉嚨裏憋了半輩子沒說出口的髒話。這還不夠,那根被N屆學生的腳丫子踩過的、亮到反光的鐵棒也助攻了一下,于是,她唯一有支撐點的那只腳驀地從鐵棒上往下滑溜……

卧槽!

我他媽……

何缈的髒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只能在心裏默默祈禱,千萬別讓她的頭着地,畢竟是學霸的頭,千金不換。

時間極其短暫,耐不住她大腦活躍想得多,倏忽之間,她已經把自己下一秒摔成瓜皮的慘烈糗态在腦中演繹了一遍,然後絕望地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最後的吶喊:誰救救我,我叫他爸爸。

指不定上帝真在人間安插了能聽人心聲的耳目,因為下一秒,真有個“爸爸”托住了她的屁股。

那個“爸爸”五指張開,裹着她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搡,何缈的兩只腳落回了第二根鐵棒上。

她緊緊地握住扶手,心裏狠狠地呼出一口氣。從命懸一線的關口回過神來,何缈扭過頭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還在,正倚着對面的床柱子等着邀功。

何缈驚道:“……怎麽是你?”

陳斜看着她,搖頭“啧”了一聲:“你這個問題有點傷人心,我看着就和好人好事沾不上邊麽?”

何缈嘴唇動了動,眼神在他的雙手上來回轉了一圈,問:“你剛剛……用的哪只手?”

“嗯?”陳斜谑然一笑,“你應該分得清什麽是救人什麽是吃人豆腐吧?”

何缈哪是和他計較這個,她又問了一遍:“哪只手?”

見她神情嚴肅,陳斜也收斂起自己的玩笑口吻,他擡起自己的右手:“這只。”

何缈松了口氣,看向他的左胳膊:“好些了嗎?”

“拖你的福,恢複得差不多了,本來也不嚴重。”陳斜上下掃視了她一眼,說,“扒拉着樓梯不累麽?還剩五分鐘,學霸是覺得一會兒你念個公式被子會自動疊成豆腐塊?”

像是被人摁了“繼續”鍵,“暫停”在樓梯半腰上的何缈“噢”了一聲,很快繼續之前的征程,爬到了上鋪。爬上床後,她又後知後覺地回頭說了聲“謝謝”。

陳斜沒聽見,他此刻正背對着她,指點江山似的教對面下鋪的李小侯捏被角,那股懶洋洋的勁兒被從陽臺上湧進來的陽光無限放大。

何缈正發着愣,半跪在床上扣被子的搭檔萬分抱歉地對她說:“剛才真的對不起,我只是想快點把被子抖落開了,本意是想節省我們兩個人的時間,沒想到差點把你給呼下去了,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啊!”

何缈頭頂着黑線,但并沒有怪她的意思,她捏起一頭的被角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腳下打滑了。”

“多虧了陳斜,不然我就成了罪人了!真是好險。”搭檔一邊細致地理着被子,一邊有違她先前內斂的人設滔滔不絕道,“沒想到陳斜人這麽好,你剛才往下滑的時候,我看到他明明還在一號床那邊來着,這是長了雙什麽腿啊,風一樣就沖過來了。”

一號床就是最靠近宿舍門的那張,而她所在的這張床是六號,靠近陽臺。

何缈愣了一下,消化完這句話又問:“那你剛剛看到他是用哪只手接的我嗎?”

搭檔想也沒想地答道:“那可就看得太清楚了,要不我說他人怎麽這麽好呢,明明是用左手接的你,還騙你說是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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