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靡不有初,這一切的元初,起之于十六年前,建光二年的那個暮春,父親帶着未滿七歲的他來到同鄉好友陳瓒的家中。陳氏家傳《谷梁》,陳瓒身負家學,雖然年輕,已有儒名。他到了發蒙讀書的年紀,父親又因匈奴寇邊,被朝廷征辟入幽州平寇,不能将幼子帶在身邊,便索性将他托付給了陳瓒。

或許因為身高的緣故,他第一眼看見的并不是身長玉立的先生陳瓒,而是跟在先生身邊亦步亦趨,梳着兩個抓髻的童子。

方下過雨,被水汽洗淨的空氣裏彌漫着卉木幽幽的香氣,那童子一手抱着一支竹馬,一手扯着陳瓒的衣袖,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張小臉粉妝玉琢一般,像極了畫上的化生童子。

他不久便知道,這是先生的獨子陳邈,這年只有五歲,還未發蒙,因此還未有字,不像他在正式行過拜師禮之後,便被先生賜了文秀二字,做為表字。

新字文秀的首徒容貌雖極俊秀,行動卻離文秀二字尚有幾分差距。他于頭一日父親與先生說話時便趁隙引誘了師弟陳邈到院中去玩,父師皆不在眼前,他終于如願以償地捏了捏陳邈粉嘟嘟的小臉。陳邈被他捏疼了,扁了嘴要哭,他便塞了一大把糖果到他懷中,哄他道:“別哭,哥哥給你吃糖。”

陳邈家教甚嚴,平素顯然并沒有見過如許多的糖果,含了一顆蜜李子在嘴裏,大眼睛一眨一眨地還閃着淚,卻終于是不哭了。七歲的楊徽站在樹下,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糖的樣子,覺得真是天真可愛。但不出三日,這天真便給了他顏色看。那一天先生出門訪友未歸,只有兩個孩子在家,陳邈便央求師兄給他捉一只鳥兒玩,爬在樹梢的楊徽恰好被先生回來逮了個正着,讓他被先生取了戒尺,按在膝頭打腫了屁股,跪着罰抄書。

楊徽忍不住想要微笑一下,當時膝頭的滋味,于幼小的自己來說,大約也是不異于此時的痛楚吧。他試着如當時一般,想要挪動一下身子,便再次發現這企圖只是徒勞。膝蓋的刺痛漸漸變做酸痛,縱然被衣裳遮蓋着,亦能感到皮肉在生硬的擠壓與磨砺之下,正在以可知的速度腫脹、破裂。過于持久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攥緊了束縛的鎖鏈,下意識咬唇忍耐。汗水順着鬓邊滑下,彙聚于下颚,點滴落在身前,漸漸彙聚成一小片洇濕的痕跡。他始終低着頭,那個害他受罰的小禍首并不會再偷偷蹭過來,怯生生地問他還疼不疼,夜正深沉,正宜對囚人行逼迫與鍛煉。楊徽卻也知道,這或許是他在這裏最後一個夜晚,可以讓他如此平靜地回味他這一生中的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

想以睡眠來逃遁的陳邈還是失敗了,他窸窸窣窣下床,揭開帷幄一看,香盤篆字又轉了一圈,縷縷透明的煙灰墜入水盤中,陳邈心中微微一驚,原來自己已經輾轉了半個時辰,而廷尉校并沒有來禀報,說明那個人還沒有昏暈,也沒有說話。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沒有他的音訊,卻也知道,牢獄深處的半個時辰,一定比他的感知更明确。不知那個人這半個時辰在想什麽,追悼什麽,遺憾什麽,又怨恨什麽。這樣無聲的對抗,幾乎在陳邈的意料之中,卻仍舊讓他有些隐隐的不安,他開門去喚過一個值夜的小宦,讓他去牢中看看。

小宦官得令,踢踢踏踏跑進牢獄,淩亂的足音打破這囹圄中難得的寧靜。倉朗的落鎖之聲更明确了來人之所向,楊徽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這足音匆促輕佻,顯然并非陳邈。果然如他所料,先聽見的是那廷尉校惶恐讨好的聲音:“中貴人請。”另一個聲音顯然比他要春風得意得多,帶着幾分初得志者趾高氣昂的張狂,亦似是對這囚犯無動于衷的不悅,來人刻意地咳了一聲,高聲道:“喂,犯人,你怎樣了?”宦人特有的尖利嗓音如一把利刃,輕易便挑破了牢獄中滞悶的寧靜。

楊徽并未答話,也不曾有何動作,他甚至沒有擡一擡眼皮,去看看這為主人張目的小宦。不論是從前的尊貴還是此刻的落拓,他都有足夠的理由來不屑與不顧,而他此刻更感到一陣強烈的不耐,是回憶被冒犯的不悅,卻更自肺腑中莫名升騰出一股酸意,賜宦于公孤老臣是尊榮,由方當弱冠的太子賜予方過弱冠的陳邈,便平添了幾分暗室欺心的暧昧。

那小宦沒有等來想要的回應,顯然甚是不滿,罵道:“不識擡舉的死囚犯,明日到了堂上,鞭子板子下頭,看不撬開你的嘴!”

那廷尉校聽得滿頭是汗,他雖在陳邈的令下加刑于曾經的宰執之身,但如此當面詈罵,還是讓他渾身起栗,陪笑勸道:“這裏腌臜,中貴人看過便好,莫讓禦史等久了。”那小宦聽了他勸,卻又死囚犯,臭囚犯地罵了好幾聲,這才悻悻而去。

楊徽依然低頭咬牙跪着,對他的辱罵恍若未聞。山中無歲月,囚中亦無歲月,他并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了,但既然陳邈派了人來,不是看他是否出醜,便是想要聽他求饒,想必時候過去已不算短。膝頭愈發尖刻的疼痛亦提示着他,這樣的忍耐,終有到盡頭的一刻。

牢門重新落了鎖,便又将外界的喧嚣隔絕于塵世之外。其實不須看,楊徽亦能感到自己的雙腿開始不能自主地顫抖,低垂的目光到處,已可見膝下漸漸洇出的血跡,先是一小片如淡粉的桃花濡濕了衣裳,慢慢地氤氲擴散,在他朦胧的眼中便成了大片的殷紅,俨然血池,将他獨自困囚于中央。

這鮮血的顏色,他現今早已看慣了,不論是敵人的,愛人的,親人的,還是自己的鮮血,顏色都是一樣的。那樣濃豔地自傷處汩汩而出,涓涓不盡,終于彙成血海,他與父親的功名權勢,便從這血海中搏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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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宦寺作亂,年輕的天子聽從外戚建言,召幽州牧楊衡入京平亂。楊衡帶幽州兵迳入長安,誅滅宦寺,亦誅滅了許多與宦寺勾結的有罪公卿,天子下诏,命以楊衡為丞相。是年改元延光,成為他的父親正式入掌人臣至高的權位的第一年。

那一年楊徽十三歲,還留在故鄉跟随先生讀書,陳瓒在儒林名望更高,慕名而來拜于門下的士子更多,他有了更多的同門,但最親近的還是總角時一同長大的師弟陳邈。十一歲的陳邈容貌愈發俊秀,只是學得父親的樣子不茍言笑,讓其他同門不敢輕易接近,只有他明白那少年老成下的天真,時常逗他取樂。他逗弄的次數多了,陳邈亦總能想出法子暗中反擊,讓他作繭自縛地給自己換一頓板子。年少的時光于無知的快樂中飛逝而過,三年後丞相楊衡已牢牢掌握住整個朝堂,家眷接入長安,同時薦陳瓒入朝。彼時的陳瓒已是天下仰望的大儒,天子下诏,以陳瓒為太子太傅,教導時年九歲的太子。楊徽坐在車中,與先生和陳邈一同上京,道上看見路殍野屍,先生嘆息不已,以為聖王之道不興之故。陳邈天真地開解:爹爹以正道教導儲君,将來一定會好的。楊徽牽着陳邈的手,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爛漫神氣抿唇微笑,他的父親已是一人之下,有先生相輔佐,一定能成就聖王所言的升平世界。

這成就需要犧牲,他業已有所準備,為了鞏固權位,他的父親殺了許多人,也流放了許多人,他在家鄉便已聽說了。但他并未想到,下一次的犧牲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的姐姐于三年前被父親送入宮中,不久有娠,生下一子。父親以太子失德,矯诏廢立,以外孫為太子。身為太子太傅的先生自然極力反對,曾經的摯友翻臉絕情,陳瓒聯絡外兵,試圖鏟除權臣,圖謀敗露後被楊衡流放出京。

這驟然間的綱常錯亂讓楊徽手足無措,憤怒的陳邈當面斥罵楊衡是禍國權奸,被一頓板子打得昏暈過去。陳邈半身血污,哭叫爹爹哥哥救命的時候,他咬着牙沒有作聲,等到父親拂袖而去,他才發現兩手都已被自己掐的失去了知覺。他踉跄着奔下來,抱着昏迷不醒的陳邈心如刀絞。他的父親上位之後以絕大的威信掃平藩鎮,廓清朝綱,他總覺得父親是不會錯的,聖王之道,有時也需要犧牲,但當這犧牲落到他的親人身上,才發現他根本辨不清孰是孰非。

他忍痛将陳邈安置在家中,獨自去送先生。先生的模樣比入京時蒼老清瘦了許多,經歷了如此變故,待他卻依然是師長的溫和。他與先生徹談了半夜,心懷隐憂回到驿舍,不久便傳來了那個驚天噩耗。那個将他教養成人,亦師亦父的先生,自盡了。

他于驿舍中慌亂地奔出,抱着先生的身子失聲痛哭,顫抖着手想要拭去先生口中湧出的鮮血,但那血竟似流不盡一般,只留給他滿手血污,他失神地在河邊洗了半日,但那雙手上似乎總沾着血腥的味道纏綿不去。先生以如此決絕的方式斷然離去,留給他父子亂臣賊子洗不盡的惡名,但忠臣的熱血并未化碧,殷紅刺目宛如落日斜晖。

汗水滑過他的雙眼,洗得他眼下頰邊濕漉漉地仿佛啼痕,但他又怎會落淚,他早已無淚可落。楊徽閉了閉眼,緩一緩汗水螯蟄的刺痛,當時的自己并沒有想到,那血腥他後來習慣得如此之快。儲君無罪被廢,太子太傅陳瓒以身殉,激起了朝中士林一片憤慨之聲。更多的反叛,激起了更多的鎮壓,他的父親常年征戰在外,将長安留給了他來鎮守。年輕的衛尉擁有丞相副的實權,權力如烈火,他握持得住,亦不得不受火來逼身的苦痛煎熬。

他流放了許多人,處刑了許多人。政令的平穩萦系于楊氏的威權,為了維護這威權,亦為了維護他的父親,他已在險峰,別無選擇。只是先生十餘年的教導,讓他在鐵與血的權威之下,始終維持着一線對生殺的敬畏與慈悲,盡量控制着慎殺而已。

但這慈悲未收獲絲毫的感激,也未曾維系多少個日月。一年前幽州三郡被匈奴攻破,守軍覆滅,匈奴馳騁城郭如入無人之境,擄掠、殺害百姓數十萬計。楊徽在接到軍報時眼前一陣昏黑,若不是軍情洩露,以幽州軍的強悍,何至于如此慘敗。背叛者就在他的身邊,那雙天真的眸子裏,曾經的無辜與可憐都不見了,噴薄欲出的全是冷冽的仇恨與快意。陳邈笑着對他說,父親死後,他的柔順乖巧,屈意陪伴,每日忍耐着心頭寸磔之痛,就是在盼着這一天,他要親眼看着楊氏的徹底滅亡。

憤怒淹沒了理智,擊潰了曾經的慈悲,他将陳邈下廷尉審訊,半日之後,就在這一條鐵鏈上,他看見了癱軟成一團的陳邈。淚水、汗水、血水,令秀麗少年被刑辱後的身子看起來幾乎已不成模樣。他伸過手去,輕輕撫摸過褴褛之下的一道鞭痕。手下的身子劇烈地戰栗起來,痛恨卻徒勞地躲避,他抽回手,纖長的指掌上已然滿是鮮血。楊徽漠然地彎了彎唇角,曾經那麽深愛過的人,那些傷痕與血污,原來也并沒有什麽不同。

的确并沒有什麽不同,就像幽州數十萬百姓士卒,他們被異族屠戮殺害時,血流塗地的樣子。習慣了鮮血之後,鮮血與殺戮便無需更多的躊躇。陳氏的逆謀牽連了許多人,包括陳邈的許多族人在內,都被他悉數處死。出賣軍情的是陳邈的叔父,被他命人驅馳千裏捉拿歸案,下令淩遲西市。他冷冷擲下處刑的決斷時,已然想不起罪人與他的先生本是骨肉至親了。行刑的那天他擁着陳邈驷馬高車适然而過,親耳聽着犯人受刑時的嘶聲慘叫,陳邈就在他的懷中噴出一口鮮血,濺落在雪白的衣襟之上。猩紅的顏色在他的眼前暈開,與此刻一模一樣。

劇痛自膝頭蔓延而上,徒勞對抗的企圖,更便宜着這痛楚将他的體力點滴抽幹,牢中只有他一人,元不必刻意不去□□,但慎獨也是從小的教養,讓他不能不去咬唇忍耐,他的身體顫抖得愈發厲害,低沉的喘息在靜夜裏聽來便如一頭受傷的困獸,痛苦而艱難。原來他當時也是這樣痛着的。如此刻骨入髓的痛楚,換他刻骨入髓的痛恨,天道輪回,何其公正無親。

幽州軍力的衰減,迫使他的父親不得不更頻繁地周旋于藩鎮的四面牽制之間,曾經的固若金湯,被廢太子的興兵徹底打破。父親于奔波憂勞中過早的身故,而他也被迫登臨絕頂,九天之上,權利的滋味甘甜至美,卻也須抵受高處不勝的孤寒。世人置身火宅而猶未知,方能不驚不怖,他卻始終知道自己足下蹈踏的是血池刀山。四面火起,他卻不能撤身,唯有獨力支撐。力量與權勢才是這個亂世中治國齊家的真理,他的師與父都已不在,天道高遠,人道渺然,他只能沿着既定的前路勇猛直進,方能掙脫怖畏,繼承父親留給他的人生。

牢獄之中徹夜長明,那小宦去後,陳邈并未再派人來,楊徽也并不知道究竟又過去了多少時辰,只是膝下已疼得麻木,周身滾燙地汗出如漿,小腿卻一片冰涼的失去了知覺。

如他的父親一般,他終于沒有成功,留守孤城做最後的一搏,糧草與援軍調往幽州之後,自己卻再也無法逃脫。若是父親在世,一定要勃然痛罵他的愚蠢吧。此刻身受的痛楚,或許便是對這愚蠢最為合适的懲罰,但他并未後悔。十年來他也未嘗後悔過什麽。他的人生或将就此終結于臭穢與惡名之中,但他的國與家卻都有了一線保全的希望。

他自相位跌落黃泉,那些追随過他卻來不及從這覆巢之下逃脫之人,他的僚屬、他的姐姐、他的外甥自然也都無法保全。權力若才是這世道的真理,當進入下一個嬗代的輪回,以仇恨回敬仇恨,以鮮血報複鮮血,便成為天然至公的道德。他此刻身受的苦痛,不過是這報複的小小開端。

而那個人,他此刻在做什麽?是擁衾高卧,還是也如自己一般,在中夜憑吊着消逝的流光?楊徽閉上眼,任思緒飄搖直上雲端。

小時候陳邈還未就學,每日抱着竹馬,眼巴巴在窗下等他下了學一起玩的樣子;來到長安之後,他每日公事畢去先生家中聽兩個時辰講學,陳邈送他出門時戀戀不舍的樣子;他成親時,陳邈于賓客席上悵然若失的樣子;他們相好之後,陳邈偎在他懷中柔軟嬌癡的樣子;

愛欲如烈火,雖然危險,卻勾引得飛蛾引身相就。因為過于大膽,這悖逆倫常的關系不久便被先生察覺,一頓板子打得陳邈哀號痛哭不已,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地跪下求告,終于還是被先生棒打鴛鴦。陳邈偷偷溜出來,雙眼紅紅地對他說:哥哥別不要我。自己緊緊摟着他,許諾一定會保護他,永遠不分開。

那時候天地尚未傾覆,承諾便顯得格外的天真多情。然而不過是三年之後,那個恨不能以性命去疼愛呵護他的自己,竟能含笑攬他入懷中,看他受盡折磨□□,求死不能。那樣天真而嬌嫩的人兒,被自己生生逼迫成了一心複仇的羅剎。

鐵鏈磨破了皮膚,陷入傷處,遠勝過利刃剜割的痛楚。他留下來,甘願承受這痛楚,只是為了救贖曾經的罪孽,苦縛之後,或可終于逮得解脫。他雖對這苦縛無怨無對,但親身相受,忍耐亦終有盡時。對抗的氣力消磨得比意志更快,他的雙腿疼得軟了,無力再支撐端正的長跪,身體滑落,手腕在鐵鐐中牽扯摩擦,撕裂出痛快的輕響,幾縷鮮血順着手臂緩緩滑下,而他竟已察覺不出這迥異于汗水的濕膩,也察覺不出這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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