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鹿青崖在走廊上就接起了電話,只是心不在焉地用肩與耳朵夾着,回廚房去繼續煎雞蛋。

耳邊的男聲來自她至親之人,這聲音她聽了三十年,卻還是覺得刺耳,還沒有鍋裏迸出來能把人燙傷的油聲好聽。

“昨天你媽在電視上看見你,想你想得都快哭了,你啥時候回老家看看我們?”

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在聽筒中絮叨着。

鹿青崖将煎雞蛋裝進盤中,又淋好了醬油,要不是因為不會,她還能再用胡蘿蔔雕一朵花。折騰了半天,對面的人話都說累了,她微微皺起眉頭,小聲回答道:

“你就直接說吧,這次又要多少錢?”

電話那端的鹿文讪笑一下。只聽這個笑聲,她就能想象出他蒼蠅似的搓手動作。從前每次回老家,家裏人向她要錢時都是這副神态。

她老家在鄉下,已經好多年沒回去了。

當年填報志願的時候,父母說她是個女孩子,不用讀那麽多的書,十八九歲正是最能生兒子的年紀,因此将她鎖在屋裏不叫她碰電腦。最後還是她自己翻出高牆,被雜草灌木将小腿劃得血肉模糊,這才得以跑到鎮子上,用網吧的電腦報了志願。

大學第一年放假回家,父親躺在炕上沉默吸煙,母親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好好的媳婦不當,非出去當戲子。

後來雖然還有聯系,但再也沒回去過那間老屋。直到她主演《媚骨天成》一夜成名,才鼓起勇氣又回去了一趟。這次,還沒進村子就聽見鞭炮聲,父母領着親戚們迎接,笑着說這孩子從小就有出息。

飯菜還沒擺上桌,二姨四嬸已經圍上來,想讓她給自家孩子在城裏找份工作。

雜亂的片段走馬燈似的掠過,她頭疼地輕咳一聲,聽見父親說道:

“那什麽……就是你小弟該上高中了,我和你媽媽琢磨着,應該讓他到鎮上讀書。我想找人托托關系,還得到鎮上租房,但是今年秋天糧食歉收,咱家現在……你在聽嗎,嬌花?”

貧窮落後的山村裏,老鹿家第五代街溜子鹿文怎麽可能起得出“鹿青崖”這種名字。無論是身份證還是戶口本,抑或是初入大城市的她,都叫做鹿嬌花。

當然現在不叫了。

父親這點子心思她怎麽能不知道,喚她原來的名字,一口一個你小弟、你媽媽,無非是借着血緣攀親近罷了。

要送他們的兒子去鎮上讀書啊……鹿青崖想起自己大腿上的疤痕。填報志願時木刺刮出來的傷,留下一道不到十厘米的傷,導致她初進影壇時很難找到戲拍,甚至夏天裏連短裙短褲也不能穿。

這筆錢,她不想出。

但畢竟是親生的父母,她并不想做沒有爹娘的野孩子,因此決絕的拒絕仍有些說不出口。沒有辦法,只能沉默以對。

“嬌花,你媽和我養大你小弟不容易啊,你說我倆都快六十歲了,就這麽一個念想……”

父親還在十分動情地說着,配上音樂就能上藝術人生收獲一大把鼻涕眼淚。

她雙唇緊抿,只是将手機退出通話頁面,轉移注意力地去看公司發來的微信。

雖然柳蘭因不贊成她刻意去解釋和樸一升的事,但董事會裏的其他成員卻不這麽想。

要在節目裏洗白一件事,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在自家主場的節目裏。所以公司挑了一檔綜藝通告給她,估計最遲下午就要開始錄制了。

接綜藝的事,她沒跟岳煙說。

裝傻訛岳煙哄自己是件很好玩的事,她正在興頭上。要是被岳煙知道她接綜藝,她的把戲豈不是翻車了?

微信裏還在發一些注意事項,她一條條讀着,耳畔父親的聲音還在回響。

正想找個話口結束通話,卻忽然感覺肩上一疼——

“嘶……煙煙?”

她慌忙下意識挂斷電話,捂着肩頭回眸望去。

岳煙咬了她肩頭一口,河豚似的氣鼓鼓地站在她身後。不等她說什麽,岳煙将在床尾找到的衣服往她懷裏一扔說道:

“好好穿衣服。”

鹿青崖調動影後級別的表演,立刻恢複了麻藥未退的降智狀态,呆呆地回答道:

“我有好好穿衣服,不該露的都沒露呀。”

“你該露的一樣也沒少露啊。”

岳煙無奈道。眼前的女人系着圍裙,似乎是個賢妻良母,然而上半身只有一件內衣,馬甲線的腰身與光潔的肩頸皆裸露在外,飽滿白皙,讓人聯想起彈牙的口感。

鹿青崖只好套上襯衫,一邊将雞蛋和牛奶端到桌子上,一邊委屈兮兮地小聲問道:

“你咬我幹嘛……”

岳煙沒說話,只是點了點自己手臂上的牙痕。

被咬成這樣,她氣得有點無語,卻又拿這個降智的女人無可奈何。方才數了一下,居然整整十二個牙印,合着你在我胳膊上召喚神獸呢?

見她快要炸毛了,鹿青崖咬唇垂眸嗫嚅道:

“我這不是害怕麽……”

語氣像是糯米膠吹起來的泡泡,軟軟的小小的,脆弱得一戳就破。

岳煙承認自己有被萌到,竄到一米八的怒氣瞬間被打滅大半。怔怔地瞅了瞅她輕顫的眼睫,眼下積攢許久的硬氣,悻悻地說道:

“下次不許了。”

話落,只見鹿青崖翹起鼻尖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

“下次你還要摟着我睡?”

上了這傻子的話套!岳煙這才反應過來。話都說出去了,該認還得認,只能窩囊地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方才只咬了鹿青崖一下,她居然到現在仍唇齒留香。

不是身體乳的味道,大概是被茉莉香型的女士香煙浸染久了,從脂肉之下溢出的淺淡花香。

怪不得這女人如此軟嫩,原來皮囊之下是一團香氣在撐着。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鹿青崖在電話裏說的什麽ABO。如果鹿青崖真是個Omega,就她身上這股曼妙的味道,發情的時候功能正常的Alpha都會克制不住的吧。

身為A型血的岳煙嗅到一絲澀情的氣息,趕緊閉上眼睛。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她不想鹿青崖望窗口裏一看,屋裏全是黃色廢料。

她慶幸了,慶幸自己當初沒把小說寫成ABO。

要不然,若真是撞上鹿青崖這種Omega,別說搞事業了,她的身子都得搭進去。

小女孩在神游呢,鹿青崖裝作無意地瞥她一眼,不由得心中好笑。一晃神的功夫,玻璃杯裏的牛奶不小心漾出來一滴,落在瓷白的桌面上。

素白的指尖将牛奶抹去,還沒來得及收回來,驀然間竟落入一雙溫熱的唇……

鹿青崖愣住了,看着岳煙。

岳煙也愣住了,看着鹿青崖。

嘴裏還叼着鹿青崖的半分指尖。

她有點失去克制,變得主動了呢,鹿青崖在心底笑道。面上故作嬌羞地輕咳一聲,偷眼瞧着岳煙慌張地松開嘴巴,眼神若無其事地四處飄蕩,實際已經紅了耳朵尖。

不坦誠的小孩,還怪可愛的。

岳煙像是被口水嗆到了似的,欲蓋彌彰地瘋狂咳嗽了一陣,妄圖免于開口說話的尴尬。咳得臉上漲紅,她逃跑似的趿拉上鞋子,系着外衣扣子說道:

“我、我走了,公司還叫我去一趟呢……”

身後傳來鹿青崖的聲音:

“吃了早飯再走呀?特意給你熱的牛奶,你還沒喝呢!”

咂摸着從鹿青崖指上吮來的奶香,岳煙差點又被嗆到,疊聲喊道:

“喝過了已經喝過了!”

瘋狗似的跑下別墅樓,剛轉過樓角,就瞧見鹿青崖伏在二樓陽臺上,笑眯眯地說道:

“原來你喜歡這樣喝牛奶呀。下次再來,姐姐用指尖沾着喂你啊。”

憋了半天,岳煙回了句“多謝款待”,一溜煙似的跑了。

望着她的身影,鹿青崖淺淺一笑,将她碰過的指尖放在唇上。

很甜的奶香,但那杯牛奶沒加糖,不會這麽甜。

岳煙不是借故逃脫,她今天真的有事。一跑出別墅區,她就聯系了助理,讓助理開車來接她,直接去趕通告。

以芳華娛樂的人力資源來說,她這種級別的藝人是不會有專屬助理的。明非影視則財大氣粗,她一來就着手處理助理的事。柳蘭因說給她找了個辦事老練的,今天第一天碰面。

車牌號對應的車在岳煙面前停下,車窗搖下來,是個挺有少年氣的男人。

“岳煙小姐,我是明非的蕭衡,”他亮出自己的工作證,“柳總說,從此以後,就由我來負責您的商業事務。”

蕭衡……岳煙眼前一亮,在小說原來的設定裏,就是蕭衡幫女主将檔期通告安排得井井有條,女主沒有後顧之憂,才得以大展身手。

本來以為劇情走向改變之後,不會再遇上他了,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裏。坐在副駕駛上,聽着蕭衡沉穩地彙報着日程安排,她忽然想問一個問題。

原小說裏,蕭衡決定與女主共事,是因為女主對藝術的熱愛和勤奮打動了他。

岳煙想問問眼前的蕭衡,為何決意給自己當助理。

換句話說,她想聽彩虹屁。

聽了她的疑問,蕭衡硬朗的唇線抿了一下,沉聲說道:

“岳煙小姐要去錄制的綜藝,叫《戲游江山》。”

這好像有點答非所問哦,她等着蕭衡的下文。果然,他眼神閃爍一下,語氣詭異地回答道:

“那個綜藝的何導……很帥,很強壯。”

好了,你不用說了。

岳煙讪讪地摸出手機,打算和別人聊天結束這個話題。剛打開屏幕,微信的提示音就響了一下。

是鹿青崖給她發了張圖片,照的是泛着油光的光盤子,還有沾着牛奶殘餘的玻璃杯。

接着是一條文字:

【今天也有乖乖吃飯】

三十歲的女人,賣起萌來還挺像那麽回事。

當時看着鹿青崖染着鮮奶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就想嘗嘗味道。那個時候被自己的舉動吓了一跳,只顧着尴尬了。現在回想起來,親都親過了,還不如多嘗幾口。

畢竟浸着鹿青崖體香的牛奶……太他娘的香了。

想起早上那通電話,岳煙發微信問道:

【誰那麽早給你打電話?是家裏有什麽要緊事嗎】

鹿青崖:【對,我爸叫我回老家一趟,下午就走】

岳煙:【那你注意安全,就你現在這樣,讓顧圓圓陪着你吧】

鹿青崖發了個小鹿點頭的表情包。

到了綜藝錄制現場,工作人員都在忙着,總導演何思渺坐鎮指揮,沒空來迎接岳煙,派了個副導演過來。

寒暄幾句後,岳煙從副導演手裏拿到了劇本。

《戲游江山》,是一檔演藝競技類綜藝節目。主要內容就是邀請已經有些名氣的演員,分組參演知名劇目,并根據最後的展演效果打分,定期淘汰和補位。

既然是真人秀,那除了表面的競技線之外,必然還有暗箱的劇本線。

岳煙的劇本還算讨喜。勇敢踹掉渣男之後,她自立自強,不做小女人,自力更生闖蕩戲劇江湖。并且在這檔節目中,她與“小三”有了交流的機會,相互理解……

不對,等會兒,原配為啥要理解小三?

她心說這啥狗血女德劇本,正吐槽着,又猛然想起這個“小三”……

忙着指揮調度的何思邈忽然眼神一定,擠出人群,朝着一個方向走過去。

岳煙也忍不住向那邊看。

只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場外,車門打開,何思邈很紳士地将車上的人扶下來,微笑着說道:

“鹿老師,好久不見。”

鹿青崖笑了一下,擡起的視線無意間撞見岳煙,笑容逐漸凝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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