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陰暗處,蓬勃的火光也帶着森森鬼氣。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刑房中架設的各式刑具,隐約能辨出其上擦拭不去的陳年血跡,楊徽來時雖懷着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勇氣,此刻看見各式鞭杖、夾棍、烙鐵諸物,猛地想起父親并未指定杖數,不禁暗自打了個寒噤。
當值的刑吏卻不認得楊徽,見他身着高品官服,被長官畢恭畢敬地招呼進來,以為是朝廷大員前來考察,慌忙行禮不疊。
那廷尉校擺手讓他們免禮,道:“奉丞相鈞命……”他看了楊徽一眼,覺得斯言有些難以出口,咳了一聲,讓賢道:“丞相鈞命,還請衛尉轉達才是。”
楊徽心中尴尬欲死,臉上卻還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狀道:“丞相命我來此,受杖。”此事畢竟太過羞恥,自己說出來更是無地自容,說到最後二字時,終不免頓了一頓,聲音也下意識放低了些。
那幾個刑吏聽得面面相觑,作聲不得,這實在是他們操棰生涯之中最大的異聞,簡直不敢相信竟有此事,一時竟不動作,停了片刻,方有為首一人顫着聲音道:“大人莫說笑,便借小人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
楊徽不禁紅了臉,此時方知說易行難,說什麽萬千刑辱一身受之,卻不過是一頓板子,就逼得自己連出言解釋都如此艱難。他對那廷尉校道:“你來說。”那廷尉校道:“确是丞相鈞命,你們遵命便是。”
那刑吏這才知道世上果然真有如此荒唐之事,頭天太傅下獄,今日衛尉又自來讨一頓板子,世道不古,乃至于斯。他卻只敢腹诽幾句,忙招呼了同僚一道預備。他并親自擡了一張刑床過來,雖是刻意挑了一張較新的刑床,畢竟也是用過多回的,髹漆略有斑駁,他竟自覺有些羞慚,舉袖仔細拂去了實則并不存在的灰塵,方躬身道:“大人請。”
楊徽站在一旁漠然看着衆人搬擡刑具,這卻是他第一回領教正經官刑,方知道刑床是如此,鞭撲是如此,亦不知那古拙刑床之上,沾過多少前人汗水鮮血,掌心不覺滲出冷汗。事到臨頭,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向上俯伏下身子,那廷尉校卻道:“且慢。”
楊徽愕然道:“怎麽?”
那廷尉校道:“請衛尉寬去外袍,方好用杖。”
楊徽方才明白過來,自己朝服金帶,果然于行杖十分不便,雖覺厭煩,也算是自己求仁得仁。他探手至衣帶機括處,輕輕用力,壓舌彈開,便自解了衣帶,朝服寬大的腰身失了結束,松松籠罩在他挺拔軀幹之上。他複又扯開帶襻,将那一身外袍也解了下來,便只餘內裏白絹中單,刑房中火光吞吐明滅,照得像是薄薄的月光流淌其上。楊徽将服、帶遞給刑吏接過,冷冷道:“還需怎樣,一并說來。”
那廷尉校陪笑道:“如此便成了。”
楊徽不再理會,自向那刑床俯身下去,道:“杖吧。”
那刑吏向他躬身道:“得罪了。”卻沒有立刻去提板子,而是捉着他雙手,于刑床上一一縛好,又繞去他身後,将他雙足也束縛妥當了。原來此處行杖畢竟與師門家門的家法不同,打一頓板子而已,竟還有許多繁缛規矩。楊徽平生頭一回受此缧绁之禍,只覺手足都被勒得鐵緊,試着挪動了下身子,也只有腰身可以勉強挪動一下。他想象此處刑求一貫之酷烈,只是簡單的綁縛,便令人喪盡一切自尊自由,仿佛俎上魚肉,任人宰割,羞憤之餘,卻又慶幸幸而如此刑辱并未施于恩師之身。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難亦自當以身相代,方不悖恩師教誨之德,自己亦覺壯烈可嘉。
他心裏轉着這等心思,那兩個刑吏已将他中單下擺仔細向腰上掖好了,舉起板子朝他臀上比劃了一下,揚了起來卻又輕輕放在了他臀上,其中一人問道:“請問大人,打多少?”
他們已是刻意挑了規模較小的一條竹杖,卻也有二三斤的分量,兩條杖子沉甸甸壓在臀上,本身便是最為直接的威壓,楊徽本已閉目咬牙預備好了忍痛,被他這一打岔,滿懷的悲壯之氣便沖散了一半,沒好氣道:“打便是了,問得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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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公子朝服前來受杖已是一奇,受杖卻又并無指定數目更是奇中之奇,那刑吏無奈去看上官,卻見那廷尉校故作不知的樣子負手望天,便知是指望不上了,不得已只得暗忖道,一時若打得皮破血出亦無人叫停,便求上官前去請示便也是了。
他再次揚起板子,便照着楊徽臀上打了下去。其時已是深秋,楊徽的中衣用的是較為厚實的绫子,板子隔着衣裳打在皮肉上,聲音便略顯沉悶,并沒有竹杖特有的铿锵清脆,但聽在楊徽耳中亦是異乎尋常的巨響,少年九卿清秀面孔上赫然飛上兩團紅暈,羞(喵喵)恥之情竟是更勝過疼痛還叫人難忍了。
那兩個刑吏顧忌着他的身份,打在他臀(喵喵)上的那些板子都只可算得是半賣半送,只在他皮肉上動靜得山響,其實全不曾認真着實用力。但饒是如此,楊徽自幼嬌養,皮肉嬌嫩,一杖下去亦撩出一片刀穿火燎般辣痛。他只雙手緊握着刑床,死命咬牙忍耐,想到人人皆說廷尉刑法何等殘酷,一經提起都是神憎鬼愁,實則卻也不是不堪忍受,心中也就略覺安慰。
但那板子打過五六下光景,隔着褲子也在他屁(喵喵)股上上下周轉過一輪了,縱然未出全力,肌膚上也火辣滾燙地薄薄腫起一層淤血,掉轉頭來重新打過,那滋味便又不同初時容易忍耐。楊徽只覺得屁股上舊痛未過,板子便又一下接着一下趕着打落,将那新痛一層層鋪陳暈染,透入皮膚肌肉,揉搓得好生難耐。耳旁聽得一人輕聲唱數,卻還不到十下。他雖仍在咬唇忍痛,一聲不出,身子亦是繃得緊緊的一動不動,額上卻已被疼痛盈盈逼出一層薄汗來。
那兩個刑吏為了拖延時間,杖子其實落得甚慢,但在楊徽身受,便又是一重折磨,他的身後已然疼得發指,數目卻還少得近乎可恥,支持着他鼓足勇氣堅持忍受下去的,也只有在心中默默想着先生而已。如此斯文,如此端正,如此高華又如此清貴的一個人,就連想象都無法将他與這等殘忍粗鄙的刑法相關在一起。他是在為護衛先生,為先生的道義而甘受痛苦,強烈的義憤悲壯之氣便鼓舞出志氣來,讓他于不知盡頭的杖下默然忍耐,也唯有忍耐,才或許能換取先生終于保有高潔的自尊。
廷尉的刑房之內,便只聞一聲聲滞悶的杖聲,兩杖之間夾着受刑之人漸漸粗重的喘息,楊徽的冷汗涔涔而出,臀上痛楚一陣陣朝肌肉裏鑽,他只盼能夠稍緩得一緩再打,又或是哪怕換個地方分痛也好,但這自然由不得受刑之人自主的。挨了二十餘下,他也大約領略明白了刑吏下杖的節奏,板子再要打落之前,也禁不住要下意識扭動一下腰身了。這輾轉自然是無濟于事的,只是徒然在他心上徒添上幾分苦悶懊惱。酷刑□□身體,卻更消磨意氣與自尊。楊徽再無知,也知道他們看在父親與自己身份上,不會使用真正的酷刑,那麽牢獄之中诎體易服、關木索的罪人又會遭受何等痛楚屈辱,思之便令人不寒而栗。也正為如此,他必須堅持,也不得不堅持。
唱數将近三十,他一身已被汗水濕透,白绫中衣被浸得近乎透明,便隐約透露出肌膚豔麗的色澤來。楊徽習慣性地咬牙,緊閉雙目等待下一杖加身,忽聽見一陣足音雜沓。便是在受杖時的劇痛之中,他也能聽出那足音裏熟悉的威壓,張目朝外看去,額上一顆汗珠恰于此刻滾落,朦胧了他的視線,但丞相官服華貴的織繡業已投入眼簾,他艱難叫了一聲:“父親。”
☆、番外(三)
兒子這一聲中帶着劇痛之下的顫抖,便讓這一聲隐約帶着畏懼乞憐之意。楊衡不是第一次責罰兒子,卻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身居高位的兒子如此狼狽,手足被縛,渾身汗濕,脫去了官袍,便顯得他身形陡然瘦弱了許多。杖子落下之時,亦會扭動一下躲避,光瑩的絲絹之下,已隐隐看到肌膚的紅腫。
楊衡等待了片刻,杖子又落了兩三下,唱數已至三十,這段時間不算長,卻已足夠一個人來乞憐、求恕,認錯。然而楊徽只是艱難喘息,連□□都沒有,楊衡冷哼一聲,這要繼承自己功業江山的兒子,卻也染上了那人令人厭惡的習氣。楊徽道:“住了。”
他這一言即下,連那兩個刑吏在內,與楊徽一道都各自松了口氣。楊徽正自忍得艱難,杖子撤去,他便不管不顧地癱軟下來只顧着喘。少年人堅守了風骨,雖然臉兒脹得通紅,喘息不止,但目光中卻自有一股澄明的毅然,和微微的慶幸。楊衡揶揄地向廷尉道:“原來大卿憫刑如是,廷尉之中,是如此用杖的。”
楊徽只覺如兜頭着了一棒,被他一句話擊打的目眩不已,自己忍得如此艱難悲壯,但在父親眼裏,原來還只算是廷尉的法外施恩。他猛地擡起頭,哀聲又叫了一聲父親,下頭的話卻說不出口了,他總不能張口求饒,來換父親的又一聲嘲諷。那麽方才的堅持,守護恩師的決心,便全都白費了。
廷尉心下一凜,看來丞相明擺着借用此地威懾兒子,他深自贊同陳瓒所說“丞相自杖汝家子弟,與我何幹”,無論親疏或是官階,自己都不宜優柔忸怩去相勸。他向楊衡一拱手道:“下官知罪。”轉臉向那刑杖的兩人喝道:“誰令汝等擅自賣放的?退下!“那兩人神情驚恐,卻不敢申辯,苦着臉退下,心下好生懊悔,這番輕手又未曾得賄賂,哪想到事主的親眷不領情也就罷了,反而惹了天大的禍事。
廷尉向親信廷尉校示意:“照規矩辦。”廷尉校是用慣了刑的,自然明白兩位上官的意思,另指點了兩名刑吏,又親自上前,去解楊徽的腰帶。
楊徽雖未正經挨過官刑,卻也知道所謂規矩是何意,但羞辱迫到眼前,還是逼得他渾身戰栗羞恥欲死。君父在前,他也不敢出一言抗拒,只得任那廷尉校扯開他衣帶,十根冷冰冰的手指便探到他腰間去。楊徽緊緊閉着眼睛,方才那些優渥寬待,也不過是仗着丞相公子的權勢而已,這權勢卻在更強的強權面前不堪一擊,一旦被褫奪幹淨,便如脫去爪牙的猛虎,軟弱得不堪一擊。
那廷尉校去褪他中衣,卻是被他身子壓住了窒礙不便,輕聲提醒道:“郎君……”楊徽亦不得不微微擡起腰身,讓他将中衣褪至臀下,室內被燈火蒸騰流動的空氣輕輕拂過他紅腫□□的肌膚,無比清楚地提醒他何謂廷尉,何謂國法,而他與将受刑求的罪人并無兩樣。
楊衡看到兒子豐盈通紅的雙臀,秩麗纖窄的腰身時,不由淡淡笑了一下,到底還是太年少了些,有牢騷,有堅韌,也有忠貞。他的兒子還是應該有些骨氣的,只是他需要從這天真的骨氣裏,學習到更為重要的東西。楊衡知道楊徽不會輕易求饒,也就未再等待,下令道:“杖。”
新換上的兩個刑吏有了同僚的前車之鑒,當着丞相與廷尉兩位雲端裏的神仙面前,哪裏敢有半分懈怠,各自去挑揀了兩條不重不輕趁手的板子,抖擻了精神上來,便依照歷來行刑的規矩,将板子搭在了楊徽的臀上。
冰涼的刑具直接觸碰上□□滾燙的肌膚,便将那森冷的涼意沁入皮肉。刑房裏生着火,其實并不冷,但楊徽只覺得此地無處不在的陰冷之氣升騰入體,竟不能自禁地顫栗了一下。那竹杖比先前的板子略寬大一些,分量也較為沉重,只是平平放置,亦壓得皮肉腫脹處微微凹陷下去,楊徽下意識并緊了雙腿,皮肉緊繃便拉扯得原本的淤腫愈發一跳一跳的脹痛,令他心裏也不由得有些發慌。先前多少也已挨過了三十,父親一言便一筆勾銷,從頭再來,依然沒有數目,自己的骨氣,卻又不知道究竟能抵得多少下杖數。但先生囹圄之中,所賴的保護也唯有自己而已。阿邈還在眼巴巴地盼着父親的消息,自己又有何顏面勇氣向他傳遞不祥之音。
他方鼓起了萬千的勇氣,身後那板子已重重笞落了下來,這一回那刑吏不曾留手,又是直接擊打在肌膚上,那杖聲敲金曳玉,比方才隔着褲子更加清脆明亮的多。楊徽只覺臀上如被烈火穿透,輝焰簇簇漂浮于沸滾的火油之上,那燒灼的劇痛竟仿佛是流動的,不唯是板子打下的那一處,便是整個臀部都好像着了火,讓他緊咬的牙關竟失了守,□□出忍無可忍的一聲。他下意識想要去護痛,但兩手一掙,繩索直勒入肉裏去,方意識到自己正在缧绁之中,生死一任人手,半點不能自主,但聽的一旁唱數那人大聲念道:“一下。”不由得一陣焦躁。
這一輪的板子不但落得特重,一左一右交替得亦比先前快了許多,頭一下的痛楚尚未消弭,新一記板子便又打下,煌煌燈火照見年輕的衛尉臀上愈發高腫,淤血的顏色自薄薄的皮膚下透出來,已是深紅透紫做熟透了的葡萄顏色了。這模樣不必設身處地,也自知是很疼的,但行刑者并不需要慈悲,只是有條不紊,将痛楚更灌入那俯伏的身軀裏去。
楊徽只覺若有人持刃朝他臀上一下下不住砍斫,好像下了一場火焰雨,都潑在他身後方寸肌膚上,每一下打過,兩邊屁股上都仿佛要爆裂開來,遍身血液被熱痛逼得加速流淌,刺激的他一身愈發焦躁滾熱。那一腔英雄氣都被疼痛磋磨成烏有,已是壓不住牙關叩合,随着板子的笞落,一聲聲喘息□□。他已覺忍耐辛苦,還在傾力忍耐,卻不知每一下板子打過,他身子都下意識地微微輾轉一下,在觀者眼中,那腰身便算是扭得十分活潑了。
耳聽唱數的也不過又數過五六下,卻比先那三十板子加起來還要疼得多,楊徽的遍身衣裳都被汗水又重新洗過一輪,濕淋淋的緊貼着肌膚,楊徽到此刻方體味到所謂官刑的真正意味,痛楚無可逃避,羞辱無可辭讓,是自上而下凜凜壓迫下來的暴力,而這暴力并假以聖意公理之名。以惡名相辱,以劇痛相迫,易服诎體,捶楚加身,□□亦橫生而至,凡人莫不求生,而刑辱的殘酷便在于令人身受之後,連對求生的念頭都厭惡懼怕。
楊徽清楚的知道,他雖在此匍匐受杖,畢竟與真正的囚徒不同,他的父親就在身邊,只需要道一聲知罪,求得他的饒恕,這痛楚便會如他此刻心願的那般嘎然而止。但他又因何在此受杖?因何必要受這屈辱?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這板子是他自找的,從他自朝廷出來,踏入廷尉堂上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會招致這一頓捶楚,這是他心甘情願。如此屈辱的姿态,如此可怕的刑罰,絕不能讓先生身受,因此他便絕不能求饒,就算是仗着丞相公子的身份也罷,他們絕不會将他活活打死,這痛楚總會有個盡頭。
但痛楚偏就活生生的烈烈逼人而來,他屁股先就腫得通紅透亮,又被實打實地重重打了近十下板子,柔薄的肌膚被淤血繃到了極致,再經捶楚,便吃不住那力道震蕩敲撲,撲地破開一片,鮮血自那破處滲出來,漸漸越湧越多,板子揚起時便淋漓帶起來幾點血珠兒飛濺。
肌膚破裂的劇痛鮮明尖銳,與先前反複敲撲的鈍重痛楚截然不同,于楊徽也是過分新鮮的痛法,渾身顫抖地拼命想要将身子轉側過去,更壓不住喉間痛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此時方感到身後濕膩如被幼蛇爬過,原來是終于笞破了肌膚,皮破血流了。
楊徽的失态約略在楊衡的意料之中,他倒也不想将兒子重傷,微微含笑道:“何為榮,何為辱,現在明白了嗎?”
他說話間板子也并未停下,滌蕩入骨的疼痛,便讓這一句提點中隐含的關懷聽起來也像是居于上位者的嘲弄,楊徽的雙眼都被淋漓而下的汗水朦胧模糊了,他無力說話,只是咬牙搖了搖頭。在上者彰,含垢者辱,他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怎能放棄教養自己的先生,放棄滋養了自己十三年人生的所學。将過往一概否定,他千瘡百孔的生命中又将只剩下些什麽?
楊衡卻未表現出應有的震怒,淡然道:“既要從其志,杖過三十,你便回鄉去吧,他的道,原是最容易的退路。”
說話間又是一下重杖打落,楊徽的身子亦跟着狠狠一震,楊徽的心頭卻震動更甚,耳聽得拖得悠長的唱數聲道:十五。原來這一場杖刑已過其半,而父親也已失去了對自己教誨訓導的耐心。他入廷尉一心想着的是護衛先生,卻還沒有仔細思考過這一場變故之後,自己的人生又将如何安頓。他自然不能回鄉去,他追随先生,為也是國家興亡,這與他的父親所追求的并無二致,野心雖然被權位膨脹,但唯有身居此位方能有所作為,而他已然身居此位,作為父親的繼承者身居此位,便不再擁有選擇的自由。他的前程早在身入長安時便已安排妥當,因為接受得太過于理所當然,卻沒有想過竟有一日被迫面對追本溯源的抉擇。如同一旁熊熊燃着的火盆,這抉擇炙烤着他的良知,亦炙烤着他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什麽才是他心之所向,傾畢生心血九死無悔,是清高的大義,還是分明艱險的前路。
執刑的刑吏忠實于自己的職守,仍在有條不紊一五一十地打着,板子的落點仍不出于他的雙臀,破裂處被杖下的力道震蕩得愈發擴張蔓延,汗水混着血水流淌擦過肌膚,他失神之下更無忍痛的意志,随着板子的下落身子陣陣顫栗扭動,縱然壓抑着,喉間亦不禁發出陣陣□□低號,仿佛悲泣。
厥萌在初,何所億焉,先生的王圖,父親的霸業,到頭或許都是一場虛無。但他既背負着這個姓氏,便不能懷疑,不能猶豫,只能追随,只能信仰,他必須依靠這個信仰才能行走于遍布荊棘的窄道上。大道通衢,他卻不能踐彼周行,退而獨善其身容易,但因而放棄的是國家、是僚屬、是萬民……是他的父親。此身尚堪有為,他不能如此輕易地自我放逐,在故鄉的鄉野終此一身,留下他的父親孤軍奮戰,一如他的幼時,父親獨自堅守在冰冷的幽州的時候。
魂不守舍的間隙裏,又是一下板子重重拍落,唱數的聲音悠然念道:二十。總數杖過五十,楊徽的臀上也已是一片的鮮血淋漓,這一杖便砸在鮮紅嬌嫩的肌肉上,殷紅的鮮血被這一下重擊壓迫得一時停止了流淌,待着壓制離身,便愈發活潑潑地踴躍而出。
楊徽只疼的啊的一聲痛叫,身子猛然一挺,一揚首便看見父親冷淡負手的神情。他只覺一顆心都停滞不跳了,他渾身的血液卻還在加速流淌,沖撞進他酸澀悲痛的心房,或許這一頓板子打完,父親真會不要自己了吧。他憶起那個年少的自己,過于急切地想要為父親分憂,擅自離家卻被父親按在膝頭教訓了一頓巴掌。滿臉通紅眼淚汪汪的少年伏在父親懷中,任他被戎馬生涯磨砺得粗糙了的大手在自己因受罰而疼痛不堪的臀上輕輕揉着,聽着他的期待與鼓勵,立志發奮。他的成長帶着先生的教誨,亦帶着父親的期望,他又怎敢将這一切都忘了。楊徽哀聲道:“父親。”他的眼淚滑落下來,祈求道:“父親,兒子知錯了。”他的聲音哽咽着,哀懇表白着:“兒子願以有為之身,誓死追随父親,求父親……寬恕。”
楊衡未說話,刑吏們就未敢停手,眼見得一杖落在皮破血流的肌膚上,楊徽臀腿都是一挺,在捆縛之下痛苦地扭動着。卸去了衣冠的兒子,放下了衛尉所必須維持的矜傲,這般形容更顯得幼小。楊衡心中微微覺疼,一些決斷來得太快,決裂無可挽回,卻并不代表會無所惋惜。金谷之木,河陽之花,最終搖落為枯木,在兒子還這般青春年少時,還是難免會留戀凄怆吧。楊徽怕自己送他回家,其實楊衡明白,那裏早不是楊氏的退路了,幽州也不是,鄉情,初衷,故人信,少年心,便都随那個人而去吧。他們的退路便是堅守不退,他須教會兒子這樣的決心和本事。楊衡擡了擡手,道:“住了。”那廷尉也看着打得有些重了,忙跟着叫道:“快停手!”
楊衡微微一笑道:“給他着衣,再借廷尉一輛車。”廷尉拱手道:“下官省得,那陳某?”楊衡道:“訣杖不是打過了嗎?審訊之時,顧及些斯文吧,左右他要說的,也不過是那些話。”
楊徽猛地擡頭,只從這短短一言之中他已明白了父親的寬容,這寬容是父親獨獨給了他的,是給他的堅持,也是給他的臣服,他因背叛與放棄而緊緊揪着的一顆心終于稍稍松弛了下來,卻禁不住更被委屈悲酸充盈了,禁不住淚下如雨。刑吏松去了他的束縛,又給他着好衣裳,他便從刑床上艱難掙紮着下來,跪在父親足下叩拜道:“兒子謝父親……下官,謝丞相開恩。”
那廷尉校捧着他的官服袍帶,親自趨奉着為他穿上,楚楚衣服遮蔽了受刑之人濕漉漉的身體與身受傷口的猙獰,鮮血流淌,也只是于無人知處洇濕了柔薄的中衣,就如他心裏利刃翻絞般痛着,這痛楚也只由他一人慢慢體味。楊徽将衣帶于腰間緩緩束好,便俨然又是少年将軍的挺拔端正,他知道他的體面、尊嚴,抱負都系于這一身官服之下,方才他輕易便将之除去,這沖動的愚蠢他不會再犯。
楊徽走出廷尉時,下午的陽光迎面照來,刺得他習慣了獄中幽暗的雙眸微微一花。楊徽深深吸了口氣,清潤的秋風裏充盈着木樨的香氣,滋潤了他的肺腑,他清楚地明白他已将什麽抛在了身後,他将他的半生交割在了那幽暗的地獄裏,帶着空虛的酸痛重歸于世,但這世上有着如此盛大的光華引人入勝,這才是屬于他的世界。
因他臀腿上有傷,來時的馬是不能騎了,廷尉早已為他備下馬車,楊徽咬牙登上車,車廂的兩壁遮擋着無人能見內裏光景,他便縱容着自己俯伏下去,帶着幾分恣意,舒展開疼痛的身體。馬車卻并未起動,帷幕晃動,他的父親竟也登上車來。楊徽震驚地叫了一聲:父親。随即便驚慌于自己的失儀,撐着要跪坐起來。
楊衡擡手扶住楊徽的手臂,輕輕一牽,便引得兒子伏在了自己腿上。楊徽滿臉通紅地又叫了一聲:爹爹。這一聲卻是混着緊張與委屈的。自從來到長安,他也有了官職,于公于私,父親都保持着丞相的威儀,父子之間久不曾如此親近,乃至這親近到來時,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覺得兒子的身子有些僵硬,楊衡反是一笑,道:“得了點教訓,以後慎言行吧,從井救人,沒那麽容易,也未必有用的。”
楊徽臉上又是一紅,小聲道:“父親的教誨,兒子都記下了。”他如此伏在父親懷中,那些秋氣裏天然的陰冷便被懷抱的溫暖隔絕了,讓他忽視了身份的顧忌,年輕的衛尉聲音裏含混着小兒撒嬌口吻:“爹爹,徽兒很疼。”
對兒子明顯不合禮數身份的嬌癡,楊衡倒沒有不悅,他輕撫了下楊衡的背,道:“可惜揉不得了。”
如此明白的寵愛,讓楊徽的心裏沉醉了一下。于片刻間他忘卻了還在翹首期待的陳邈,也忘了诏獄中剛直孤憤選擇抱義而死的先生,他的父親賜他以骨血生命,亦賜他以無限的愛護與耐心。他想,他已辜負了他的先生,卻永不會為今日的選擇後悔,父子之親無從選擇,他們共同期待的功業,亦讓他無從選擇。他想起那一夜父親為他輕輕揉着,對他說過的話,楊徽道:“‘有朝一日,你來到父親身邊,需要有足夠的心志,才能在一片亂流中看清自己的道’,這是父親說過的話,徽兒時刻記得,徽兒已找到了自己的道。”
随着車身颠簸,楊衡心中也是微微一震,他輕輕揭開車簾,望着路衢上避讓的車馬,那些敬畏的目光閃爍着,卻再也沒有那站立在門口為他送行的故人,那清正如玉的情懷,被他決然地留在了幽暗囹圄之中。
楊徽輕聲道:“分道揚镳,是人生憾事,但能找到自己的道,也是幸事。我寫給他的代邽街行,你還記得吧。”已過盛年的丞相,在幽幽的吟誦中,便與曾經的一段懷想,徹底的作別了。
少年的詩反而不如當下慷慨,不知是情思,或者谶語:“竚立出門衢。遙望轉蓬飛。蓬去舊根在。連翩逝不歸。念我舍鄉俗。親好久乖違。慷慨懷長想。惆悵戀音徽。人生随事變。遷化焉可祈。百年難必果。千慮易盈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