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楊徽于囚病之中,數日間也就如流水忽忽而過,那醫官每日晨昏準時進來為他檢視換藥,亦是彼此無話。楊徽的傷勢雖好得甚慢,初時的高熱卻終于是退了下去,神智日漸清楚,于痛楚的領略亦每見深沉。這日那醫官為他換了藥擦洗過,正要退下,楊徽忽地道:“請賢君暫留片刻,我有一事相詢。”
那醫官硬了頭皮駐足道:“公子但請問。”
楊徽卻是沉默了一刻,方緩緩道:“你日居朝中,可知楊皇後,現今怎樣了?”
那醫官松了口氣,朝中翻了天,宮中亦是一日數變,然而這卻并不是不可對眼前的囚人透露的。他甚至有些憐憫,已是朝野盡知之事,這位曾經幹動天地之人,卻還要從自己口中套知一星半點。他道:“楊後被廢,先是囚于掖庭,昨日聽說,飲鸩了。”他說話時始終注目床上的病人,怕他身體虛弱,過于哀痛乃至昏暈,但楊徽只是目光閃爍了一下,仿佛早有預知一般,沒有動作,亦沒有再言語。過分的平靜讓那醫官只疑方才所見他眼中的濕潤,是自己眼花錯看。
陳邈再次踏入牢獄是在入夜,沒有驚動廷尉校,亦沒有帶宦官,孤零零地站在牢門外,凝視着牢中俯卧的人。酷刑的恥辱不止在當時,亦在于長久地抽空人的體力精神,楊徽已經不複前日跪在鐵鏈上的銳氣了。他俯卧在草席上,埋首入臂,身後殷然印着一片血漬。陳邈蹙了蹙眉低聲問:“醫官沒來過?”獄卒忙回禀:“每日來兩趟。”陳邈這才明白,楊徽傷勢過重,愈合也當十分緩慢,縱然有醫官小心伺候用藥,亦難免潰爛。他輕嘆了口氣道:“打兩盆幹淨的水,一冷一溫,再要幹淨的手巾,去我房中取一套幹淨中衣,都送進去。”獄卒有些愕然,自作聰明地問:“屬下們去傳醫官?”陳邈卻厭煩地道:“不必了。”
那獄卒不敢再多問,當即兩人奔出,一去打水,一去取衣。陳邈房中時刻有兩名小宦,聽說陳邈要中衣,問道:“禦史要更衣,怎不回來?”獄卒道:“卻不是禦史要,是給那犯人換的。”小宦狐疑地眨眨眼睛,把一套幹淨中衣取出交給獄卒,待獄卒走後卻問同侪:“可需禀報殿下?”
不多時獄卒便将這些物事都取來,陳邈卻也跟着進牢,待他們放下後,淡淡道:“都下去吧,離遠些。”不合常理的青春居于不合常理的高位,讓獄卒對這位上官的行為不能妄加揣測,左右朝廷将整座诏獄都交給他了,便躬身退出,虛虛掩上牢門。
他們這些言語舉動皆未曾刻意壓低聲音,楊徽雖然虛弱,牢門落鎖沉重的聲音仍是驚醒了他昏沉重滞的神智,不顧身後火灼般裂痛,勉力扭頭去看,便只見那人悄然獨立于明明火光之下。他仍是穿着官服,神色雖依然是淡漠疏離的,卻已沒有了當日的恨意,獬豸冠下的容顏被火光染上了一片淡淡緋色,這少年般稚嫩天真的顏色,令人陡生幻覺,仿佛輕易間便便将這數年光陰中充斥的流離與滄桑抹去了。楊徽竟怔忡了片刻,方笑道:“你來了。”
陳邈不妨他還醒着,這般俯視下去,楊徽面色蒼白如紙,便是這稍稍扭頭,似乎都被身後傷勢牽動得僵硬疼痛。陳邈心下忽然泛上來一陣焦躁的憂慮,太醫照顧了兩日尚且如此,那日的酷刑會不會真的傷及他性命?陳邈微微發怔,低聲問:“你怎樣了?”
楊徽雖不知他此來用意,但這言語中畢竟帶着幾分故人的關切,無關地位、處境,一切的恩怨,如此直率而坦蕩的情感于此刻的他而言,倒有些意外的新鮮,令他安然地權且享受這關切。楊徽淡淡笑道:“醫官來看過數回,死不了。”
陳邈輕嘆了一聲,慢慢挽起官服寬大的袖子,在楊徽身邊蹲下,便去解他上衣的衣帶,楊徽身子幾乎不能動,要将上衣揭開,是極為費事的。陳邈不得不将他身子扶着輕輕側轉,才艱難将褪至脖頸處,如此楊徽便幾乎是靠在他臂彎中,陳邈心中便又是狠狠一揪。
鞭傷只有三道,卻均甚粗大,自肩至腰斜拖了半壁背脊,傷口上凝着薄薄的血痂,邊緣猶然潰爛滲血,陳邈輕輕吸了口冷氣,望着這樣的傷勢有些手足無措。他從懷中取出傷藥,愣了半晌不知該如何擺弄,也只得用浸濕了的手巾,沿着鞭痕小心揩去血污。膿血侵染之下潰爛與完好肌膚的邊界是模糊,楊徽并不吭聲,只是不時微微聳動肩頭,他便忙住了手,期間那礙事的廣袖又墜落下去數次,掃在傷口之上,讓陳邈對自己的無能生出懊悔與煩躁,早知如此,就該讓太醫來了,又或者早知如此……也許自己量刑不該如此恣縱。
楊徽被他驟然搬動,又如此細心的看顧,倒是吃了一驚。他幾乎遍身是傷,雖有醫官每日看視,仍是不免傷口潰爛膿腫,又無人照料,連更換的衣裳亦只是陳舊的粗麻囚衣,陳邈素有潔癖,數日之前的公堂上,他還視自己如仇雠,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卻親臨這腌臜牢獄,縱然是為了讓自己好得快些,擦洗上藥之類低賤之事,又何須他親力親為。
但這般溫情雖在夢中亦顯得過于奢侈,他并未詢問究竟,身旁那懷抱芬芳柔軟,卻又有些久違的陌生,讓他驟然醒悟,自己其實從未如此依靠過陳邈,一向都是他的懷抱可堪依偎,于是便不知道這柔弱的肩頭亦可擔承重負。他不曾出聲,因不知是否出聲之後,便又回歸于堂官與囚人的本質,只是緊緊咬牙,忍受着,亦享受着陳邈笨拙卻小心翼翼地照料,甚至衣袖碰到傷處時的疼痛。新冢累累,故舊寥落,即便是如此的相對,亦顯得無比珍貴而不可再得。
陳邈離楊徽如此之近,便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氣,與牢獄中化不散的酸腐之氣融合,令他胸中陣陣發悶。他遲疑地望着楊徽褲子上的血跡,亦需鼓一鼓勇氣,才能伸手到他腰間,語氣還有幾分冷淡和不耐,但言辭卻已背叛了本意,他緊緊皺眉道:“你忍一下。”
褲子褪下時微微的滞澀粘連之感,讓陳邈仿佛聽見了細微的血肉撕裂聲,他如此動作幾下,便撕扯得楊徽身後活活剝去一層皮膚般劇痛難當。這酷刑他每日身受兩輪,真如淪入阿鼻,每日受刀穿寸磔之苦。他傷勢雖然稍緩,但陳邈亦是初次操此賤役,兩手顫抖不能自抑,縱然刻意想要輕柔些,卻仍不免令楊徽疼痛失措。只是拼命咬牙忍耐,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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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待褲子全部褪下,露出的便是比背上慘烈得多的大片創傷,陳邈如此近地觀看,雙腿軟得不能支撐,呼吸更是越發淩亂。楊徽更是渾身汗濕,還不及喘息停當,陳邈已是咚的一聲跌坐在了他身畔。
楊徽雖不曾見,亦能想到自己身後的傷處時何等的狼藉不堪,看見陳邈蒼白的臉色,這模樣便有幾分像是從前那個看見自己挨打慌亂惶恐的孩童一般,心中竟有些憐愛歉然,很想摸一摸他的頭發,卻終于沒有動作,只是道:“委屈你了。我無事的,還是待醫官來做吧。”他雖盡量讓言語聽起來平穩溫存,粗重的呼吸卻明白無誤地告知,方才那一番折騰帶給他的是怎樣的折磨。
陳邈的呼吸倒是比楊徽還要粗重,他略閉目緩了緩,再度睜開眼來,卻是咬牙不語,只管換了一條手巾,浸濕了去擦拭楊徽身後的血污。此番血肉模糊膿血流離,幾無可下手之處,只能勉強粘去還在流血之處,楊徽整個身子繃得箭弦一般,陳邈強迫自己聚精會神,只覺眼前一片幽暗鮮血彌漫開來,充盈天地。他半眩暈着擦完,再将半瓶藥都敷上,已是累得滿額汗水。他遲疑看看楊徽臉色,猶豫道:“我給你擦擦身子,你……支持得住?”
藥力鑽入血肉之中,便又是一番新鮮的刺激,楊徽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幾次疼得險些暈去,此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出身高門,自幼嬌養,衣食行住無不精潔,受刑之後傷口潰爛,身上幾回汗出又自己漚得幹了,混着這牢重酸臭腐敗的氣味,連自己都覺得腌臜作惡仿佛不在人境。能夠擦洗幹淨,更換一身潔淨衣裳,真不啻是重新為人一般,不論前情後事恩怨圖謀,陳邈如此着想,他心中便甚感激。
陳邈凝視着被他視為敵酋首惡的丞相,亦是自幼相伴的故人,只覺他的目光充滿柔弱的依戀,這般近似稚子的形容,竟是第一次見到。他茫茫然回顧半生,想着從他們的稚子年華開始,是否有一條歧路,能夠有一點點可能,讓他們走出不同于時下的人生,阮籍車跡所窮處尚能痛哭而返,他們卻是步步都似命定,步步都無法回頭。
陳邈另換了那盆溫水,先擰幹淨手巾,将楊徽面上擦洗一遍。他前面胸膛要擦洗,必然得翻身,陳邈扶着楊徽緩緩側轉半個身子,楊徽身上各處傷口其實皆未完全愈合,只是從俯卧轉為轉側,便又不知有多少細小傷處重新迸裂,但他這些日來,也唯有此刻方得以自俯卧的姿勢稍得移動,胸膛免予壓迫,心頭那一口重滞惡濁之氣便終于得以一吐幹淨。他眉峰微微抽搐一下,繼而展眉笑道:“有勞。”
興許是面上汗漬污漬已經洗去,楊徽的容顏便似陡然放光,連眸子都澄亮起來。俊逸不止是五官,更是光彩,陳邈心下微微一顫,緊攥住手巾才抑制住想要摸一下他眉梢的欲望,心下竟莫名想到,若是此番楊徽能夠生還,那時候春風染眉,不知陪在他身畔馳騁的人,是何人了。
陳邈收攝心神,扶着他手臂為他脫下中衣,楊徽為方便他動作,便将撤出的右手支額而卧,這光潔的胸膛,怡然的姿态,竟有些似玉雕的窈窕卧菩薩。陳邈與他同衾聯床數載,在這般天壤的身份下坦露相見,不知怎的仍舊面上發熱,他垂下眼睑不去看楊徽的臉,只專心為他擦洗。
然而回避了目光,他卻落入另一個陷阱,身體如此真實,真實到只隔一層綿軟的手巾,勉強捍衛着有情撫摸與無情的洗之間脆弱的防線。指尖緩慢滞澀地滑動,卻又時刻有失措逾矩的危險。細細的水珠如朦胧的岚霧,蒙于肌膚之上,又以可見的速度快速散去,讓那一小片肌膚光潔得刺目。
陳邈親力親為操勞了這些時候,已是累的微微氣喘,白皙如玉的雙頰亦有些泛紅,那低垂的眉目,專注的神情,讓他的面上多了幾分含羞的溫存,看起來仿佛随時要蹭入他的懷中一般,楊徽心中竟有些沉醉,縱然是在這不戴青天的黃泉地底,如此坦然的相對,如此微妙的相親,亦是這一年來想象之外的奢侈。他的目光眷戀着不舍得離去,時光最是殘忍,将他們的青春磨蝕得千瘡百孔,卻也至為溫柔,歷經了恍如隔世的滄桑,不過是這一低眉間,便将從前的種種相悅相守重新送回眼前。
刻意回避着小腹之下,讓陳邈的手在楊徽胸膛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然而這停留又暧昧成為流連。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陳邈繃着臉,從楊徽小腹直擦至雙腿,這身體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不用目睹,不靠想念,僅憑本能就能勾起回憶的地步。
此處更為敏感的觸摸,讓楊徽的肌膚竟有些微微起栗。曾經夜夜相抱的身子,此刻就在身邊,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觸摸得到,楊徽克制着想要抱一抱他的沖動,他們都需要忍耐,用禮法與身份,維持這一道天塹的距離,方能繼續如此相對,不至逼迫他逃離,退回到那個冰冷無情的執法官的軀殼之中。
陳邈好容易為楊徽擦洗完,換上了幹淨的中衣,那身衣裳被小宦們放在櫃中,拿香球熏得雍雍穆穆一股微甜微辣的檀麝之氣,這馥郁氣息在牢獄之中顯得十足荒謬,又詭秘地契合。陳邈累得一額頭汗,舉袖輕粘,疲憊道:“很疼吧?但我當初确是十分想沐浴,比死還想。”
楊徽心裏痛了一下,道:“我當時,很對不起你。”當時廷尉向他請示,陳邈在獄中要求沐浴,問他是否準許,他是許可了的。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于鐘鳴鼎食錦繡衣冠下作養長大的世家子淪落于這污穢卑賤的處境時,對于哪怕一身幹淨衣裳的渴望,一如此時的陳邈之于他。
尊嚴需要齊整潔淨、需要從容不迫來支撐與成全,子路結纓而死,這也是他們一門相授的教養,但即便是這小小的渴望,也不得不卑微的提請,經過重重轉述,要求将變成祈求,等待着上位者偶爾賞賜的慈悲,被擺布着,含垢忍恥,将潰爛的傷口與□□的肌膚袒露于刑虐者的眼前。當日的陳邈被獄卒擦洗幹淨,更換衣裳時的恥辱,他能精确地體會,因此他寧可忍耐,亦不願請求。陳邈意料之外的體諒,讓他心酸。
楊徽深深吸了口氣,他并未懇求原諒,亦不奢求原諒,或許他們再無如此相對的機會,讓他将被歲月積存的歉意自心底原原本本地捧出:“我不該那樣待你,這原是我的錯,不是你的。”
陳邈抿嘴淡笑道:“我跟你回來,便想到那一日了,種其因,收其果,禍福皆是我自招,你看,今日堂上,我操利刃,也不曾手軟。”他面色微微一沉,聲音也有些顫抖:“我再想問你一次,你不必騙我,我爹是怎麽死的。”
往事雖已經年,被他如此提起,楊徽目中仍是酸熱了一下,沉痛道:“是我沒有照顧好先生。他,是飲鸩自盡的。”
陳邈只覺口中含着荊棘,刺得唇舌劇痛,緩了緩才能僵硬說出話來:“我爹死前,對你說了什麽?”
楊徽并未分辨出他情緒的變化,黯然道:“先生問隐公七年冬日之事,我不能答。”
陳邈怔了一怔,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楊徽,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初的少年,也漸漸理解形勢,理解慘烈與犧牲未必只是風骨,也可能是術。這是他家門家學的啓蒙,可以追思到兩個搖頭晃腦念誦的小小孩童,可以追溯到一切初衷,一切只存在于青史文字之上被追悼祭奠的理想。陳邈閉上發酸的雙目道:“是,若是父親問我,我也不能答,我們都忘了。”
楊徽心中酸痛,一瞬間的記憶相通,讓他忘卻了雲泥的身份,習慣地握住了他的手,嘆息道:“是我害了你。我愧對先生。” 陳邈并沒有抽回手,便是如此自然地任由他握着,輕聲道:“那時候,為什麽放我走?”
楊徽嘆了口氣,這句話,當時放他離去的時候他便問過,自己的答複是不屑,但此時他已不再矜持于那個更溫情的答案了,執手相對,不再介意被那人看見他的軟弱。他道:“不忍。”
陳邈竟笑出聲來,他們都用仇恨背叛做決絕的開始,卻終于勝不了自己的心,他無比分明地洞見了自己結局,然而這是他自作自受,無可悔恨。他輕聲道:“幽州的兵權,那麽重要嗎?比你的性命還重要嗎?若是我爹在,定然不希望看到國家內外交煎吧。”
如此接近的距離,讓楊徽得以看清那澄澈眼波之中毫不掩飾的關切,這一次,也許他并非只是為了太子做說客而已,但他卻仍不能答應:“先生有不得不為之事,我亦有不得不為之事。故舊相逢,何必說這煞風景事。我們說些別的,不好麽?”
陳邈澀然一笑,輕嘆道:“好,你們都有雄心,有壯圖,可玉碎,不可瓦全。哥哥,還記得那封帖子麽,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他幽幽說着,向前緩緩俯下身去,胸膛便輕輕貼在楊徽的背上。
那個仿佛來自遙遠前世的稱呼,化解了一切隔膜,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元初,他們還都天真不谙世事的時候。那柔軟的身子如此柔順地蹭在懷中,令楊徽自然而然地彎下一臂,輕輕攬住了他,那蓮花般柔潤的面頰就在他的唇邊,引誘着他親吻下去。有美一人,于焉曠絕,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來從容訣別,而他幹焦的雙唇貼着那細膩瑩潔的面頰,逡巡于那小巧的耳廓,終于卻也只是吐出寥寥數字:“阿邈,珍重。”
陳邈顫抖着望向自己的手,兩只手還如此纏綿地交握在一起,身體的思戀比心智更直接,更坦率。他有太多的話,太多的悔恨想要追補,卻都不能再說了,說了楊徽就沒有生望,說了他就沒有勇氣離去。這是執手之恨,是故心終不移,竟不言後期的決絕。陳邈咬緊牙關,極其緩慢地将手抽了出來,起身疾步出了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