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年前?餘祎呆怔,時間好像在這一秒突然停止,眼中淚水不再晃動。

五年前,樂平安被捕入獄,餘祎就在家中二樓,眼睜睜地看着他坐進警車裏,這麽多輛警車,興師動衆,就為了抓捕一個樂平安。

樹倒猢狲散,樂家一夕之間變得空空蕩蕩,餘祎的母親獨自強撐,到處找人幫忙,卻沒有人敢伸出手,證據确鑿,罪名已定,再如何掙紮都是徒勞,次年四月一審判決下達,樂平安沒有提出上訴。

餘祎在此之前,已經鮮少與樂平安說話,她在高三那年總是纏着樂平安帶她一起去飯局,卻總是對他沒有好臉色,餘母因此經常責怪她,樂平安卻是一味寵溺,只當她是到了叛逆的年齡,總時不時地買來禮物哄她,從來沒有一字一句不滿。

等到餘祎念了大學,她開始遠離家中,遠離樂平安,不再纏着他去飯局,就連周末回家,也盡量避開他,樂平安和餘祎母親都十分奇怪,卻對她無可奈何,該怎樣寵還是怎樣寵,樂平安抽空就會去餘祎租住的公寓看她,次次都是大包小包,面對餘祎的冷臉色,他只是一味地笑,想要摸摸她的頭,又被她立刻躲開,樂平安總是讪讪地收回手,離開前每次都重複一樣的話:“一一,你乖一點,爸爸下次再來看你!”

餘祎突然看不清任何東西,眼前的景象變得扭曲,過了一會兒,水珠從眼裏落下,她才看清面前的魏宗韬。

“整整三年,或者四年,我已經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

等她想要再叫,她發現已經叫不出口。

母親帶着她一起去獄中探望父親,父親還是在那裏笑,笑容苦澀,眼睛卻期盼地看着餘祎,餘祎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了,那幾個月她從來不哭,也很少開口,耳邊成天都有嘈雜的聲音,閉上眼睛就是眩暈感,她覺得自己病得不清。

等到那一天,就是樂平安被執行死刑前的最後一次家屬會面,樂平安問她:“一一,這幾年為什麽生爸爸的氣?連話都不跟爸爸說?”

餘祎沉默了很久,才很輕很輕的回答:“高二上學期,我發現你有外遇,還有私生子,你給他們彙過一筆巨款。”她從那時起密切留意樂平安的動向,甚至跟蹤他到茶室,看着他與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同進同出,她在茶室外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淋了整整兩個小時的雨,就是這個女人,讓她的父親在那陣子鬼鬼祟祟,也就是這個女人,讓她再也不願同父親多說一句話。

樂平安愣怔許久,最後再開口,聲音已經沙啞,有些發顫,他笑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一,你應該早點說出來。”

後來餘祎就像現在這樣,她在樂平安的面前流淚,從起初的無聲落淚,到最後哭得聲嘶力竭,她不願意離開樂平安,大吼大叫,喊他“爸爸”,她從來沒有瘋成那樣,像是要将四年的“爸爸”在那一天統統喊完,她指着獄警邊哭邊罵,她不管樂平安犯了多大的罪,她只要她的爸爸能夠回來,她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後悔的想要立刻死去,她要陪她的父親一起死!

等她再次清醒,她已經站在了樂平安的葬禮上,不言不語,不哭不笑,耳邊那些嘈雜的聲音終于漸漸變得清晰,原來是有人在喊:一一,你乖一點,爸爸下次再來看你。

寵溺又慈祥,她想聽一輩子。

餘祎哭得渾身發抖,身邊的胸膛很溫暖,比父親的寬闊,比父親的堅硬,她想不起自己為何會浪費了四年的時光,為何每次都給父親冷臉,為何對他的寵溺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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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想起來了,這全是因為她的幼稚,她的自以為是,她以為父親對不起母親,她以為隐瞞才是最好的選擇,她以為自己很偉大,獨自承受這些痛楚,成全父親在母親面前的“虛僞”,她讓她的父親失落了四年,而這四年,父親全然不知緣由,仍舊寵她愛她,将她視若珍寶,逢人便誇:“我家一一又拿了獎!”卻沒有把獎杯拿來同他分享!

魏宗韬抱緊她,突然感覺心中異樣,這種異樣随着餘祎的哭聲漸漸放大,她怎能哭得如此悲恸,他用力摟緊餘祎,低聲哄道:“別哭,別哭。”

餘祎悶在他的懷中,眼淚開了閘,就再也收不回,父親受刑而死,母親随之病逝,樂家卻還在,光鮮亮麗,她最後一次動用樂家的權利,就是改母姓再轉學,消除自己樂家人的痕跡,再也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誰都找不到她,她一個人到處游蕩,從北半球到南半球,站在空曠草原,立于無垠沙漠,她找不到一個家,沒有人陪在她的身邊,對她說“一一,你乖一點”,沒人知道她姓樂,她做“餘祎”做的很開心,可是今天有人叫她“樂小姐”,從踏出這棟別墅開始,直到飯後歸來,整整叫了她七遍,提醒她姓樂,提醒她——

“我爸爸,是被樂家人揭發的……”

她的爺爺,她的大伯小叔,他們要大義滅親,他們搜集證據,将樂平安送上刑場,最後他們還主持葬禮,送自己的至親之人最後一程。

樂家人如此剛正不阿,百姓媒體連聲叫好!

魏宗韬記得那一天,他坐在車中看到新聞,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暴雨中那個慵懶漂亮的小女孩,便叫泉叔在經過樂平安的靈堂時停一停車。

他讓泉叔進去送點帛金聊表心意,獨自坐在車中等他出來,同樣是這輛車,車窗貼着玻璃膜,他看見餘祎站在車旁,身邊是一位老人家和一個中年男子。

餘祎的頭發已經變成了黑色,如同她身上裙子的黑色,她的聲音冷漠冰涼,聽不出任何情緒:“違法亂紀,罪有應得,誰都可以檢舉他,只有最親的人不可以。”

老人胳膊發顫,想要去拉她,她卻已經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自此以後,她孤身上路。

餘祎哭得喘不過氣,喉嚨裏已經很難發聲,眼淚永遠不會被陽光曬得幹涸,窗外夕陽已經漸漸隐于黑夜,她無處躲藏,只能埋在這具胸膛裏肆意發洩和忏悔,她的名字叫做珍貴美好,她的小名叫做獨一無二,她是父母最愛的珍寶。

餘祎漸漸昏沉,臉頰上的水珠沁進了魏宗韬的衣服裏,魏宗韬像是在抱小孩,緩緩拍着她的背,偶爾親親她的額頭和臉頰,見她已經哭不出來,似乎将要睡去,他才低聲道:“一一……”

餘祎身體微僵,雙目緊阖,過了一會兒,才在他舒緩的安撫下漸漸放松下來。

夜幕拉起,月光灑進漆黑的卧室,如夢如幻,光影似在譜寫時間的樂章,回憶就在光束落下的筆尖之中輕輕搖擺,帶人踏上歡笑淚水、不甘和渴望的往昔。

魏宗韬一直抱她在懷,見到月色漸濃,他問:“餓不餓?”

餘祎搖了搖頭,搖不動,她還靠在魏宗韬的胸膛上。

魏宗韬拿着一張紙巾,最後一次替她擦了一下鼻子,低笑道:“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懂得哭,真像小孩,應該讓阿公看看,他贊口不絕的小女孩不是岩石做的,是洞裏薩湖做的。”

餘祎不再吃驚,她仰起頭問:“你認識阿公?”

阿公是華人,自稱在柬埔寨養老。

那年是父親離開的第二年,餘母病逝,餘祎帶着母親的骨灰獨自上路,暑假很漫長,她不知道可以住去哪裏,一個人走啊走,就走到了柬埔寨,在洞裏薩湖邊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摔倒,她第一時間把背包裏的骨灰盒拿出來檢查,見到完好無損,她才舒了一口氣。

有人突然問她:“親人的骨灰?”

餘祎擡起頭,見到是一位頭發花白,身穿絲質衣衫的老人家,輕點了一下頭。

老人家很感慨:“四年前,我把我兒子的骨灰灑在了洞裏薩湖。”話鋒一轉,又說,“你不要和我兒子搶地方!”

餘祎瞥他一眼:“四年了,你兒子的骨灰還沒有流到湄公河,看來他很喜歡這片湖。”

老人家本以為她應該氣憤,或者反駁,全然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反應,一點都不懂得尊老,竟然嘲諷他,老人家很開心,蹲下來同她閑話家常,問起骨灰盒,餘祎回答:“她這一年一直住院,很久沒有出來散心了,我帶她出來看看,暑假結束我就把她放到爸爸身邊。”

阿公住的地方很清幽,是一棟兩層樓的小屋,離洞裏薩湖有些遠,他獨自一個人跑來這裏,蹲久了就走不動,讓餘祎攙他回去,又問她要不要住在這裏,價錢比旅館便宜,餘祎拒絕了,她預訂的賓館離這裏也不是很遠。

後來她時常遇見阿公,老人家生活冷清,喜歡餘祎跟他聊天,還自告奮勇做起導游,帶她參觀周圍風景,兩人相處十分愉快。

有一天阿公沒有約她,餘祎就一個人到處閑逛,等到天黑才回到賓館,猛然見到兩名壯漢等在她的房門外,說阿公出事,請她前去幫忙。

餘祎随他們趕到阿公的住處,見到房內已有許多人,她的第一個念頭是阿公騙她,哪裏是什麽孤寡老人,明明身邊晚輩衆多,第二個念頭是逃跑,就在他見到阿公胳膊上的傷口時。

她掃視一圈站在房間周圍的壯漢,又看向躺在床榻上汗流不止的阿公,強自鎮定:“這是……什麽傷?”

傷口很新鮮,一點都不難認出,她生平第一次見到槍傷,就是在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身上。

阿公很虛弱,說道:“你說你醫科還沒畢業,我給你一次鍛煉的機會,過來幫我處理傷口。”見到餘祎不動,他笑笑,“阿公年紀雖然大了,但還不想去陪我那個兒子,我的醫生不在柬埔寨,等他趕來我估計早就蹬腿走了,你給我醫治,要不然你也不用把你母親放回你父親身邊了!”

餘祎無可奈何,只能硬着頭皮上場,現實不是拍電視劇,不是把刀子用火烤一烤就能挖出子彈的,阿公年事已高,吃不消這種粗暴的方法,也不能讓他冒上傷口感染的風險,餘祎滿頭大汗,在柬埔寨的炎熱夜裏,第一次把一個大活人的肉給割開。

她的假期就此只能在這幢兩層樓的房子裏度過,出門就有人跟随,數十雙眼睛都在盯着她,與在儒安塘時何其像相似,命運在孜孜不倦地耍着她。

魏宗韬笑道:“我和醫生在第二天傍晚就已經趕到。”

餘祎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阿公後來沒讓我繼續治療。”

魏宗韬趕到這裏,問過手下那位替阿公取子彈的人是誰,聽完以後判斷對方沒有威脅,他也就不再去理會,只派人将她看慣住,自己并不露面。

有一回阿公跟他說:“我今天跟那小女孩聊天,說要把我的孫子介紹給她,你猜那小女孩怎麽回答?”

魏宗韬敷衍地回了一句,阿公笑得幸災樂禍:“她說她十歲時你二十歲,如果你喜歡她,那就是戀|童癖,這是病,必須要治,真是毒舌!”這點還不夠,阿公繼續挖苦他,“我跟她說你很有錢,事業做得很大,她這回又說,你的年紀太小,等你遺産要等太久,所以她用不着,何況我們是黑社會,她還想要活久一點!”

魏宗韬聽完後不動聲色,叫人去她房裏裝攝像頭,他倒想看看她是何種姿色,能夠清高傲慢至此。

于是他在房裏第三次見到餘祎,餘祎在水下沖涼,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身體潔白剔透,每一處都像精工雕刻,他想她一定十分柔軟,哭喊的聲音必定動聽極了,他目不轉睛,像是被人點穴,身體卻在慢慢變化,呼吸漸漸急促。

直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一切都被打斷。

月光綿軟,魏宗韬看向懷中餘祎,低笑道:“誰都不知道你是在什麽時候偷偷報了警,他們全都沒有防備,等我派人把警察應付過去,去你房間找你時,你已經不在,浴缸裏的水還有你的香味……”

他擡起餘祎的下巴,又一次壓低聲音,如同那時的目不轉睛:“幸好你跑得快,要不然,那晚我一定讓你哭喊。”

時隔多年,她已然在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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