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陳邈走得決絕,果然幾日都未曾再來提堂審訊,宮中亦無旨意。廷尉每日審訊公卿拷掠得白日霜飛午時鬼泣,這首惡罪酋卻卧在牢中無人打擾。陳邈再來已是五日後,他仍舊是天将曙色,官衙未開時入牢,只喚起了廷尉校一人引路,此番卻帶着四個扈從而非上次的小宦。廷尉校強忍着瞌睡,為他打開了楊徽的牢門,心中暗暗腹诽,這位上官總是夙夜不寐的毛病,卻是夠折騰人的。
陳邈望向楊徽,見他雖然俯卧,氣色卻是比那日要好些了,他目光在楊徽面上不過一掃而過,打個手勢,兩名扈從便上前架起楊徽,廷尉校忙道:“禦史可要開審?”陳邈淡笑道:“輪不到我審了。”廷尉校雙目瞳孔驟然一縮,壓低聲道:“殿下……親臨?”陳邈忍着厭煩,稍稍側首在他耳旁道:“此非人主親臨之地,我要帶他進宮,太子自有處置之法,他一身涉及軍機,我不能給你畫簽,這件事你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廷尉校官職雖低,但朝堂形勢大抵還知道一些,明白楊徽還牽扯着幽州,料來不會像尋常犯人一樣走堂皇國法處置。他點點頭,輕聲道:“下官明白,下官帶禦史走一條清淨的道兒。”卻未曾走來路穿過那許多牢房,而是開了一扇角門。陳邈輕輕點頭:“校尉是通人,你送我出此門,此事再與廷尉無涉。”廷尉校不敢再多說一字,引着他們從一條甬道走了。
楊徽一向睡眠甚輕,聽見門聲便已醒了。他這些日子得以清淨休養,醫官給他用藥亦不惜費,身後的傷勢倒是好了許多。陳邈雖來過一次,恨意消弭,但形勢未嘗有變,九天之上的局勢,亦非陳邈所能左右。陳邈與那廷尉校的幾句言語鑽入耳中,他倒并不詫異恐懼。他其實早已準備好了這一日,酷刑加身,他能夠坦然無畏,但太子親鞠,陳邈多半亦要坐堂相陪,一為青雲客,一為階下囚,破鏡分明,從此與他相伴的,畢竟不會再是自己了,心中竟微微酸了一下。
他一路被人架着出了甬道,出門之後天地陡然開闊,有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清風拂面,一掃牢中腌臜濁氣,令他胸臆肺腑都頓覺舒朗了許多。陳邈走在他前面,藹藹澄輝照在他身上,将那清瘦的影子投上一地白霜。他們彼此悄然不交一語,默契的靜默之中,他不禁恍惚想起往事,先生過世之後,自己親自回鄉将哀痛過度,于孝中卧病的陳邈接回京城,其時亦值初秋,有清風朗月,白露為霜,陳邈說心裏難受,一定着要從驿舍中出來走走,那一夜他們于月下踽踽而行,足跡踏碎銀霜,沉默之中陳邈忽地對他道:“哥哥,你不忠,我不孝,我們都不會有好結果的,是不是?”當時的他不知該如何答他,頭頂皓月如烈火,炙烤得他渾身汗出,素輝明澈,照得他的愧疚無所遁形。但此時他的結果已經注定,他反倒能坦蕩獨立于這悠悠天地之間了。
诏獄之外便停着一架馬車,車夫早已候了多時,陳邈命那兩個扈從架着楊徽上了車,自己便也随即鑽入車廂之中。那車甚是寬大,足容二人相對而卧,這卻也是一年來再不曾有過的親近。陳邈神色冷淡,對他亦別無多話,但二人之間不容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宛如就在耳畔,只如此默然相對,已是彌足珍貴。
楊徽側卧車中,看不見車外行跡,一路只聽見踏踏馬蹄聲響,這一段道路,不知為何竟似無窮無盡。廷尉距宮中道路并不遙遠,楊徽心中有些出奇,撐起身子向窗外望去,只看見蕭蕭白楊,茫茫荒草,這分明是出城的野道,絕不是入宮的途徑。楊徽大吃一驚,回眸去看陳邈時,只看見他面上淡淡笑意,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心中驚痛感激一時雜陳,握住了陳邈的手,顫聲道:“阿邈,你這是何苦?”
陳邈悠然含笑道:“我不過,是蹈了你的覆轍。”車內幽暗,彼此的面目都不甚分明,但他知道自己此時面上的微笑,是光彩可人的。這三年來,他被那股荒謬的力量驅使撥弄,踉跄颠沛,自甘淪落墜入無間,那時候的存活不過是日暮途遠人間何世。直到此處,清寒撲面,他方覺得是重入人道,輪回自然有離別,有永訣,有今世的再不相見,卻也有希望。今日的車轍覆蓋了楊徽送他的車轍,他們注定不能同歸,卻用這樣的方式實現了同道,未嘗不是一種榮幸。
再無人比楊徽更明白這覆轍之意,當日他送陳邈出城,獨自回來承受父親的怒火,今日陳邈冒死放他,自必也将回去為他安頓遮掩,以一身承受太子的震怒。雖知二人如此同行,只怕連京畿一帶都跑不出去,楊徽卻止不住胸中發熱,激動之下坐起身來,握住陳邈雙臂道:“你別回去,哥哥帶你回家。”
陳邈目中一酸,卻是含笑不答。此時漸聞人聲,當是臨近了城門,陳邈比指輕噓一聲,挪身過來依偎在楊徽身上,外間扈從向城門守出示路引公文,那些絮語遠得飄忽,陳邈也未曾聽進去,這被迫沉默的一刻,是他最後的歡聚,他的手指與楊徽的交纏,輕輕撫弄他指尖受刑時磨破的細小傷口,讓靈動的手指代替言語,代替唇舌,甚至代替身體,做最深情歡愉的糾纏。
長安南門便是終南山道,過了城門不遠,避開一清早擔柴拉水車進城的農人,馬車便漸漸轉入僻靜林間道。耳聽到外間一陣馬蹄聲趨近,馬車當即停住,便有人壓低了聲音急切呼道:“家主安在!”
楊徽分辨聲音,認出是家人楊忠,自窗外看去,他身後還跟着數人,各自騎着馬,神色焦急。他雖知自己下獄,幽州軍必設法營救,卻不料他們竟與陳邈接上了頭,心中愈發不安,陳邈私縱自己已是大罪,再加上這一條,那真是百死不能贖了。此時已是曙色曈曈,華星明滅,楊徽知若不能留下他,這一別便是各自死生,握着陳邈的手不肯放,道:“阿邈,你別走,跟我回去。”
楊徽的家臣如約而來,陳邈便放了大半的心,他松了口氣,微笑道:“好,哥哥。”他忽然低頭便向楊徽唇上吻去,窗外的扈從和楊家的家臣,都不由有些駭然,陳邈卻旁若無人噙住楊徽的雙唇,便将柔軟的舌頭送了進去。陳邈只覺得濡濕的氣息如醇酒,潤澤得他的血液都是甜的,像春日裏輕盈的雨絲透入薄薄的衣衫。陳邈輕輕俯身,不顧楊徽的傷勢,挪身坐到在了楊徽的腿上,他知道自己的焦渴與不足,他們隔閡了三年,至此終于能夠用團圞成全決絕。世間的離別大多草草,大多只是放棄,是抛棄,若非深情至此,又怎配得上稱決絕。
那柔軟的身子依偎着、亦壓迫着,身後劇痛侵淩逼迫得愈發苛烈迅猛,驟然的纏綿與激烈的痛楚讓楊徽的心頭交煎如烈火。他們的處境危在旦夕,但他卻如何能抗拒這久違的溫存,他的唇舌回應着,挑逗着,三年的曠別忽地被飽滿的□□充塞,讓他焦灼的情緒亦漸漸松弛,沉醉于這缭亂春風裏。
綿軟的疼痛與綿軟的歡悅,讓彼此的身子都柔軟下去,陳邈在酣醉中,依然清晰的感到楊徽的手也在柔軟,在放松,他冰冷的心智一點點切割了這曼妙的觸覺,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又狡猾地從楊徽的手中滑出,不得執手,此恨何深,是他自己放手,他們的道別與世人皆不同,不能握手叮咛,不能言後會有期。
這緊緊相偎的厮磨癡纏,如甘露醇酒纏綿了飛光、酥軟了神智,楊徽溫柔地摟着他,多一分力道都恐會毀壞了這甘醇溫軟的和諧,卻不防懷中的人兒忽地掙脫了懷抱,輕靈地一躍下了車。楊徽驚叫一聲:“阿邈!”他旋即恍然,臀腿卻在剛才的壓迫之下疼得無法出力,根本不能起身,只得對家臣道:“攔下他!”
陳邈用目光阻止了楊忠,微微點頭道:“關防皆在車上,你們一路小心——我的馬!”扈從将一匹馬的缰繩奉上,陳邈接過就踩镫上馬。楊徽竟然無法驅策家奴,驚怒之下攀着車門就要跳下,楊忠用力扶住主人,單膝跪地含淚道:“家主!唯有此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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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刻的耽擱,陳邈已經揚鞭驟馬,駿馬向回城的方向馳去,驚起了林間栖雁,□□向明淨如玉的秋空,清亮的叫聲灑遍林梢。楓林被清霜所染,已經泛出淡淡的绛紅,便如春花一般可愛。潤澤的秋風染過他舒展得眉梢,撩動他寬大的衣袖,便如被一雙溫存的手輕輕撫摸。他的快馬踏出了一路草木的芬芳,若是有人看見,便會豔羨這眉目含笑的公子,衣冠朗朗,含情得意。他這般青春,這般容貌,定然有最纏綿最圓滿的姻緣情愛,這才合乎天意。
陳邈不曾回頭。
楊徽于陣陣劇痛的眩暈之中,只看見煙霏雲斂,黃塵匝地,陳邈只身匹馬絕塵而去,秋風瑟瑟,拂起他翩翩的衣袂,宛然他們少年時踏遍春光的側帽風流,耳畔只聞伯勞鵙鵙而鳴,一只孤燕于枝葉間盤旋了數匝,撲剌剌振翅西去,一時意奪骨驚,已是癡絕。
楊忠低聲道:“家主?”
楊徽緩緩轉頭,目中已是斷然的決絕,道:“走吧。”
(正文完)
☆、番外(一)
延光三年的秋天,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先是常年征戰在外的丞相楊衡忽然回朝,随即便有禦史石憑上書彈劾太子失德,請求廢黜,并立齊王為太子。齊王時年三歲,乃是楊衡之女楊後所出,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奏疏一上頓起軒然大波。以太傅陳瓒為首的一些老臣紛紛上奏,聲明太子無辜,并斥石憑谄媚欺君,罪大惡極,請處極刑。但極刑未加其身,倒有大臣持續上書,聲援石憑,請求廢立。其時太子不過十五歲,罪名雖寫得驕侈淫佚堪比漢昌邑王,細查則多為似是而非,丞相楊衡位極人臣,把持朝政五年之久,卻猶嫌不足,卓、莽之心,昭然欲揭。
但太子之終于被廢,亦不過是半月之後,天子旋即下诏,冊立齊王為太子。複過半月,太傅陳瓒聯絡京畿守将,入朝鋤奸勤王事敗下獄。因為關系到廢太子之故,逆案牽連甚廣,公卿大臣人人自危。一時羽林盡出,四處收縛,所拿者不論于此案相幹不相幹,悉送廷尉诏獄。廷尉亦是忙碌了整日,方将犯人盡數收押妥當。
這一日的朝議,便是如何處置這以卵擊石的逆案,丞相楊衡于三年前便被賜予了劍履上殿的特權,傲然站立于群臣班首,輕撫劍柄,睥睨自若。天子在上,群臣在下,人人噤若寒蟬,陳瓒在位時亦有一些故知舊友,卻無一人敢為他岀一言相護。又或許只是因為不欲多此一舉,太傅陳瓒與丞相楊衡曾是同鄉摯友,楊衡獨子自幼求學于陳氏門庭,甚至陳瓒的入朝亦是楊衡舉薦,亦是盡人皆知的。
楊徽這日下了朝并未回府,而是匆匆策馬,沿着太常街一路疾馳。時近霜降,近午的陽光落在他的背後,卻還是有些寒冷的。昨夜下了一夜雨,将道旁開敗的木樨,方打了朵兒的木芙蓉不分良莠地打了一地,馬蹄踐踏着這一地的紅消香殘,踢踏之聲宛如主人此刻的心境,急切之情顯而易見。
他于廷尉堂前下馬,将缰繩丢給門前趨奉的小吏,等不及他通禀便大步向內而去。
廷尉昨日忙了一日,惦記着堆積如山的宗卷,早朝畢便匆匆回衙,才坐下來準備煮水烹茶,已聞見不速之客咄咄的足音。一擡頭見到一身朝服的楊徽,慌忙起身離座,見禮道:“衛尉親臨,下官不曾出迎,恕罪恕罪。”
楊徽卻并無應對這虛文客套的耐心,匆匆還禮後便道:“日前所議逆案,廷尉可曾審訊?”
廷尉道:“下官無能,卻因此案牽涉太廣,卷宗還未曾審閱完畢,故而尚未開始審訊。”衛尉、廷尉并屬九卿,但楊徽是丞相之子,擁有丞相副的實權,丞相不在朝中之時,甚至相權亦是由他掌理,平日裏巴結唯恐不及,平起平坐的自尊,卻是拱手放棄的了。他唯恐楊徽是來責問他的辦事不力,讨好地探詢道:“衛尉到此,可是丞相有何旨意?下官一定遵命奉行。”
年輕的衛尉的臉上卻是明顯地松了口氣,道:“我要見太傅。”
這卻是廷尉不敢答應的,逡巡遲疑道:“丞相有令,首惡大逆,不得于外人交接。”
楊徽并未回答他的疑問,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帶我去見太傅。”
廷尉并不知道他的來意,丞相、衛尉與罪人的關系都甚是密切複雜,也或許是丞相有何私密言語要他傳遞,也就不再堅持,欠身道:“是,請衛尉随下官來。”
他是廷尉的長官,躬親诏獄,自有管牢獄的廷尉校領了幾個小吏在前引路,白日在天,那廷尉校卻特地提起一盞小燈,打了火點着了蠟燭。楊徽先是一怔,旋即明白獄中幽暗不見天日,是以白日亦需燃燭照路,心中不覺一酸。
三年來他協助父親燮理陰陽,并不是頭一回踏足廷尉,但往日不過是與堂官對坐議事,卻還是第一次深入到這不見天日的诏獄之中,越向深處,便越覺得陰濕龌蹉之氣撲鼻而來,下意識蹙了蹙眉。廷尉校不曾看見他神情變換,出于習慣,亦出于對所轄之地惡劣環境的歉然,道:“牢獄之地,衛尉耽不慣的,忍一忍便好。”
說話間一路已經過許多關押着公卿大臣的牢房,借着火光看見被幽執的罪人的臉,也不過才關押了一二日,已多憔悴惶恐得不似人形,楊徽強忍着心頭不适,道:“太傅在何處?”
那廷尉校陪笑道:“還在裏頭,再走一段便到了。”
再向牢獄深處行去,外間的那些地獄幽鬼般的嘆息啜泣之聲便漸漸不聞,一行來到诏獄的盡頭,廷尉校熟門熟路地來到一間牢房之外,道:“便是這裏了。”這裏的數間牢房原本都是用來收治品級較高的官員的,較之外間亦稍整潔寬敞些。為防罪官自盡,晝夜有人看守,火把亦燃得比外頭更旺些,廷尉校的燈籠便用不上了。
楊徽向內望去,只見牢中一人趺坐,雙眸低垂,似在凝思,因在牢獄之中,他并未戴冠,發髻卻是結束得整整齊齊,只着一身月白長袍,縱在幽執,軒昂清舉的神态絲毫未變。這正是對他自幼教誨,十三年來恩同父子的先生陳瓒。
楊徽看清了先生果然未受刑訊,一顆心才終于徹底放了下來,沉聲道:“開門。”
廷尉校不敢作主,只是以目光請示上官。廷尉微惱地清咳了一聲,朝他點頭示意聽命。
一行人的足音與言語驚動了牢中之人,陳瓒擡起頭來,見到自己的首徒一身朝服站在門外,雙眉微微一蹙,卻不曾說話。廷尉校上前開了鎖,啷铛解開纏繞的鐵鏈,打開了牢門。一行人的足音與言語驚動了牢中之人,陳瓒擡起頭來,見到自己的首徒一身朝服站在門外,雙眉微微一蹙,卻不曾說話。廷尉校上前開了鎖,啷铛解開纏繞的鐵鏈,打開了牢門。楊徽方舉步,廷尉卻忽然擡手攔在楊徽之前,旋即為自己這失禮的舉動拱手道:“下官失禮,牢中要犯,按丞相鈞命,一切外人皆不得探望,便是唯恐有失。衛尉要相見,下官未敢阻攔,請衛尉先解劍。”
楊徽解下佩劍,丢給身邊的廷尉校,撣了撣衣襟,淡笑道:“倒是下官忘了制度。廷尉可還要搜一搜下官的身上,看看有否夾帶?”
廷尉見他發公子脾氣,只是溫言一笑道:“衛尉言重了。”然而仍是不肯放他進去,又道:“取簽押薄來。”刑吏忙捧上,廷尉親自執筆填上探視時辰,遞給楊徽道:“衛尉既知制度,必能見諒。”
楊徽知他用意,卻也不懼,便從他手中接過紙筆,随手簽了自己名字,冷冷道:“廷尉看還有何制度漏了,一并補上。”
廷尉從容道:“下官不敢打擾衛尉與太傅,但衛尉與太傅所言,卻不敢不記錄存檔。亦是為阻讒人之口,幽地多風塵,衛尉善周防。”他走時還向陳瓒一禮,對屬下又小聲吩咐了幾句,方握着那卷薄子舉步離開。
楊徽看着他去遠了,方大步走進牢中,倒身下拜道:“弟子拜見先生。”
陳瓒側身避開他這一禮,冷冷道:“衛尉到此何幹?”
楊徽心中微酸,先生與父親徹底決裂,連自己這學生也不想要了,沉聲道:“先生受難,學生問心有愧,特來侍奉。”
陳瓒并未為他言辭所動,冷冽目光在他身上一掃,道:“令尊可知你來?”
楊徽神情一滞,輕輕搖了搖頭。
陳瓒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道:“诏獄不是你當來之處,回去吧。”
楊徽搖頭,堅決道:“學生不走。”
陳瓒不禁一哂,道:“你朝服到此,毫不避人,一時那廷尉便要捧着花押告到丞相駕前了,你當真不怕令尊知道?”
楊徽臉上一白,仍是堅持道:“原是我家對不起先生,便是父親到此,學生也是如此說。”他向前蹭着膝行了幾步,挨着陳瓒跪坐下來,就如幼時于陳家求學時那般,幾乎是依偎的姿态,帶着些孩子氣的依戀。陳瓒亦并未再拒絕,嘆了口氣道:“文秀,你這是何苦。”
楊徽心中微微一甜,道:“學生雖愚魯,蒙先生自幼教誨,亦略知春秋之大義,先賢之高節。先生蒙難,學生不能相護,已是慚愧,豈敢明哲保身,自絕于師門。”
陳瓒輕輕嘆息,昔日的摯友已是恩斷義絕,但他傾半生心血教誨的這個學生,卻是曾經的相知無可抵賴的證明。楊徽小小年紀已是身列九卿,衣紫腰金,但依偎在自己身邊的樣子,分明還是一派的純稚赤誠。就像是方才那樣,他明知道會被父親看見,還是說出了這些話。或許教誨沒有白費,但于這孩子來說是福是禍,是大道的指引還是終生的折磨,卻不是自己所能逆料的了。他一念及此,鐵石心腸也不覺微微一酸,轉過話題道:“阿邈現今怎樣了?”
楊徽知他惦念兒子,安慰道:“先生放心,阿邈平安無事。”他頓了一頓,仍是說出了這句話:“學生會照顧好他的。”
陳瓒的臉色驟然一沉,目光也變成了咄咄的審視,楊徽被他看得忐忑局促,垂眸不敢與他目光相接。只聽陳瓒一字字道:“我有一事相求,請你務必答應。”他的聲音沉痛中帶着無可拒絕的壓迫,讓楊徽連詢問是何事都不敢,只是道:“學生一定從命。”
陳瓒道:“你發誓。”
楊徽心中亂跳,隐約覺得大事不妙,勉強陪笑道:“先生有命,學生豈敢不從,鬼神何知,又何必定要起誓。”
陳瓒冷冷道:“鬼神無知,你便可欺我将死之人?”
他這話說得太重,楊徽不敢再說,只是含淚頓首道:“學生不敢。”
陳瓒的口氣也軟了下來,道:“你放心,為師所求無礙綱常,無悖良知,不會叫你去傷天害理……你若不肯應,為師也不能強。”
他口氣中含着萬般蕭索,更叫楊徽拒絕不得,只得跪直了身子,起誓道:“學生一定遵從先生之命。如違此誓,叫我家業隳敗,三木加身,身受百苦,不得解脫。”
陳瓒這才緩緩道:“我此番事敗,身死不惜。阿邈若受株連便罷,若是僥幸脫罪,請你務必送他回鄉,往日瓜葛,就此勾銷。”
楊徽一直垂首聽着,聽得此話猛地仰首,哀求道:“先生。阿邈已是孑然一人,就讓阿邈留在長安,師兄弟間有些照應,不好麽?學生保證,保證不再有何非分之想,求先生……”
陳瓒冷冷打斷他道:“你發過誓的。”
楊徽一咬牙,道:“好,我答應先生。”他卻在心中暗忖,先生不會死的,或許只是流放,或者別的什麽徒刑,那便不需遵守這誓言了。
陳瓒的神情終于松弛下來,見到楊徽面色慘白如紙,顯然方才那一番逼迫對他打擊甚大,輕輕撫了撫他頭頂,低聲道:“好孩子。”
外間悉悉簌簌的腳步聲響,那廷尉校向內探頭道:“探視時間已過,請衛尉移步。”
楊徽猛地扭頭,厭煩地道:“簽押薄上我已畫押,我與太傅一言一字,你也全都記錄在案。怎的又來羅唣。”那廷尉校被他吓得一縮,陪笑道:“制度如此,請衛尉勿怪,勿怪。”
楊徽哼的一聲,皺着眉頭四下打量,見這牢中只有一張小床,地上雖還潔淨,卻也不能就此席地而卧。對那廷尉校道:“你去備一張榻,我要與先生談論經義,今日不回去了。”
那廷尉校聽得瞠目不知如何應對,舌頭打結道:“這,這……”他深恨長官為何還不回來救命,但眼前能救他的大約也只有這位前任的太傅了,只得注目陳瓒,求救道:“這實在是不合制度,還請太傅相勸一聲。”
陳瓒亦不禁蹙眉道:“文秀,你的心意,先生領了。此地不宜久留,此事亦不是你能動問,快回去吧。”
楊徽執拗道:“先生行為士範,德為世則,學生不能效韋馱天,願學王調,趙承,焉能使先生受辱于刀筆吏。”他複催促那廷尉校道:“還不快去?”
那廷尉校生平從未見過如此荒謬之事,心道橫豎是你家父子之事,丞相來了也不與我相幹,一面命幾個小吏去為他安置床榻,一面卻提了筆在那錄事簿上點點畫畫,一一記錄。
楊徽也不理會他,不一時幾個人果然擡了一張小榻過來,竟連被褥都有,那廷尉校陪笑道:“下處簡慢,請衛尉見諒。要小坐,要長住,都可,都可。”楊徽掃他一眼,見他斂眉垂目一臉恭肅樣,哼道:“有勞。”
廷尉出了牢獄,即刻讓人快馬将簽押薄進呈丞相幕府。待丞相的馬匹在廷尉門前停下,廷尉立門迎接之時,除了幾句客套話,楊徽之事只字未提。廷尉事謹守君子不預人家事的準則,這等公子脾氣,于公于私,都由丞相自家來決斷最為妥當。
楊衡原本也是世家公子,以察舉入仕,數十年來戎馬征伐,漸漸淹沒了早年的書生習氣,塞外的風霜在昔年冠玉般的臉上添了幾許皺紋,幾許磨砺。他将馬鞭扔給從人,也不待廷尉引路,沉着臉走在前方,步履生風,廷尉亦步亦趨,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咄咄的腳步聲驚擾了師徒二人的私語,楊徽不必擡頭,也知道連足音都踏得如此威嚴,如此驕矜,這如日中天的棣棣威儀,宇內唯此一人而已。楊徽雖早有所備,這凜凜的壓迫臨到頭上,心裏還是慌亂了一下。他旋即自我打氣地鎮定下來,下拜道:“兒子拜見父親。”
楊衡俯視環顧,完成了對牢獄的審視,看到那張小榻時,嘴角還掠過一絲揶揄的微笑,他并未讓兒子起身,目光落在陳瓒身上。在陳瓒下獄之後,兩人尚是首次相見,陳瓒從容平和地望着他,毫無怨憤之色。而楊徽恭敬地跪在陳瓒身邊,這對師生都修煉好了在颠沛挫折中的浩然之氣,來對抗□□了。楊衡心中便是一陣不悅,這是他第一次生出悔意,不該将兒子交給這個人。楊衡蹙眉道:“過來。”
楊徽搖頭道:“兒子要侍奉先生左右。請父親恕罪。”
楊衡的語氣到此刻才顯出為父為君的威壓:“既然非幹國家,至此何為?”
楊徽擡頭仰視着他的父親。他自七歲起,十三年的生涯中泰半是在先生身邊度過,三年前方才來到長安與父親朝夕共處。兼為君父的兩重威儀令他時時敬畏,即便早已準備好了應對之語,吐露之前心頭也不禁為之一顫,深吸了一口氣,方道:“兒子為先生而來。先生并世大儒,不該缧绁于此,受刀筆吏所辱。”
楊衡冷冷道:“原來堂堂國法,九卿廷尉,于汝眼中,刀筆吏耳。”
楊徽抗辯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先生賢士高名,如受刑辱,兒子亦恐父親一世令名,徒贻世人诽謗口舌。”
楊衡向陳瓒冷笑道:“無父無君無法無律,這便是賢名高士教出的學生?”
陳瓒向楊徽道:“文秀,你退下吧,記得方才的話,便不負我了。”
楊徽站起身來,卻并不遵命退下,向前走了一步護在陳瓒身前,向父親躬身道:“求父親垂憐。”
随同楊衡進來的廷尉有些擔心丞相會立時給兒子一記耳光,楊衡卻只是随口道:“謀逆之案,未審先杖,衛尉知否?”
楊徽心頭一顫,道:“下官知道。”國家律法,他無比清楚,也正因如此,他最恐懼,最不願見的便是這殘忍暴虐的刑罰施加于自己至為敬愛之人身上。他緩緩挺直了身子,将颀長的身材挺拔成一柄利劍,表面的恭敬隐去了劍刃出鞘的鋒芒,但言語卻是剛毅果決的:“丞相若不見恕,萬千刑罰,下官請代先生身受。”
少年人的悲壯、風骨、決然,招致的只又是父親半是不耐半是蔑然地一笑:“求學治政多年,眼中卻只有私恩,那便成全你,廷尉自有行杖之所,去吧。”
楊徽神色不動,朝父親躬身道:“下官遵命。”他又複朝陳瓒深深一禮,道:“先生珍重。”方轉身對廷尉道:“相煩廷尉引路。”
廷尉自是不願插手這難做人的勾當,立刻便找到了頂缸之人,向廷尉校道:“送郎君過去。”那廷尉校卻無人可以推脫,只得應聲諾,對楊徽道:“衛尉請。”他自擔當此位,還是頭一次如此客氣恭敬地押送受刑之人,連他自己心中也覺稀奇。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歡慶國慶吧。
☆、番外(二)
自楊徽跟随廷尉校出去,陳瓒就未曾再言語一句,楊衡望着這少年時便相知的好友,兩人隔着一道囹圄,一坐一站,楊衡心下不知怎得竟有些惆悵。當日自己遠別家鄉踏上仕途,他送自己至道旁,花骢茕茕而行,他回首,隔着一片竹林回望,那幽影之後的知交,跟今日的眉眼,還是有幾分相似。那時候的功業并沒有如今這般寬廣,故而戎馬之餘,還是會寫信回鄉,問候故人,彼時書信詩文中,有那麽多繁瑣的文思與時事要告訴他,如今他掌握天下了,兩人卻已無話可說。
陳瓒不開口,楊衡笑道:“陳太傅好風骨,讓學生代己受過。”
陳瓒漠然道:“丞相自杖汝家子弟,與我何幹?”
楊衡被他頂撞,卻并未生氣,一笑道:“你心中愛惜文秀,何必用他置氣?我楊家之子,資質未落人後吧?既肯師吾子,為何不肯顧吾外孫?”
他的言語溫和中尚帶着俯就,絲毫不像是對待已經三木關體的罪人。廷尉卻陡然覺得一陣壓迫,他十分後悔自己不曾跟着楊徽出去,這番談話,雖然丞相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但他委實不該知道的。
楊衡所說的外孫,自然便是楊皇後誕育的小皇子。
陳瓒輕嘆道:“是,我愛惜文秀,更憐惜他生于亂臣之家,如美玉而入泥淖,芝蘭而萎腐草。他日青史作書,恐無人知其赤子之心。”
楊衡面容沉得一沉,他向牢門踱近兩步,一瞥看到了桌上新錄的文書,便站定了慢慢翻看,先是蹙眉,忽然噗嗤一笑道:“太傅眷眷于兒女,又何必定要頑抗國法?阿邈青春年少,何必讓無辜受累?”
陳瓒道:“阿邈若随我去了便罷,若不,叮咛一句,免他墜吾家聲。青春年少,我還記得,丞相曾寄詩于我,人生倏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人生彈指,不敢付諸無道。”
楊衡恍然想起,自己青春之時,萬裏宦游抑郁之時,也學時人弄過這樣故作憂愁的詩文。
“君不見,枯箨走階庭,何時複青著故莖?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罂?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争。人生倏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身後的榮枯,青史的鞭撻或者享祀,他早已懶得去顧忌了,眼前是如此輝煌盛大的現在,也是無法退步抽身的現在。故人再來勸他人生苦難,莫與時人争,便只顯得有些迂腐可憐。但畢竟也是有過青春的吧,青春之中那些稍顯做作的愁思,都寄了眼前人。
楊衡淡淡道:“少年牢騷語,太傅也會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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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行刑之處,卻是比牢獄所在還要幽深陰暗的多,楊徽一路跟着那廷尉校,也走了有半刻鐘方到。還未進門,已聞見一陣淡淡血腥氣,自設诏獄以來,此處不知拷掠過多少囚犯,又凝聚了多少冤魂的嘶號,哀泣,與深深的幽怨。
楊徽走進刑房,便不禁倒吸了口涼氣。此處亦如牢獄一般晝夜燈火不熄。于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