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廷尉校飛奔而出,叫起了自己屬下,這些刑吏日落而息,此時已睡了兩三個時辰不甚困倦,聽聞上官親自主持,便抖擻了精神,向牢獄而去。為防犯人自盡,獄中夜晚并不熄火把,并有看守值夜。火光助長不眠,助長恐懼,他們一路行來,見監牢中多是十幾日共一室,處處皆有嘆息啜泣之聲,許多公卿進來不過兩日,已經憔悴得形銷骨立,蓬頭垢面,光火之下,恍若枉死地獄中一群再不得轉生愁鬼。

廷尉校來到牢獄深處,盡頭的幾間,原本是收治高官顯爵的,遠比外間的要寬敞安靜。廷尉校向內望去,卻是微微一愣,獄中的年輕人并未如外間那些官員橫七豎八地枕藉躺卧,而是閉目趺坐在獄室中央,他沒有靠着牆壁,胸背卻依然挺直,簪發衣飾皆整潔不亂。燈火投他面容上,如灑了一層金光,他這端坐的姿态,靜和的神情,都讓廷尉校恍惚想起去永寧寺中見到的生菩薩,連他手上戴的鐐铐,仿佛也只是裝飾的璎珞一般。只是菩薩不會有這般俊美的容顏,也不會讓人望而生寒。這股寒意并不随着他身份的變遷,而能快速消湮。

這便是曾經的丞相楊徽了。楊徽之父楊衡把持相位九年,楊徽為丞相副、衛尉,執掌京師也有七載,半年前楊衡去世,楊徽挾天子下诏,自繼丞相位,兩日前被複位的儲君拘捕下獄。故老傳說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九天上的颠沛輪轉便是如此得快。

廷尉校這等卑微職位,本來是沒有什麽機會見到丞相的,但去歲楊徽大治陳氏謀逆案,親下廷尉幾次,廷尉校是日與刑虐為伍的,膽氣原本比常人壯些,但猶記得丞相公子的肅殺之氣,讓自己不敢擡頭。此時廷尉校站在牢門外,給自己壯壯膽,心說此人應當再無翻身的機會了吧?

廷尉校清清嗓子,下令:“開門,進去!”啷當落鎖之聲,幾個如狼似虎的刑吏沖進牢獄,拉起獄中的曾經淩駕三公之上、甚至天子之上的年輕人,廷尉校看了看牢中,牆上果有鎖犯人的銅楔,點頭道:“便在此處吧。”兩名屬下立刻在地上鋪好兩條鐵鏈,壓着楊徽跪下,讓鐵鏈正墊在膝頭和小腿之下。又打開他手上原本鐐铐,換做兩條鐐铐分鎖在牆壁銅楔之上。這時四名刑吏艱難擡着一個中間通木,兩頭連着石墩的物事進來,将那石墩挨着楊徽身後咚一聲放落,中間的木棍便恰好穩穩壓住了小腿,跪着的犯人便手足皆不能動彈,亦無法挪動起身。

這一套刑罰要在牢中布置頗有些費事,幾個刑吏直起腰擦了把汗,低頭看楊徽仍然低垂眼睑,被他們擺布之時亦毫不反抗,似乎事不關己。他雙手被鎖鏈高高掣起,這般直身長跪,身影仍然端正挺拔。

他們素日用這道家夥,因為犯人全身重量壓在膝頭鐵鏈上,只一跪下便疼痛難當扭轉蹭蹬,楊徽的平靜讓他們好生詫異。廷尉校專程低頭看看,見鐵鏈确乎緊緊壓在他膝下,想起陳邈那句話,卻是心中一緊,起身道:“都出去吧,上鎖。”

牢門重新上鎖,鎖鏈交擊,砸出铿锵的重響,轉折在幽長的甬道之間,匆忙紛亂的足音雜沓而過,終于将如死的寂靜重新留給這杳無生機的地獄深處。

廷尉獄中,不唯無烏雀栖息,連風聲亦不能進。楊徽一夕間自相國入楚囚,這數日來于外間事真如隔世一般,外間的天翻地覆都在意料之中,卻又似乎于自己并無太多的幹系。七年來他已習慣了以霹靂手段料理宸翰萬機,自從被剝奪了一切權力,時光驟然變得無比漫長,或許也只是因為他所餘的生命之中僅剩下一件事,等待——等待處置、刑求或是死亡。

一年前由于他的失察,坐令陳氏于肘腋間陡生變亂,機密軍情售予匈奴,邊烽驟緊,廢太子趁機得利,勾結外藩作亂于國中,他的父親楊衡不得不親自奔波戰場,終至壯年早逝,令他的心中始終深自恨憾。

父親死後他倉促繼位,這半年間邊事國事未有寧日,父親以極大的威信壓服的華陰牧,對于這位年輕的丞相只是維持着表面的恭敬而已,岌岌可危的形勢,只能靠他以靈巧手腕勉強維持,一月前他便察覺太子與華陰牧暗中有所往來,在幕僚的勸說之下,他已将家眷移往楊氏重兵所在的幽州。在淪落到今日這地步之前,他自己也并非沒有退步,但當時與匈奴交戰正在緊要關頭,若沒有他坐鎮長安居中調度糧草援軍,不但邊庭不保,楊氏以之起家的這一支重兵更有覆滅之虞,于家于國,他都不敢冒險做這千古罪人。

形勢迫人,終于将他自相位上逼落,将他幽囚于這九重之下的黃泉之地。而在缧绁加身、于酷刑鍛煉之中等待着更多的酷刑之前,他原本也并非沒有選擇,以掌中利劍,來維護這理應留給曾經的宰執的幾分尊嚴,直到他于圍城之中窺見了那人一面。

即使只是一眼窺見,那人秀麗的容顏依然如故,翦水雙瞳中盈盈的除了刻骨的恨意,更滿溢着幾欲躍然而出的興奮,被火光照耀得亦仿佛兩團跳躍明亮的光焰。楊徽丢下劍,束手就縛的時候,陳邈就站在太子身後,那是貼身近侍的位置,能夠如此接近儲君之人并不多。而當面相對,那被仇恨點燃的焦渴反倒刻意壓抑在漠然之下。他朝他微笑,道一聲別來無恙。

一年前是他親手放他逃生,那時候并未想過重逢,一年間他夙興夜寐于紛亂國事,亦不敢去想重逢。反倒是在牢獄之中,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回味,去等待,去思念他的生命中那過于豐富的過去與未來。

沒有人告訴他外間的變換,是誰入主蘭臺,來審理這一件以丞相為首的謀逆要案,但那廷尉校深夜這一番布置,便明白告訴他,他的故人業已安排好了這一場重逢。

他在被擺布着跪上那條鐵鏈時,心中并無怨怼。若不是膝頭的劇痛透骨而來,他幾乎想要微笑一下。一年的時光并未改變孩子氣的任性,因此連報複也要刻意選用同樣的手段。楊徽半阖上眼眸,想象着陳邈現在的模樣,在下令對自己用刑的時候,那張俊秀的小臉上是不是快樂地放着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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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是應該快樂的,又有什麽能比以曾經身受過的痛苦,加倍施于仇人之身更為快樂之事?

楊徽于廷尉的手段,所知僅限于廷尉校向他禀呈審訊宗卷時所提及的那一角皮毛,但這一道刑罰,卻是他所知不多的鍛煉之法之一。以犯人的體重壓在細長的鐵鏈之上,鐵鏈自然陷入皮肉,膝頭肉薄,劇痛入體,如利刃割入筋膜骨髓,縱然是窮兇極惡的要犯,也難堅持。

而這自廷尉校口中聽說的痛苦,直到今日之前,他還只在一人身上見過。陳邈一身血污眼淚漣漣地跪在鐵鏈上搖搖欲墜的樣子,讓他對廷尉校的描述深信不疑。但親身體味,卻是在一年之後的此刻了。幽獨的囚室,不見星月,也不聞漏滴,時間仿佛凝滞于過于靜谧的永夜,分外合适慢慢體味這纏綿而果決的痛楚。楊徽感到膝下的鐵鏈被自己的身體壓迫着,正一點一點地擠入皮膚,切割他的髌骨。鐵鏈的粗細恰到好處地控制着疼痛的緩急,讓他尚能于忍痛之外,分出餘力來感受這漸行漸深的痛楚,如何将他的雙腿以極緩極緩的速度,一點點切斷。

他還不曾跪得太久,還未到不能忍耐的時候,但劇痛入骨,讓楊徽仍忍不住蹙緊了眉頭,他雙臂都被鎖鏈牽扯,唯有直身長跪,方不致令手腕如膝頭般承受被鐵鏈寸寸勒逼的痛楚,小腿被棍棒壓住,雙膝亦是無法挪動,只能安然跪着,任憑那冷硬的刑具一寸寸陷入血肉裏去。

令人無所遁避,本是一切刑罰的殘酷苛猛之處。人世亦如酷刑,有百苦無常交煎逼迫,他卻被命運與形勢纏縛勒絆于此,無所遁逃。

這是他的宿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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