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黛玉沉吟一下,卻……
第59章 黛玉沉吟一下,卻……
黛玉沉吟一下, 卻道:“這倒不盡然。”
林如海用一種此話何解的眼神瞧向黛玉。
黛玉便下去道:“譬如按照慣例,咱們家遇到三節兩壽的大日子,皆要賞賜下人, 長此以往,下人們也會将這些并未到手的賞賜當做自己的東西。突然某次節下, 我突然宣布今年不僅沒有賞賜, 還有懲罰, 下人們自然心中惶恐。然後,岚姐姐又告訴下人們, 雖然賞賜沒了, 懲罰也可免了,下人們即便拿不到賞賜,也會心滿意足, 甚至感恩戴德。
九皇子入長康宮的時候憂心忡忡,是因為他已經将海貿生意視作囊中物, 然後下了大朝會就知道,海貿必然納入朝廷專營,心中自然失落。至于從長康宮出來, 神色松快了許多, 不見得就是有了什麽對策。也有可能只是小鐘妃告訴他, 情況沒他想象的那麽糟。”
林如海本就是聰明絕頂之人,不過是這段時間一直十分繁忙,精神有些疲憊, 思維也受了影響。黛玉這麽一提醒, 林如海自己就反應過來了:“玉兒的意思是……只要海貿生意不落在戶部,對于九皇子而言,确實也沒那麽糟。”
黛玉也極輕但是篤定地點了點頭。
林如海雙眉微蹙:“若是長康宮的意圖, 只是将海貿生意從戶部分離出去,日後再思将海貿掌握在自己手中,倒不失為一好法子,而且可行性極高。畢竟,從鹽稅案開始,東宮已經得了不少實際的好處,若是海貿不納入戶部管轄,則幾乎落不到東宮頭上。”
黛玉對此也另有見解,“這些東西,本就應該是朝廷的,只要別讓官商勾結,借了朝廷的勢力反倒壓榨百姓,歸口在哪個部院管理,又有什麽區別呢?只要不讓長康宮借勢将海貿納入勢力範圍,不光對咱們,就是對天下百姓而言,也是不錯的局面。海貿也并非一定要歸入戶部管理。”
林如海神色敬佩的瞧了閨女一眼,這樣的格局心胸,別說閨閣之中,哪怕滿朝文武,也鳳毛麟角。只文丞相等少數幾個人,一直在黨争之中始終不偏不倚,以大局為重。但是這種不偏不倚,也是因為太宗皇帝給了他足夠的支持。
否則,誰能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呢?比如自己,因為是太子的妻弟,天然被劃到太子陣營,自己倒是想中立,但是以前的二皇子、現在的九皇子,哪個不想要自己的命?比如九皇子系的官員,只要曾經以權謀私過,又有什麽機會回來不偏不倚?人一旦有了立場,就容易站在自身的立場思考問題,眼光格局也會受限。
比如九皇子不知道海貿納入朝廷專營的好處嗎?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如果海貿掌握在他自己手裏,自己得利更大,誰會管朝廷因此損失多少呢?但凡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格局便有了局限性。但是黛玉卻并不囿于立場,能說出海貿歸于哪個部院,都有利于天下百姓的話,當真比之多少人都高明。
不過黛玉的話也給林如海提供了思路,“玉兒方才說,九皇子之所以從長康宮出來便神采奕奕了,是因為長康宮有了将海貿生意從戶部剝離出去的法子?”
黛玉道:“小鐘妃和九皇子的談話無人得知。不過從長康宮的立場分析,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既是海貿專營的事在大朝會上定了板,想來長康宮還不至于做出阻撓朝廷對抗聖上的事。”
林如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即便如此,也給我們增加了不少麻煩,海貿專營的實施細則,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只等尋個機會上奏。現下的情況,若是按原計劃遞上去,只怕正中長康宮下懷。”
黛玉卻神色如常:“父親站在一部尚書的角度慮事,自然會從将海貿納入戶部的角度起草實施細則。但是長康宮也會這樣揣測父親,父親只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且搶占先機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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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眼睛都瞪大了,道:“玉兒的意思是,我直接上書将海貿衙門立在戶部之外?而且一定要搶在九皇子之前遞折子?”
黛玉自信的點了點頭。
林如海擊掌贊嘆道:“此計果然甚妙。”如今太宗皇帝掌政,但是太宗皇帝本身,是個有些多疑的帝王,正因為如此,前世太子才會被圈禁。同樣的,太宗雖然樂見海貿納入朝廷專營,但是如果到時候兩套方案擺在太宗皇帝面前:一套是将海貿生意納入戶部統籌,一套是新立專門的海貿衙門,太宗皇帝多半會選擇後者。
也是基于此,長康宮才有自信只要将海貿衙門獨立在戶部之外,就能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
試想,海貿專營是林如海提出來的,如果林如海提出将海貿專營納入戶部,原本是沒什麽。但是若有一套将海貿專營單列的方案擺在太宗皇帝面前,必然引起太宗皇帝的疑心。
到時候海貿依舊會單列,由朝廷專營,但是彼時太子一系都會陷入被動,在推舉新立海貿衙門官員的時候,太子一系舉薦的官員也會被太宗皇帝棄用。那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海貿衙門确實極有可能成為九皇子的勢力範圍。
想清楚裏頭的彎彎繞,林如海道:“若是我和九皇子皆遞一套另立海貿衙門,朝廷專管的實施方案,則上折子的時機極為重要了。”
黛玉點了點頭道:“這一回,卻是越快越好。咱們須得在九皇子上書之前,将折子遞上去。此奏折遞到禦前,聖上定然會相信父親一心為公,到時候在推舉新立衙門的官員時,東宮必占起手。”
格局夠大、思路夠開闊、決心也夠果斷。林如海心悅誠服的道:“玉兒,論謀略,我不如你。”要知道林如海年方弱冠高中探花,自然是世間一等一的出色人物,能讓他感覺到自智慧上有差距的,黛玉實實在在是林如海遇到的第一人。
黛玉笑道:“玉兒擔不起父親如此誇贊。”
不過父女之間麽,實不必相互吹捧。方才林如海是有感而發,此刻也将思緒拉回了海貿的事上。“玉兒此計甚妙,為父也倉促之間,也确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一樣,海貿衙門單列,雖然能暫時避免長康宮漁人得利,但是長遠來看,若是海貿衙門運轉得好,會有人上書将鹽鐵專營與海貿衙門合并,以此削弱戶部的權利。”
政鬥,向來是各類招式層出不窮,你來我往各用招式,且話術上,各方皆有名正言順的理由。
黛玉笑道:“伴君如伴虎,咱們家殚精竭慮輔佐東宮,難道是父親醉心權術嗎?不,咱們家不過是為求自保。就算海貿衙門因做得好了,鹽鐵專營與海貿合并,戶部因此被削弱又如何呢?戶部是朝廷的,海貿鹽鐵也是朝廷的,哪邊做得好納入哪邊管理,得利的是天下百姓。咱們家只要熬幾年到太子登基,到時候手上實權多寡并不重要。再說,父親現在是戶部尚書,但不會永遠是戶部尚書。戶部權利大小多寡,不用太過計較。”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麽?如何用人向來是朝廷說了算,自己實不必在意戶部實權大小。林如海啞然失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為父到底囿于和長康宮之鬥,眼界窄了。玉兒此言甚是。”
接下來的日子,黛玉忙得将管理庶務瑣事的事情全都撂開了,除了日常吃飯睡覺,日常鍛煉不曾丢開,便日日管在書房做新的海貿衙門設立方案。好在蘇岚、英蓮管家也已經上了手,林家幾房管事調|教得也好,黛玉撂開庶務,也勞累不着賈敏。
至于設立海貿衙門的新方案,這個事主要是林如海在做,黛玉只是給些參考和建議。但是因為有過穿越後世的經歷,成立海貿衙門,則可以參照現代社會的商務部。因此,黛玉也提了不少建設性意見,叫林如海都覺自愧不如。
林如海早就做過一個成立巡海衙門的計劃,只是按那個版本,巡海衙門設置在戶部管轄之下。現在只需要在原來的策劃上做一些修改,新計劃便完善了。
而九皇子府,九皇子和幾個親信長史、謀士也是忙得晝夜不分了。九皇子和小鐘妃都知道,起草新立海貿衙門的章程,林如海肯定是走在長康宮前面。因此,九皇子府分毫不敢懈怠,繁忙好些時日,才趕出一份頗具亮點的章程。
然後,九皇子又派人找了承恩公、保齡侯等其他九皇子一系的親信官員,對海貿的事些微透底,讓其準備在大朝會上的應對。畢竟單設海貿衙門只是手段,在新衙門重要職位安插自己人才是重點,這都需要在舉薦官員的時候,朝上有人配合。
而彼時,林如海所作出的那份海貿衙門設立綱要和實施細則已經放到了太宗皇帝的龍案上。
現在林如海作為一部尚書,可以直接面聖,倒不用擔心奏章被秉筆太監攔下這等鬼蜮伎倆了。
因太宗皇帝日理萬機,林如海做的綱要和細則都很細致,尤其單獨列了一份明晰的提綱,太宗皇帝只掃一眼,便能準确把握這兩分奏章的重點。從太宗皇帝的角度來說,林如海提出的這份東西很完善了,甚至只需要朝會上讓百官表态,就可以開始試行。
但是之前南下查抄王家的人選遲遲定不下來,太宗皇帝也深知裏頭的彎彎繞。人心思變,一個處理不好便要出大亂子啊。于是太宗只是掃了一眼林如海地上來的奏章,道:“朕知道了,林愛卿若沒別的事,便先下去吧。”
皇帝做久了的人,都是喜怒難辨的,林如海也沒太瞧明白太宗皇帝是什麽個意思。但是皇上都發話了,林如海也不會賴賬不走,行了個禮,退出了上書房。
接下來的日子,林如海遞上去的奏折就跟石沉大海似的,沒有任何反饋。太宗也沒說好,也沒說不行,也沒傳林如海商議。
當然,小鐘妃作為協理六宮的妃子,在宮裏自有人脈。林如海進宮面聖說了什麽,小鐘妃打聽不到,但是在上書房呆了多久小鐘妃心裏是有數的。而且林如海面聖的時候遞了奏折的事,小鐘妃也知道。但是這次的奏折,被太宗皇帝直接歸在了密折一類,日夜都有龍禁尉守着,也不是買通一兩個秉筆太監接觸得到的,小鐘妃也息了打探奏折具體內容的心思。
然後小鐘妃就得到的消息傳遞給了九皇子。
當然,這對母子都是聰明人,也大約猜到了林如海面聖,說的便是海貿衙門的事,而且這對母子覺得,林如海必然會提出将海貿生意納入戶部的管轄。也是因此,這對母子成竹在胸。帝王心術,不就在分權,讓百官相互掣肘麽?太宗皇帝必然會選單立衙門的方案。
在新的一次大朝會上,成立海貿衙門成了讨論重點。
上次,許多人被林如海擺了一道,在衆人對海貿生意這塊肥肉瓜分得差不多的時候,林如海直接一道奏折把衆人到口的肥肉掏給了朝廷。
你林如海會螳螂捕蟬,難道我就不能黃雀在後?這日,九皇子也取了早就備好的奏章到了東華門前。按九皇子的預想,今日待得在戶部之下新設海貿衙門的事讨論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如上次林如海一般拿出奏折,打得東宮一個措手不及。
東華門開了之後,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因太宗皇帝還沒來,賈敬借着打招呼之便,将林如海叫到一邊道:“如海兄,我怎麽覺得今日九皇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你小心些,可別着了他的道。”
林如海點頭道知道了,又向賈敬道了謝。便回班列站好。
早朝開始之後,果然其他争議不大的事讨論完,便開始讨論海貿的事。然後,太宗皇帝直言:戶部尚書之前上了有關設立海貿衙門的折子,自己看了覺得很不錯,準備散朝之後就将折子傳給吏部商讨新衙門的官員設置問題。又問文武百官,有沒有什麽意見建議。
既然上回大朝會上,已經決定了海貿納入朝廷專營,那麽基本上百官回去之後都考慮過這個事情,也都各有建議。還有些頗有建樹的點子,林如海也都記在心內,可以回去繼續完善自己那份策劃。
因為林如海早就遞了奏折,而太宗皇帝沒有任何表态,那林如海在朝會上便也沒再發言了。自己該做的已經做了,如何定奪,是太宗皇帝的事。
是否把海貿納入朝廷專營的事是不能更改的,朝會上一問,也不過是走個表态的過程;文武百官都知道争奪的重點在于新立衙門的官員從何處抽調。
方案是林如海提的,事關經濟商貿的事由戶部管轄天經地義,文武百官也默認了新衙門是戶部下轄的一個衙門,那推舉的新衙門一把手,多是提由林如海加銜。
這也是本朝官制設置的慣例,比如六部下面都各有衙門,但是各衙門裏名義上的一把手還是本部尚書,但是尚書都是加銜;然後名義上的二把手才是具體分管這個衙門的一把手。
推林如海做海貿衙門的一把手,也都是例行表态,推舉海貿衙門名義上的二把手才是各個派系争奪的重點。
一番唇槍舌戰,個個都說得大義凜然,也各有各的道理,過程也不必細述了。總之,在朝臣都默認海貿會納入戶部管理的大前提下,百官推舉的海貿衙門二把手也出身戶部。
只有二皇子及少量幾個官員出列反對,連九皇子系的官員,對此不是贊成就是沉默。
事情進展越是順利,賈敬心中反而越不踏實。賈敬也是老狐貍一只了,今日東華門外九皇子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賈敬記憶深刻。現在九皇子一系玩兒的什麽路數?反常必有妖啊。
果然,待得文武百官都以為此事塵埃落定的時候,九皇子走出了班列。
賈敬在心底咒罵了一聲。九皇子面上雖然不顯,心中也頗有複仇的快意。你林如海不是擅長漁人得利嗎?我今日偏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讓你知道囊中之物被人橫空奪去的滋味。
“啓禀父皇,兒臣又要事要奏。”
“準。”
然後九皇子就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擡了出來:“兒臣以為,戶部總攬全國疆土、田地 、戶籍、賦稅、俸饷及一切財政事宜,已經十分繁忙。如今若再加上海貿的事,一來,怕戶部人手支應不過來;二來,海貿牽涉到水師維持沿岸安穩和打造海船,這兩樣原也不是戶部所擅長。兒臣以為,若要新建海貿衙門,不若新設一部院,或是單設一衙門,但是直接由中書省管轄。”
這一番話也是有理有據顧全大局了。
本來,九皇子說得十分自信的,但是他一邊說,一邊感覺到來自龍椅上居高臨下的目光有些玩味,越說到後面,底氣越發不足了。
當然,坐在龍椅上的是天子,也沒幾個臣子敢盯着太宗皇帝看,所以太宗皇帝的臉色,并不是每個朝堂上的官員都看見了,九皇子這個提議,附議者衆。
太宗皇帝肅着一張臉。天子威嚴,太宗皇帝基本上都是嚴肅的,也就九皇子這種做親兒子的,能感覺到太宗皇帝微妙的情緒變化。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九皇子還得接着說,“兒臣這裏已經草拟了一分奏折,是有關海貿衙門設立的設想,請父皇過目。”
太宗皇帝朝戴權使了個眼色,戴權便下來接了奏折,捧給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依舊是一目十行的掃過,不辨喜怒的問:“那以皇兒的意思,新立衙門從戶部單立,官員又從哪裏調任?”
争的不就是海貿衙門一把手的出身嗎?有出身,就有派系。九皇子道:“此事,兒臣以為當百官推舉之後,再由父皇定奪。”九皇子這話,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了。
但是太宗皇已經在龍椅上坐了三十多年了,雖然不是說能百分之百看透人心,但也不是那麽輕易就能被糊弄的。從小受儲君教導,太|祖過世的時候朝堂動蕩,彼時太宗皇帝還年輕,也是腥風血雨裏走過來才坐穩了皇位,太宗洞察力是有的,各派系打的什麽小九九,也只知道一些的。
于是太宗皇帝便道:“既如此,若是海貿衙門單列,由中書省管轄,官員設置又當如何,還請衆愛卿舉薦。”
事情發展成這樣,文武百官也反應過來了。這是上次大朝會林如海的招式被九皇子現學現賣了,有些在林如海手上吃過虧的官員忍不住心中腹诽:你林如海也有今天。
賈敬則暗道了一聲糟糕。
新設衙門,直接中書省管轄,且不論其官員設置品級如何,這海貿衙門絕對是一等一的肥缺啊,而且不受戶部統籌管轄,那意味着不會有一個林如海這樣千年狐貍都算不過他的頂頭上司。這職位誘人,太誘人。
正如林如海父女預料那樣,許多官員都以為林如海的設想是将海貿生意納入戶部,跟現在九皇子的提議比起來,林尚書的提議未免顯得私心太重。
那麽,這新衙門的主要官員,是不能從戶部出了。當然,海貿生意也關系到銀錢進項,肯定不能将戶部完全排除在外的,那麽在新衙門下頭五六品官職的地方,安置一兩個戶部代表即可。海貿這塊肥肉,戶部到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朝堂上甚至出現了極低的感嘆聲,這海貿生意為什麽會空出來?還是林如海和賈敬、賈赦配合,将王子騰拉下了馬呢。後來又是林如海提議的将海貿納入朝廷專營,怎麽算林如海都是出力最大的一個,沒想到,最後,多智近妖的林尚書居然也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太宗皇帝掃了一眼文武百官,将那些面上微微有得色的官員一一記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