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恍然。
這只貓讓她回想起一些舊時的記憶。
她作為宮女扶疏死的時候,是延熙三年。沒想到這一穿,就跨過了兩年。
那具身子的原主打五歲起就在宮裏學規矩,身體康健得很。但後來不知出了什麽事,丢了記憶不說,耳朵也聾了。她原也應升到了哪一宮的姑姑,常聽人漏嘴就叫了出來。不過既然不堪用了,就被分去了獸苑,照顧那些不必溝通的寵物。
後來,她照顧的妙妙——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兒,被當今看中,抱去了北宸宮。
都說時間一長,寵物會和主人肖似。妙妙被她養的嬌氣,脾氣性子更和她像,一日離了她,整天蔫搭搭的,于是經過聖上欽點,她也被派去了北宸宮,專門照顧妙妙。
這算是一貓得道,人也升天了。
想起升天,她不禁又想到穿越前的事。對方因秘密洩露,連一只貓都不肯放過,也怪不得明知自己聽不見,卻還是下了殺手。她死後,恐怕妙妙也沒活成。
不然應該會聽到有關它的消息。
“這把扇子真是好看。”良辰感嘆的聲音傳入雲露的耳朵,“小主一直藏着舍不得用,怎麽今日拿出來了?”
雲露喝了一口茶,笑道:“因是憐妃娘娘送的,看見白芍姑姑就記了起來。”
“可是想拿着它讓姑姑和娘娘遞一句謝恩的話?那可遲了。”
“遲便遲了吧,以後總有機會。”
雲露擱下茶盞笑了。在尋求皇後支持的時候,她怎麽會再向憐妃示好。後宮最忌諱三心二意,想要兩廂讨好,結果只能是兩廂結怨。
等封了正式的品級,再用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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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段時日,正正到了侍禦們能否魚躍龍門最重要的一關——蝶選。
想是大家都緊張自己的表現,這些日子永福宮裏的相互譏嘲、陷害反是平息了不少,宛如一波靜水,不起半點風浪。
連向來能折騰的孫朝思都安靜的很,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典範。
對于孫朝思還能繼續留在永福宮的事,雲露覺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雖然猜度孫家有可能會放棄這枚棋子,但他們不願來年蒙頭蒙腦地把嫡女送進來,再給她一次機會繼續試水,也是情有可原。
這一日白雲浩渺,天朗氣清。
欽天監沒有斷錯,算出了一個宜賞花撲蝶的好日子。
侍禦們第一次被邀到禦花園賞景,心情既期待又激動。一行人腳下好像生了風,走的婀娜多姿,蹁跹似蝶。
若是能就此吸引來了真的蝴蝶,就再好不過了。
上回出現過的內侍公公福祿在半路接了春芳的班,拂塵一揮,招手将她們引到禦花園中。走進一座四角飛檐雕龍的涼亭時,福祿腳步一停,轉過身來。
亭子裏頭早有兩位宮女相候。她二人手臂上挎了一個藤編花籃,裏面盛着各類春季的鮮花種類不一。如連翹、結香、杏花、白玉蘭、三色堇、郁金香、蟹爪蘭、瑞香等等。
五顏六色,團花錦簇。
“哎,小主別亂動。”
福祿拂塵一敲,揮開前頭要取花枝的“魔爪”。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學生好詞好句:腳下好像生了風,走得又快又有勁兒。
……頓時不忍直視自己寫的那句了。
☆、蝶選
“哎,小主別亂動。”福祿拂塵一敲,揮開前頭要取花枝的“魔爪”,肅然道,“蝶選顧名思義,就是由蝴蝶來挑選妃嫔娘娘。不限時辰,只要小主們簪的花能引來蝴蝶,即可授予品級,正式為妃。屆時,獸苑會放出六只三尾赤蝶、六只皇喙紫蝶,引得赤蝶者得封紅霞帔,引得紫蝶者得封紫霞帔。若引來他類的蝴蝶,則不能作數,小主可要看準了眼。”
“至于所簪鮮花,聖上有口谕:這一回看福運,福運深厚的人才有伴君的資格。因此,得到什麽樣兒的鮮花,或美或香,也全看各位小主的福運如何了。”
他把話說完,眼神一遞,兩位宮女就一一挑揀鮮花送到侍禦手中。弄得正在等候的衆位侍禦愈發緊張忐忑,手心冒汗。
就怕分到一朵香味不夠馥郁,顏色太過淺淡的花。
孫朝思原是一見到藤籃裏的三色堇就青了臉,想搶先挑一朵別的花,卻讓個奴才落了面子。幸好分下來時,她得了一朵白玉蘭,顏色雖然素淡,香味卻很引蝶。
花寄靈貼近沈香蘿抱怨:“讓蝴蝶選妃,皇上也太兒戲了。”
“我瞧你高興的很。”沈香蘿自然沒有錯過對方眼裏的躍躍欲試,淺淡一笑。
花寄靈吐了吐舌頭,後被分到了一枝連翹。她眨眨眼,見沈香蘿的是梨花,很與她相稱,再湊去雲露身邊一看,是瑞香。
不禁俏皮一笑:“瑞香又稱露甲,你算是得着了,真真應了一句‘美人如花’。”
“你只聽它名字好,怎麽就不瞧瞧它的大小。”雲露笑搡了她一記,不依不饒地和她頑鬧。與花寄靈一起,連她也好像才十五六歲。
瑞香清新可愛,和雲露的容顏也很相稱。只可惜幾片大葉裏只一個小花球,她們可是要為蝴蝶做靶子的,目标這麽小,也太難瞄準了些。
花寄靈戲弄了人一番,自告奮勇:“我幫你,一個不夠,咱們多用幾個就顯眼了。”
她摘下五六個粉的黃的小花球,像小時候紮包子時的漂亮繩結一樣,簪在半绾的傾髻鼓包前。綴了一溜彎兒,遠處看,倒像是現代用的鑲水晶多彩發箍,鮮麗奪目。
雲露俯在水面上一瞧,不禁樂了。
“果然是名門貴女的出身,主意就是比咱們多。”她忍笑打趣。
“當然了。”花寄靈擡首驕傲的一笑,将編好的辮子盤繞在後面,與雲露一樣是未嫁女子半绾半放的發型,只是三股麻花辮一紮,顯得嬌俏稚氣了許多。
連翹也是小花,她倚在涼亭的欄杆邊,彎了胳膊微露皓腕,眼兒後瞧,憑着水鏡那一點子模糊的映照,将它們簪進了辮子裏。給人青春俏麗的感觀。
要是把這樣的創造性人才放在現代,想必也能做服裝、珠寶類的設計師了。
“小主們既是将花簪好了,不拘泥在哪兒,只要不出了禦花園,随性賞景便是。”福祿等了一等,細尖的嗓音又起,“若引得了三尾赤蝶或是皇喙紫蝶,無須捉住,自有跟随的宮女記下姓名。”
他話音剛落,涼亭另一端就有一列素質良好的宮女步上水橋,在亭外與侍禦們福身作禮。
這讓想要偷偷撲蝶取勝的人一陣哀嘆。
就是花寄靈都嘟了嘟嘴,有些意興闌珊地失落。
但少了一個花招,後宮女人的招數還是層出不窮。蝶選一開始,雲露才走下水橋,背後就有笛聲響起。那輕靈的笛音一直傳出涼亭之外,飛旋在禦花園的上空,吸引蝶至。
花寄靈跺了跺腳,又是惱又是笑:“她居然早就有了主意。”指得當然是正在吹笛的沈侍禦。她雖然自矜清傲,萬事卻又都會搶在前面。
讓人想不透。
身側不遠處,又傳來宮女的阻攔聲:“小主,只可用方才簪的花,不能再采禦花園的鮮花增添顏色。”
“小主身上佩的香囊,暫且先交予奴婢可好?”
“小主,花簪在頭上即可,不必再用手舉高了。三尾赤蝶和皇喙紫蝶能瞧得見。”
……
這一樁樁一件件,放在平時,真要讓人捧腹大笑。
但因是登上青雲路的唯一機會,沒有人有空閑去笑別人,無不是抓緊時間把那該死的,金燦燦的蝴蝶抓到手心裏。也等于是通往榮華富貴的門鑰匙,抓到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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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登上禦花園最高的樓臺上,接來一管金漆西洋鏡,只眼遠目,瞧熱鬧瞧得津津有味,不時有肆意無忌的笑聲流露。
“皇上,可要歇一歇?”李明勝指揮宮人擺好了椅榻、果點,又叫他們退下後,上前詢問。
皇帝擺擺手,頭也不回:“別吵,正看見有趣的。”
李明勝無奈。
皇上什麽都好,就是早幾年養下來的性子成了型,凡事愛沾一個“樂”字,除非自願,否則總不肯擺出沉穩的派頭。不過,若然不是如此,那些人只怕還省不了心。
就是這般,也還是事事兒鬧騰。
他想起剛剛小太監傳來的話,想了想,還是不得不去打斷皇上的興致,躬身禀報:“皇上,曲公公那兒遞來了消息,說是他有意近段時日讓您升憐妃娘娘到四妃之位,還望皇上早做打算。”
頭頂上的笑聲淡了下來,好生靜了一會兒,才傳來皇帝平靜淡然的話。
“小李子你就是太不知趣,以後再這麽,朕就把你丢出宮去。”
李明勝一下子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知錯。”
只是請罪,別的讨好谄媚的話一個字兒沒有。皇帝卻笑了,他擡擡手:“行了行了,磕也磕得不真心,朕恕你無罪。”
“謝皇上恩典。”
這麽鬧了一鬧,皇帝的心情才是真正平靜了下來。他手裏仍握着西洋鏡,只是望向遠處那些花枝招展,各逞手段的女人時,已不像方才那樣只是看趣兒,而是帶了審視的目光。
“寧達的女兒不錯。”
長鏡裏出現一個紫衣秀雅的身影,她鬓邊簪着花葉圓扇的虞美人,卻不顯得媚俗,細頸輕仰,風流雅致的氣質流露而出。是一個絕佳的氣質美人。
“是,寧大人為人通達幹練,處世圓滑,想必寧小主也繼承了她父親的優點。”
畫面中她噙笑看不遠處二人争蝶,趣味盎然。
皇帝點頭贊同:“确實。”
從她穿上那身喻意黑牡丹的華裳,作出肯與人争鋒的姿态給他瞧,他就知道她是個聰明人。
又閑聊着點過幾人,李明勝忽而提道:“皇上,那花侍禦……”
檐角陰影的遮蔽下,皇帝的眸光幽暗深邃,須臾,他率性道:“既然老師舍得,朕沒有不收的道理。”
李明勝手握嘴邊一咳。
皇上,您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那是……”鏡頭一轉,皇帝忽而看見長長花石道上的紅衣少女,她低頭踩着在那些歷史積澱的圖案上,風吹的裙角翩飛卻不去管它,只是随性壓了壓發絲,又頗得趣味地一一瞧來。
不時用腳尖輕輕描繪一番,銘記在心。
畫面是安靜的,但許是衣裳的顏色,又許是柔波飛動的發絲,讓皇帝覺得她有一種古韻盎然的靈動之美,竟比少女起舞時還要引人注目。
“這,奴才不知皇上您看的是哪一位。”沒有“千裏眼”的李明勝無可奈何地道出困窘。
但皇帝好像在一剎那記了起來,點了點頭道:“朕想起來了。”
雖然不記得名字,但是對這個侍禦他尚且留有印象。在宴席上嬌憨促狹的回嘴,以及梨園裏一身紅藍亮麗的裝扮。他印象裏仿佛曾讓李明勝記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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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花園裏百花争豔,莺聲燕語好不熱鬧。
沈香蘿笛子吹得好聽,奈何蝴蝶不識趣兒,只往花香叢裏飛。過路的侍禦們你推我搡,指指點點脆朗的笑聲不住流瀉,不過很快她們就發現,她們雖常被人說“人比花嬌”,真要引蝶,卻差花遠矣。
雲露見薔薇花叢那兒圍了幾個侍禦,只裝作采花,眼卻随蝶動,襯得那蝴蝶楚楚可憐,扇着翅膀,一會兒升一會兒降,沒個落腳處。還有人假清高,不屑與她們争。自行攤了帕子,坐在花叢外的冷石堆上,姿态忸怩端持着,手裏握了一方手鏡照妝面,但一瞧她眼睛落處,便知她是從鏡中窺那蝴蝶動向呢。
自然還有真正安靜的,是那日身着金線蜀葵黑白間裙,惹得龍顏大悅的寧子漱。她此時恢複了初時見的模樣,對引蝶的事好像并不在意,見衆人引蝶的姿态萬千,也只手臂靠着涼亭的護欄,閑适輕松,流蘇搖搖,笑人千奇百怪。
真真是後宮第一風流閑人。
花寄靈貪玩,也早早撲去花叢邊了。雲露忽而見一只紫蝶扇翅,日光燦燦,她揚手遮了遮,複笑提裙追去兩步。
“哎呦。”
冷不丁撞到一人身上,撞也罷了,偏生那人生得高,雲露髻上的發釵流蘇挂到了她羅紗衣上。好容易解了出來,擡眼一看,是複選時那位身姿豐腴的侍禦。
她雖打扮得慘不忍睹,想來還是因為有趣可樂,被當今選中了。
“對不住。”雲露很快道了歉。
那人心寬體胖,人也豁達,揮揮手随口道:“沒事兒,是我的關系。”
等雲露又跑出去一小段兒,回頭再看那位侍禦,不免撲哧一笑。只見她毫不忸怩,身穿胭脂底薔薇花繡大袖衫,挽着鵝黃披帛,依舊是紅白分明的酒暈妝,大庭廣衆之下翩翩起舞,只是不夠輕靈,手一伸,人一旋,花枝招展,時不時就會掃到碰到別的侍禦。
看來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這麽一耽擱,蝴蝶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雲露四處瞧了瞧,不見影子。
再一低頭,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就走到了花石子路上。這路用石子砌嵌着不少飛禽、花卉和典故的圖案,她受外公影響,對這些充滿古韻的東西很有些興趣,不免多看了看。
春風徐徐,拂面兒微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猶未盡的收回了目光,回了那熱鬧處。
涼亭裏,花寄靈已經笑盈盈地把玩着一只紫蝶和她招手了,但見她身上還落着幾片未撣的花瓣,雲露不禁提絹兒掩笑。這妮子是在花裏頭滾過一遭,才招了蝶不成。
再往旁邊瞧,沈香蘿不必說,就連孫朝思手裏都捏着一只赤蝶,目朝下看,得意洋洋地沖着她笑。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豐腴的侍禦,是我前天改文的時候添上的,在第二輪“亮相”那裏。也只是提了一句啦,當做輕松背景的,不是重要人物。不過感覺皇宮裏多了這麽個人也挺有趣……
下章封妃遷住處。
☆、冊封
然而園子裏熱鬧依舊,沒得到蝴蝶青睐的人遠比得到的多,此刻正着急上火呢。她們手裏握着團扇,身段窈窕,行止婀娜,或坐或立,皆是難得的美人兒。但眼裏卻冒出兇光,全不比前三關時你謙我讓得模樣,恨不得扇子立時變作利刃,把周圍人砍殺幹淨啰。
她一時想笑,一時又為自己擔憂,心不在焉地擡腳想往涼亭走去,不防備邊上一個拎着金絲蝴蝶籠子的小內侍撞了過來,頭上斜簪的兩朵瑞香被碰落到地上。
“小主恕罪。”小內侍立即哆嗦着趴伏跪好。
雲露擡手摸了摸餘下的三朵,覺得有些難辦。但再一瞧對方的臉型輪廓,和曾經自己升職後,在她手下待過的小順子頗為相似,便擺了擺手。
“算了。”
涼亭裏的福祿見到這邊的景象,給邊上的宮女使了眼色,對方點點頭,執一枝西府海棠走過去,彎身恭謹道:“小主不必為難,可再另佩這一枝。”
“多謝。”既然組織有補償,她也就不客氣的接了過來,折下紅麗的那一朵,替換了發髻邊的瑞香。雖然舍不得這個“發箍”,不過想來也是不能戴兩種花的。
就在她走上水橋的時候,風動水波,一只皇喙紫蝶觸須輕動,自花圃中飛出,飛過池塘,登啄在海棠花上,輕靈地扇了扇翅膀。
邊上一直未曾吭聲的宮女立時道:“恭喜小主,賀喜小主。紫蝶臨選,可堪妃嫔之位。”
她扶着橋欄的手不覺往前去了幾許,再一擡頭,撞見孫朝思愕然的目光,她手心的赤蝶一個掙紮飛扇着撲到她額頭,三條赤尾拍在額角,實在有些好笑。
雲露大方地送給她一個笑臉,端的是嬌俏爽利。
孫朝思的臉又黑了。
剩下的,那些不甘于落選的人或大哭一夜,狼狽不堪;或忍痛收拾了包袱,很快選定目标,搬去了尚宮局。
第二日,只餘下十二位侍禦的永福宮,顯得空蕩靜谧。
但很快,她們也要受封品級,搬到真正的後宮,那些離皇帝寖殿更近的宮殿裏去了。
一行十二人,穿戴着正式妃嫔宮裝和首飾進入奉天殿。紫霞帔着紫紗羅裙,紅霞帔着紅紗羅裙,領口處皆披蓮花邊綴流蘇的肩領,以及兩端垂玉石的纏花紋霞帔挂帶,頭釵金鳳,纖腰束裙,袅袅而至。
雲露望向殿正中龍椅上頭戴通天冠的男人,眼睛悄然一眨。
于她而言,上座的并不是天下的霸主,也不是她未來的夫君、可以依賴的靠山,而是一陣可以用來因勢利導,改善環境的東風。即便她沒有諸葛亮的計謀智慧,心思過人。
這陣東風,她也必要借來使一使。
“工部主事雲世崇之女雲露,上前聽封。”
雲露出列,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在地。在內侍公公手執明黃聖旨,一長串的溢美之詞和感謝帝王聖恩的宣讀完畢之後,終于道:“今授予從九品紫霞帔位,賜居雲岫閣,欽此。”
聽畢,她伏于光滑可鑒的地磚之上,朗朗揚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空曠,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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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露!”
愉快的少女音色遙遙傳來,恰在囑咐內侍擡妥箱籠的雲露一擡頭,就見身穿尚宮局宮女裝束的阮湘怡向自己走來。
“湘怡。”她笑握住曾經室友的手,和她敘話,“你怎麽來了,在那裏住的還習慣嗎?”
阮湘怡眉眼間的俏麗不改,只是更添一絲穩重。她笑着答:“原是不習慣,在家時也要學規矩,但卻沒這麽多規矩學。況且是四人一間房,裏頭還有個大半夜的磨牙,我起夜時險些沒被吓倒。”
雲露忍俊不禁。
“後來就好了,每日有事做,有飯吃,過得踏實充實。咱們到底是有家世在那兒的,姑姑們不敢太為難。”
“這就好。”雲露又來回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尖,并不避諱的笑說,“起繭子了。雖是要幹活,自己的身子還得自己養着才行。”
她讓良辰從箱籠裏取出護手的霜膏給了她,道是:“裏頭加了甘松香,可以讓指尖潤澤,手心綿滑。不必多用,臨睡前挑出一點抹上就好。”
這是受封時得的賞賜,她正好拿來借花獻佛。
話說到這份上,阮湘怡也爽快的收了起來。只是因這一番親昵舉止,她心裏暖燙燙地,不覺眼眶裏就有一點熱。
尚宮局的人雖然不敢太難為她們,但是捧高踩低的現象照樣不少見。她瞧得心冷,如今卻覺得不那麽重要了。那不甘憤懑的心情漸漸地消散了去。
雲露突然發現,皇帝鬧的這一次選秀,還真有那麽點大學前軍訓的意思。一起吃過苦、受過累的人感情總會特別要好。
雖然後宮殘酷,但至少現在還是暖春的季節。
箱籠擡到永福宮門口,正撞上孫朝思和擡着她一應物什的宮人,兩班人馬相撞,自然是火花摩擦,相看兩厭。
“都說蝴蝶有眼無珠,只能憑嗅覺識花。我原還不相信,可是一見皇喙紫蝶挑了那麽個人,還真由不得我不信了。”她眼珠斜瞧,白眼以示雲露。
就算在大庭廣衆之下,孫朝思對着她,也總算沒了假惺惺地妹妹長妹妹短,見面冷嘲熱諷,毫不掩飾。
雲露也不瞧她,只随口和阮湘怡說道:“我原是以為蝴蝶嗅覺頗靈,否則怎麽識得那些香花。可惜有人滿屋子的熏天臭氣沾身,那三尾赤蝶卻還是挑了她。倒讓我疑惑不解了。”
一提起這件事,孫朝思的臉面登時挂不住了,她恨恨瞪雲露一眼,揮袖走人。
“咱們走着瞧!”
雲露攏了攏頭發,從容刻薄地說:“算了吧,就算你躺着讓我瞧,我也不會去瞧的。”
一轉回臉,卻看見阮湘怡瞠目結舌的模樣,她這才發覺自己這話說得露骨了些,于古代人而言,委實不夠含蓄。她輕咳了兩聲,扶住了額頭。
顯得不堪頭疼。
因是被那些規矩婉約的做派壓制久了,一碰上有人挑釁,她毫不猶豫地直接就切換成了以前和損友們相處的模式。為此,确實有點兒頭疼。
阮湘怡忍笑:“得啦,我早知你不是個木讷古板的。只是這話你往後休得胡說,咱們就算了,傳到皇上耳朵裏,懂事知禮的形象還要不要了。”
雲露很是受教得點點頭。
在家時也沒覺得富裕的生活環境如何好,但在作為宮女扶疏吃了一番苦頭之後,這種讓懶人無比向往的腐敗日子,讓她萬分想念。
因此一旦邁入了那道門檻,她不免有些過于放松。
還得稍稍約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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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岫閣離承明宮最近,那兒正殿住的主位是選秀時不曾露過面的瑾妃。聽說當今聖上唯一的子女——大公主齊嫣,就是由她所生。
雲露按禮數要去拜訪她,就跟初來乍到“拜碼頭”一樣。她原還擔心對方倚仗身份,會多有刁難,卻沒想到她去時連面都沒見着,直接吃了個閉門羹。
既是不讓見,也不必費心思去見。她被拒後當即款施一禮,打道回府。
走近雲岫閣,矮茂叢叢的茉莉前,翠枝綠葉的大樹下蹲着三個小太監,互相嬉笑着,又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若不是不時傳來銅板的碰響聲,倒讓人覺得是窮人家的孩子在節儉苦讀呢。
腳尖踢了踢劃出來的泥沙,雲露笑:“在玩什麽?”
其中一個太監擡頭剛要笑答,一見是自家主子,蹲着的膝蓋就磕到了地上,結結巴巴地道:“奴、奴才們在畫圖玩兒。”
其餘兩個全數跪了下去。
他們幾個一跪,倒把劃出來的沙打亂了,難瞧見原形。
“哦?”雲露低頭依稀辨認出幾個數字,她也不戳穿,只是不緊不慢地道:“原來我讓你們留守昭陽殿,就是讓你們畫圖玩兒的。”
“主子恕罪,都是奴才不省事,主子恕罪。”三人一個激靈,連忙磕頭請罪。
宮裏做事,那要學會看人。
悶聲不響地主子,有可能是沉默木讷,也有可能是心思深沉。張揚易怒的,不消說光景大多不長。最怕的就是這種冷不冷,熱不熱的主兒了。
這一種通常不好伺候,但卻懂得伺候皇上,登天的機會最大。
“知錯就好。”雲露淡淡道,“跪到肯說實話了,再進來和我說明白。”
她留下一個背影入屋。
三個太監對看一眼,皆是愁眉苦臉。
好麽,賭/博是違了宮規;欺騙主子,那是犯了忌諱。
眼下,只能希望這位新主子初來乍到不熟悉章程,從輕處置了。
一直跟在雲露身側的良辰滿臉地疑惑,不過是偷懶,為什麽主子的反應這麽大,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必給烏茜姐姐彙報的這麽仔細。
只說處罰了偷懶的宮人就行。
雲露飲口茶,通通嗓子,慢悠悠地把茶盞擱到木幾上,清脆的響磕,讓沉思中不懂得掩飾表情的良辰猛地一抖。
她見狀若有所思,支肘托腮,思忖現在還不是解決這顆小棋子的好時候。
恰心思轉動間,三個小太監已經從外面進來跪在了地上,其中一個搶先開口:“主子息怒,奴才們因思念家裏人,想去封信。但因沒讀過書,便想幾個人湊湊份子,找個會寫字的宮人代筆。方才正互相讨論要寫個什麽……”
雲露瞧他那眼珠胡亂轉動的樣子,就曉得這話不盡不實,湊錢是真,為了什麽就有待商議了。她再沒它話,只是道:“出去跪着。”
那太監頓時啞了聲。
三人相視一眼,另一個才要開口,字還沒說一個,才張了嘴,就聽上邊兒輕飄飄地落下話來:“或者說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 這次冊封大家都是霞帔,看上去沒有分別,但是皇帝心裏對誰有好感沒好感是有數的。
承寵之後的再晉級會顯示出來。
其實以前的情況是,如果皇帝喜歡上了一位普通宮女,往往先給她一個紅霞帔或紫霞帔的名分,讓她與一般的宮女有所區別。如果這位宮女能夠繼續獲得皇帝的恩寵,才有可能被封為“正式”的嫔妃,在禮法體系中占據一個堂堂正正的席位。
我是覺得這個稱號很萌,所以拿來用了> <。然後當時後妃應該被叫做X娘子,所以霞帔也是。
但是窩這裏都是X寶林,X美人,所以這個叫X霞帔……大家別被吓到,也許會有點不習慣?
來妃嫔表——
皇後
正一品:貴妃
從一品:賢妃、德妃、淑妃、惠妃
正二品:妃
從二品:昭容、婉容、順容
正三品:貴儀、麗儀、芬儀
從三品:修媛、充媛、淑媛
正四品:貴嫔
從四品:嫔
正五品:婕妤
從五品:良儀、良媛
正六品:小儀、小媛
從六品:寶林
正七品:承徽
從七品:貴人
正八品:美人
從八品:才人
正九品:良人
從九品:紅霞帔、紫霞帔
☆、請安
他們終是垂頭老實了,推搡指了跪在中間的那個出來說明真相。
那人先磕了個響頭,語含真誠:“主子目光如炬,奴才們不敢欺瞞。實則是近日宮裏風傳,人人皆好奇霞帔一級既分紅、紫,不知兩蝶所選哪一個才是聖上的心頭好。奴才們一時心癢,便也商讨着想去跟風猜一把。為此才耽擱了主子交代下來的事。千錯萬錯都是奴才們的錯,奴才們不敢推搪。”
“還請主子責罰。”
對方有鼻子有眼的說了一通,把自己的過失說的輕飄飄的,仿佛真是猜而不是賭。再加上表情滿是悔痛,很懂得渲染烘托,一個不知情,真以為他想改過自新,從新做人,進而輕拿輕放了。
其實她也從沒想過要嚴厲處罰,跟腳還沒站穩,拿腔拿調的下人心裏不服。
雲露不置可否,反是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回主子話,奴才安福全,主子只叫奴才小福子便是。”
“小福子。”她一颔首,思緒轉過幾個彎兒,忽而道,“我瞧你能說會道,人也機靈,往後昭陽殿的宮人就歸你管着罷。”
這可真是因禍得福。安福全驟然從“犯事的太監”變成了“有能力的大太監”,一時被好運砸暈了腦袋,暈暈乎乎地磕頭謝恩:“這、這、奴才謝主子恩典!”
但他腦子轉得快,立馬就發起了愁。
若是在別的時候受到重用還好,這回三個人一起犯事,他因為會說話被推出來解釋,但也因此受到看重,這讓其他兩個人怎麽想?他們心裏必然會對他産生不滿。
認為這機會人人都可得,只是讓他出了這個頭而已。
雲露用茶蓋拂了拂水裏立着的茶葉梗,只是不喝,靜了一刻又道:“不過委你重任是一回事,你們聚衆開賭還要另算。我既命你管束宮人,該用的權利你用,要擔的責任,你也要好生擔待起來。”
“這一次你這領頭的沒做好,便只你罰俸三月,為其餘人一齊擔待了,你可服氣?”
安福全大喜,磕頭道:“奴才謝主子體恤!”
他這一句可是真真切切地謝。既幫他收服了人心,又把他這主事領頭的位置落到了實處,他擔了這責任,往後那管人的權利不就到了手?至于月俸,相信在別的地方很快就能找補回來。
這位雲主子,當真不可小瞧。
見他能懂其中的意思,雲露也很滿意。
初來乍到,最缺的總是人手。在皇宮裏單槍匹馬的闖絕對是不實際的。如今這麽一運轉,她輕巧巧地幾句話就收了人真心,雖不過兩三分,好歹是有那勁頭,肯賣力幹活了。同時,還能小小震懾一番。
讓他們知道,她可不是那好糊弄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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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雲露歪在美人榻上,手握一卷《驅芳詩集》,看得有滋有味。
燈籠裏的燭焰忽而一閃,小福子貓着腰從外邊兒輕聲踮了幾步腳踩進門裏來,探頭探腦的模樣顯得十分小心,不敢打擾屋子裏的靜谧。
“不過是要你去打聽打聽皇上今兒晚上歇在哪處,又不要你做賊。”将書冊放低了,她一眼斜去,懶懶道,“進來吧。”
“嘿嘿,奴才恐怕擾了主子清靜。”小福子解釋後立馬說道,“回主子話,皇上今日翻了紅霞帔孫主子的牌子。”
雲露這才有些詫異的将書冊放到一邊,問他:“紅霞帔裏只一個姓孫的?”
小福子點頭:“只有一個孫主子。”
“這就有趣了。”她面露興味,想了想,擺手教小福子先下去了,自己則步下榻來,走到窗邊任晚風輕輕吹着,風裏夾雜的草木清香讓人覺得舒爽,連帶困乏的心神也清醒了幾分。
其實在蝶選那天,她回過頭一想就覺得有些蹊跷。好端端的被人碰掉了花,等換了一朵,蝴蝶就飛來了。巧合得讓人生疑。
後來她悄悄吃了一瓣海棠花,甜如蜜的滋味讓她明白了其中的隐秘。
這種宮廷秘制的藥一般人都不會清楚,包括後妃高位的娘娘們。因為這是低賤下流的東西,她們不屑于看,冬日飛蝴蝶的時候,瞧着覺得賞心悅目,給宮人點賞賜也就罷了。
但她曾在獸苑工作,對這些秘藥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