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侍禦史陳邈這兩日便宿于廷尉署中,倒不是他的官署和府邸尚未整理完畢,而是前任的禦史大夫和侍禦史、乃至數十位的一千石以上的官員,此刻正在廷尉獄中。如今的廷尉前所未有的煊赫熱鬧,作為司法檢察的禦史臺,本有監察刑名之責,太子便派新任的三位侍禦史同日進駐廷尉,協理廷尉共同審理這繁多的案件。
牢獄人滿為患,公卿爵有差等,罪有輕重,但罪名其實都類似——所謂附逆。延光十年暮春,南山雜花生樹群莺亂飛之時,朝堂已經無暇顧忌邊疆的烽火和四方的動亂了。太子入京監國,丞相楊徽解任,繼而聖诏廢丞相位,改立三公,禦史臺的長官也從禦史大夫複改名為司空。西京上下天地翻覆,也不過是兩日前的事。
陳邈乃是太子攜帶入京、極為寵信的數名心腹之一。前太子太傅之子,為扶保太子,父叔皆罹難,陳氏子清要門庭,忠良之後。侍禦史一職,官秩不過六百石,封賞陳邈,尚顯得稍稍有些薄恩了。衆人猜度原因,其一,自然是陳邈年歲尚太輕,其二,是侍禦史秩雖不高,卻有監察百官之權,太子方入京,自然需要信得過的人主蘭臺。其三,這也是少數幸存的顯官們暗室之論的秘辛,陳邈領禦史進駐廷尉,大約是為了親審關押其中的前丞相楊徽了。
陳邈認認真真做了兩日卷宗,陳氏乃是本朝第一經學大族,陳邈并不甚通刑名,一邊現學律令一邊整理,公務自然也比兩位同職要慢些。那位同僚有心讨好幫他分擔些,但陳邈只是獨據一席,手不釋卷,幾乎不與同僚言談。另兩位禦史知道他的來歷,也聽聞過他的經歷,只覺這容顏娟秀的年輕新貴身上,說不清是傲氣還是暮氣,令人不敢難以親近。
陳邈做完了今日事,所有卷宗都已審閱備注完畢,可以上繳太子和廷尉,第二日便能開審了。天色已晚,時近三更,但這是軍國大事,陳邈自寫了文書,令廷尉左監執了,去叫開宮門,将謄錄的卷宗送入宮中給太子過目。這等親近儲君的好事,他自己樂意讓賢,那廷尉左監自然欣然領命,趕忙騎馬駕車,寶貝似的抱着去了。
另兩名禦史坐在堂上揉着手腕和脖子,看着廷尉左監奔入漆黑夜色,心中忽然隐隐一寒,明日這廷尉,只怕就是流血盈野,鬼泣神愁了。丞相之位被楊氏父子把持十年,朝中多用親信,甚至架空天子廢黜儲君,如今儲君引兵入京,自然要肅清朝堂。明日起,只怕便是天街踏進公卿骨,不知多少人破家夷族。
陳邈向二位同僚告辭,這兩人年齡大他一輩有餘,他也是恭謙地執弟子禮,那兩人慌忙側身避不敢受,彼此無多餘的話,便各歸居所。
陳邈所居是官員值房中十分寬敞的一間,太子親賜四名小宦服侍他起居,早已将原本十分寒素的書房布置得富麗清雅,此時滿室熏過沉水,熱好了肴馔,肅立等候。賜宦原本是三公老臣方能有的榮寵,陳邈也曾再三謙謝,太子只笑道:“景聲,你我之間若通言語,難道還要讓外官傳遞麽?”陳邈無奈,也只得謝恩。
他看看香篆,居然已經三更将近了,熬過了頭也并不覺困,腦中依然是一句句冷冰冰的殺伐之語流過。他坐在窗下靜靜閉目,一名小宦輕聲道:“陳禦史,先安置了吧?睡不得兩三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陳邈嗯得一聲,喃喃自語道:“兩三個時辰。”兩三個時辰之後,廷尉開審,便到了再次面對那個人的時候,不知限于幽執中的少年宰相,氣焰與氣韻,是否還能如昔年一般。短兵相接被拉得這樣急促,他也難以言說此刻心中跳動的,是畏懼還是亢奮。他想了一想道:“去請廷尉校來。”
如今廷尉的官員都宿在官署內,廷尉校乃是掌管審訊的武官,聽聞召喚,扯過冠服一邊跑一邊穿戴,片刻間就趕來,進門之後兀自暗暗喘息。陳邈轉過頭來,果然還是熟悉的,想想也是,一年多的光陰,于多少尋常人來說,日複一日不經意就流過,于他來說,卻已是幾番生死。乃至于他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竟然身上仍舊有隐隐作痛的錯覺。
廷尉校行過禮,偷着擡頭,窗邊的少年支額憑窗而坐,姿态是極秀麗的,室內的香氣與窗外暖軟的春風相溶,醺然如甜酒,眼前的公子眉目如畫,況且少年得志身居高位,是多麽值得豔羨贊嘆的事。然而他還是記得眼前少年郎一年前遍身血污求死不能的模樣,想到他傳召自己的目的,更是毛骨悚然。
陳邈微微蹙眉回憶了一下,方道:“那根鐵鏈,眼下可以置備吧?”廷尉校兩腿一哆嗦,怔了片刻才一個激靈領會了上司言語,慌忙道:“可以可以,禦史——可是要升堂?”陳邈又沉默了片刻,問道:“上次,我跪了多少時辰?”廷尉校雙腿一軟撲通跪下,幾乎就要求饒,陳邈只是淡淡道:“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廷尉校顫聲道:“約是一刻。”陳邈似有些意外,繼而嘴角微微一抿,不知嘲諷什麽:“原來只是一刻,有日月如馳,也有以日為歲。”
他複問道:“常人可支撐多久,雙腿不廢?”那廷尉校只覺他目光聲音都幽涼之極,不知他是何意,小心答道:“至多半日,三個時辰吧,不過,此刑太過痛苦,尋常人往往不到半個時辰也就暈了。”陳邈嘴角又是一動,輕聲道:“他卻不是尋常人。”他吩咐那廷尉校去安排,并未回避四名小宦官。那廷尉校得了令,心下先是一松複又一緊,知道這性命飯碗似是保住了,然而刑訊之人卻是自己曾經都不敢仰望的天上人,他攪着一顆心,連連稱喏,躬身退了出去。
廷尉校去後,陳邈便解去官袍,吩咐小宦道:“我安置了,兩個時辰後叫我。”他沉吟一刻,又道:“若是廷尉校那邊有消息回禀,也叫醒我。”小宦們服侍他睡下,輕輕放落帷幄,知道他太累,便吹熄燈燭,只在帷幄之內挂了一點幽光的助眠熏香,輕手輕腳出去了。
陳邈閉上眼睛,寂靜如同濃酒,令人沉酣,春夜原本是最宜眠的,何況還有這袅袅的安息香。暖軟的錦衾帷幄,将他與這座煉獄隔絕開來了,将咫尺之外的無量恐懼,無量悲哀,無量苦痛都阻擋在外。禦史臺素稱烏鳥不敢栖,絕對的寂靜,亦是絕對的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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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自己,只須閉上眼睛,任光陰流逝,任苦痛沉澱,他已成為了這苦痛的主宰者,有權力将苦痛加色,加香,使自己免受其傷害。他一覺醒來,哪怕過去的兩個時辰多麽痛苦,也已輕盈地過去了,他不必去回憶,不必去思想。然而他睡不着,微茫的光線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之聲,比那夜還要清晰。他時常不去回想的滋味,也都在這寂靜中鮮活生動起來,他真是嘗過一次,就镌刻入骨髓的滋味。
陳邈疲憊地坐起來,下意識揉了揉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