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楊柳山莊人丁單薄,只有三位主人,不會武的坡腳家主、柔弱的大小姐和還有不到七歲的小少爺。
以往紅花令上死在魔頭劍下的人中,甚至有過終南山的一流高手,武功不在武林盟主陸靜之下,江湖鮮有敵手。而一流高手本就萬裏挑一,眼下如此弱小的一個莫家,加上來所有相助的逍遙客都不會是魔頭的對手。
山莊裏忽明忽滅的燈火是山中唯一的光源,透過微黃的燈籠紙,暖光灑出去,放眼望去,雨水混着血水的庭院,橫七豎八躺着許多屍體。
而現在楊柳山莊主人之一,大小姐莫雲裳正展開雙臂攔在最後一名因為保護她而傷重的逍遙客面前。
這一幕若是旁人見到了,指不定要羨慕得眼睛發紅。今日來相助的武林人士,或許有人是為了千金重酬、莫家寶劍,但更多人為莫大小姐而來。卻只有他一個人,得美人以命相護。
“住手!”
魔頭手中那柄屠盡楊柳山莊的劍停在少女秀美的臉上三寸,劍刃滿是血紅。他渾身都被黑色衣料裹得嚴實,戴着遮蓋了整張臉的銀質面具。
“我莫家與伏月教從未有過仇怨,你何至于滅我滿門!還有這些俠士,他們只是好心相助……”
不等雨中狼狽的少女将話說完,黑衣人将劍架在了她脖子上。
“還有一個小的呢?”
莫家家主已死,只剩下一雙兒女。
莫雲裳胸腔因憤怒快速起伏,咬緊牙關道:“沒有其他人……”
黑衣人道:“我不喜歡跟人講道理。”
莫雲裳目光閃爍。
紅花令出現之後,除了死在兇手劍下的人,未有人見過真正的兇手,很多人都在猜測他是魔教教主。
而這一屆魔教教主才出江湖沒幾年,倒是有一句話相傳甚廣——他說,他不喜歡跟人講道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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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露過面,似乎是因相貌醜陋,見人時從來都是戴着面具。而眼前這個人,與傳聞中魔教那位神秘至極的教主的許多特征漸漸重合……
黑衣人似乎格外欣賞她眼裏的絕望,劍尖緩慢移動,落到她白嫩脆弱的脖頸動脈上,“不過先殺了你,再去找那個小的也不遲,只是可惜……”他嗤道:“可惜了一張漂亮的臉蛋。”
劍尖稍微移開,黑衣人手腕輕翻,殺機已到眼前!
那名重傷的青年俠士忽然躍起,用手裏的刀挑開黑衣人的劍,而後搖搖欲墜的護在莫雲裳面前。
黑衣人的劍已來到他面前,長劍強勢無比的壓來,本就傷重的青年被狠狠踹飛出去,跌落水灘,連帶手裏的刀也不知掉到何處去,狼狽地在地上掙紮半晌,而後咳出大口鮮血。
黑衣人側首望向邊上的莫家小姐,提醒道:“該你了。”
莫雲裳将下唇咬出一個血印,她并非不怕死,只是她面對的是殺父仇人,心頭更多的還是恨,她瞪着黑衣人道:“魔頭,你會不得好死的!”
黑衣人低嗤一聲,揮動剛被雨水沖去血污的劍。
劍起,劍落,寒光略過雨幕。
突然!
那劍調轉方向朝身後砍去,金玉相擊的聲音響起,不知何處來的暗器與劍刃相撞,震得黑衣人倒退幾步,定睛一看,竟只是一粒花生米!
“誰!”黑衣人驚喝道。
莫雲裳驚喜地看向山門前,難道是六大門派的人來了?
楊柳山莊的大門前卻只有一人。
半舊的油紙傘下,昏暗中的光線中,被蒼青的披風帽沿下的面容上系着一方青巾,幾縷長發半遮側臉,只依稀露出一雙眼睛,格外清亮。
天色已經晚了,冒着山雨出現的青衣人被籠罩在黑暗之中,顯得有幾分詭谲,但他一開口,戛玉般清澈的嗓音竟然撫平了山莊裏的血氣。
“看來還算及時。”
雨中傘下,黎秩緩步前來,眸光略過雨中的少女。
“你是誰?”黑衣人握緊劍柄,莫雲裳輕易在他身上看出了幾分警惕。
黎秩擡起傘面,反問黑衣人,“這句話不是該問你?冒牌貨。”
原先重傷的年輕人在他出現的時候便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劫後餘生的莫雲裳也忘了後怕,兩人迷茫的目光在青衣人與黑衣人身上徘徊。
“咳咳……”黎秩掩唇低咳幾聲,很快将不适壓抑下去,再開口時,原本清澈的嗓音多了幾分沙啞,“是誰讓你冒充伏月教教主肆意殺人?”
莫雲裳驚道:“他不是魔教教主?”
驚疑的目光落到了黑衣人身上,得到的卻是黑衣人冷冷一眼看來的回應,絲毫不曾掩飾的濃烈殺意。
莫雲裳心下一顫,就見這黑衣人一言不發揮劍朝青衣人砍去!
“公子小心!”
黎秩擡眼看了看她,慢悠悠的模樣看得莫雲裳整顆心吊了起來,下意識屏住呼吸,卻見黎秩青衣一動,無比輕松的避開了這一劍。
莫雲裳錯愕,這人功夫絕對不差!
黑衣人手腕一轉,橫劍劈來,黎秩徒手迎上淩厲的劍招。
交手數招後,黎秩才收起手中脆弱的油紙傘,卻并沒有扔開,還以此作武器,對上鋒利的劍刃。
莫雲裳已經開始四下尋找武器,卻見那把本該被一劍削斷的油紙傘竟堅韌無比,非但不見絲毫損毀,仿佛還比對方手裏的劍更加鋒利。
不過尋常一把青竹傘,在黎秩手裏竟同削鐵如泥的寶劍,加上精妙的劍招,原先屠盡楊柳山莊無人能敵的黑衣人隐隐招架不住,露出敗績。
莫雲裳雖然不會武,卻看得懂劍法,甚至是各家功法。她的眼裏初是驚豔,而後慢慢鎮定下來。
事實上,這對黎秩而言不算太難。
不過多時,黎秩用手中傘輕輕一撥,便将黑衣人手裏的劍挑飛,木制的傘柄抵在黑衣人右肩。
看似輕巧,竟将人推出了三尺外。
哐當一聲,長劍落地,黑衣人趔趄幾步才站穩,低頭捂住右肩的同時,一點血色在面具下方滑落。
“學過?”黎秩問。
若是有人仔細觀察,便會發覺他身上那看去尋常的披風竟是沾水不濕的料子,除了露出衣料外的肌膚被雨水打濕,他身上衣服還是幹燥的,行走間露出的衣擺也只是微微濕潤罷了。
不過眼下,他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導致無人回答。
于是黎秩的聲音裏藏了幾分納悶的意味,提醒道:“奪命追魂劍。”
江湖傳聞中他獨門的劍法,其實不叫這個名字,但自家教衆都這麽喊……那就這樣吧。只是與冒牌貨交過手的黎秩不明白,他為何也會?
黑衣人也看出來對方招式相似,眼裏略過幾分驚恐,而後又莫名自信下來,突然道:“我告訴你是誰派我來冒充魔頭的,你放我走,如何?”
聞言,莫雲裳急忙忙打斷,“少俠萬萬不可放他離去!”
竟然被正道中人喊少俠?黎秩看了莫雲裳一眼,卻在她期盼的目光下很是随意地點了頭,“可以。”
莫雲裳神情一滞,顯然很難接受。
黑衣人笑道:“我不想讓武林正道那些人知道,包括這個女人。你過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是個人都能聽出來有詐,莫雲裳失望歸失望,卻也很擔憂。
黎秩本人不以為意,竟真的上前去。與此同時,遠處休息已久的年輕俠士也提着刀靠近過來。
終于,黎秩停下腳步,站定在了黑衣人面前。
二人間的距離被縮短到了一步。
黑衣人目光冰冷,壓着聲音道:“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
風雨不知不覺變大,昏暗天際劈開道道電光,悶雷緊随響徹山野,莫雲裳緊盯着靠得極近的兩人。
事實證明她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變故就在轉瞬間——
黑衣人突然挑起腳邊的長劍握住,面對面朝青衣人斬去!
“小心!”
兩道異口同聲的提醒響起,油紙傘格擋住長劍,修長如玉的雙手反将長劍朝黑衣人壓了回去,油紙傘擦過劍刃時竟在雨中亮起幾粒火星。
刺啦的聲響裏,劍刃離黑衣人的脖頸越來越近,黑衣人眼裏略過慌忙,左手忽然松了劍柄,在後腰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往黎秩腹部送去!
然而黎秩的反應更快,他及時抽身退開,那偷襲的一劍也沒能成功,反而被油紙傘的一頭狠狠敲在手背上,匕首哐當一聲便掉了下去。
黑衣人只覺整條左臂都麻痹不堪,可看到對面的黎秩目光冷了下來,心底湧上的強烈的求生意識催使他不帶停頓地朝對方揮出平生最強的劍招,也只有這一劍。記憶中那個聲音跟他說,只需要學會這一劍,他就足以擠進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因為這是魔教教主戰勝前任武林盟主陸玄英的決勝一劍!
然而他似乎過于無知了,用一個人最高的劍招對付他本人……
他注定只能失敗。
而此時此刻,自知得罪對方太狠,一心只想逃離的黑衣人眼裏只剩下眼前這個青衣人,這個難纏的對手,天地間所有聲音都被他屏蔽在外,他能清楚的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甚至覺得時間流逝變得異常緩慢——
這歸咎于對方。
黎秩輕嗤一聲,不疾不徐地握住青竹傘柄,而後一寸寸地在油紙傘柄中抽出一把窄細如同剔骨刀的小劍,約莫二尺長短。劍鋒上的光是幽黑的,在電光下照映下折射出一點寒芒。
随後,黑衣人看到那雙如同鍍上金玉光澤的手握着短劍,在虛空中揚起一個弧度,看去很慢,很輕,可那一刻,他卻感受到了滅頂的危機!
雨水的軌道被刺目的劍光截斷,劍與劍相逢,光與影交錯。
長劍再度落地,黑衣人轟然倒在血泊,雙目瞪大。
他的身上多了一道斜而長的血痕,從左肩穿過小腹右側,傷口極深,鮮紅的血水不住湧出來,他臉上的面具也一分為二,掉落到身側的水坑,慘白的臉上,血水正在嘴角湧出。
在場沒人想到今夜的屠殺會以這個結局落幕,原本緊繃觀戰的莫雲裳與遠處那名重傷的持刀年輕人都在為這一劍震撼,誰也都沒想到……
兩人不約而同地朝黎秩看去,他手裏的傘柄果然短了一截。
青竹管中間黑幽幽的,不過一指寬,難以想象這是藏劍的劍鞘。
“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耍花招。”黎秩語調微涼。他将被雨水沖刷幹淨的短劍收回傘柄裏,撐開雨傘,走向黑衣人。一擡手,一張手,不知何時藏在手心裏的一枝海棠在空中打了個旋,嬌豔的花朵最終落到黑衣人胸口上,被雨水打濕,被泥濘與血水玷污。
黑衣人死死瞪着血紅的雙眼,張口只發出了沙啞的氣音。
“模仿的很到位,花和劍都有了。”黎秩垂眸,聲音帶着些微化不開的涼意,輕得只有他們二人可聞,“還有,我同樣不喜歡別人學我說話。你今日冒犯我太多忌諱,死的不虧。”
話到最末,黑衣人身上猛地一顫,臉一歪,徹底斷了氣。
黎秩涼涼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臉記住,便轉過身來,面向莫雲裳與她身後不遠的那個年輕人。
莫雲裳無聲笑了笑,正要說些什麽,青衣人便朝山莊門前看去,擡手置于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莫雲裳随之看向大門前,也聽到隐約有馬蹄聲響,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這是有人來了,這個時候姍姍來遲的,極可能是六大門派的人。
“少……”莫雲裳正要跟兩位救命恩人說出這個好消息,卻見青影在面前略過,往後院的方向走去,青巾蒙住的臉朝她看來,“有後門嗎?”
“在那……”莫雲裳愣愣指去。
黎秩不再猶疑,腳步飛快地朝後院去了,那個重傷的逍遙客也跟了上去,莫雲裳轉念一想,想要跟上的腳步收了回來,她并非不知情識趣,這兩人顯然不想見到六大門派的人。
想到江湖上有一些逍遙客,不大喜歡六大門派,也不樂意與這些門派子弟接觸,莫雲裳站在原地目送二人遠去,頗為遺憾地嘆息一聲。
過不多時,幾人冒着風雨踏入楊柳山莊,三男兩女,俱是年輕人,為首的黑衣少俠與百裏尋手中握劍,嗅到濃重的血氣後都是一臉凝重。
而落在最後面的,正是今日四處找人報信的小陳大夫。也算是他運氣好,竟然碰上了近來名聲鵲起的武林新秀,也就是那位黑衣少俠裴炔。
見幾人站在門前不動,小陳低聲問:“怎麽了?我們來遲了嗎?”
沒人回答。
小陳當即悲憤不已,越過幾人往裏走去,卻也是呆住——
山莊裏一地血泊,躺着的有不知名的江湖人,也有楊柳山莊的人。
他曾與之有過一面之緣的莫家小姐,此刻正渾身狼狽地坐在雨幕中,手中捧着一枝花枝凝露的紅海棠。
小陳眼睛亮了,裴炔也默默将劍歸鞘,在身後黃衣窈窕的少女手中取過畫傘。身後着碧藍衣裙,發尾小辮綴着一支孔雀翎的姑娘見狀抱着雙臂冷哼一聲,“這時候不嫌燙手了。”
裴炔無措地看向黃衣少女。
小陳沒想那麽多,跟着搶過畫傘,朝雨中的莫姑娘奔去。讓這麽柔弱的一個小姑娘淋雨,像什麽樣?
于是省下了裴炔不少功夫,他便跟身旁的白衣少年道:“百裏師弟,你去看一下還有沒有其他活口。”
百裏尋點頭,快步走進山莊。
楊柳山莊建在半山腰,自後門出來後,就是一片蒼茫山林。
黎秩看着走的悠閑,仿佛雨中漫步,速度卻不慢。
“公子請留步!”
原先在楊柳山莊與莫雲裳一同被救下的年輕人已累得氣喘籲籲,跑了一路,腰腹處的傷口又裂開流血了,他卻只用手按住沒有處理。
黎秩皺着眉看他,有些不悅,他可沒時間在這裏停留。
年輕人看出他不耐煩了,心知他要走自己是追不上的,氣還沒喘勻就急道:“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黎秩眉梢一挑,“你不是江湖人?”
年輕人虛弱地笑了笑,露出右側小巧的虎牙,“我家主人有請。”
“你只會說這句話嗎?”
年輕人愣了愣,“……我家主人有請。”
黎秩:“……?”
年輕人其實是累得說不了太多話,于是先挑着重要的說,緩了緩傷處這陣劇痛,他才解釋道:“我名燕七,今日是主人派我前來救人,可惜我學藝不精,不是那歹人的對手。”
黎秩問:“你家主人是誰?”
說起這個,燕七輕咳一聲,露出了一個很有禮貌的笑容。
“貴人。”
“什麽……”黎秩徒然頓住,審視的目光重新落到燕七身上。
就是那個,也許已經看穿他真實身份,給他送了很多禮物,還在他身邊安插了不少人的神秘貴人?
燕七擡手指了一個方向,“主人就在附近,公子且随我來。”
黎秩眼神怪異。
片刻後,黎秩跟着燕七走到了林中山道前,終于見到這座後山山林裏,除了他們以外的第三人。
華貴馬車停靠在林前,懸挂着的兩盞宮燈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而那位所謂的貴人,正撐着傘立在馬車前,颀長挺拔的身形将一身雍容紫袍穿得極為惹眼,雖沒看到那位貴人的臉,也能看出其氣度不凡。
不過,貴人明顯是個男人。
黎秩随燕七走到馬車前不到一丈時,突然停下,不再往前走,帽沿下一雙清亮的眼睛睜得很大。
“黎秩。”
男人天生溫柔的嗓音傳來,俊美非凡的臉上滿是笑意,雙目直勾勾看着黎秩,“還是喚你李知?”
衢州城裏往日最平凡不過的普通書生身份被揭穿,黎秩收起驚詫,目光警惕而防備地看着紫衣男人。
是個熟人,但他不能認。在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他心底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這是他的債主!
紫衣男人見黎秩許久都不接話,幽幽一嘆道:“你不記得我了嗎?三年前,也是這樣的雨天,你說你叫枝枝,與我……有過一段情緣。”
黎秩眼睛又瞪大了一分。
那個……的停頓後面,到底是被他删減了多少故事!?
紫衣男人念出想過千百回的臺詞,看着他,笑容甚是溫柔。
“三年不見,枝枝,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