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何所求

虞師爺讓唐安琪晚上早點回家,不許鬧的過分;然而唐安琪沒聽話,他從陳公館出來之後,又跟着吳耀祖走了。

吳營的士兵自成一派,另起了一處營房;吳耀祖沒有與兵同樂,依然住在他四舅留下的宅子裏。大概是看唐安琪年紀尚小、孺子可教,吳耀祖和他越談越深,倒是很講了一番大道理。

“我上妃子嶺做土匪,既是賭一口氣,也是心灰意冷。世上既然已經沒了天理,那我就想看看這暴力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唐安琪坐在吳宅潔淨的房屋裏,饒有興味的追問:“然後呢?你看到了什麽?”

吳耀祖笑了一下:“我發現槍炮真能壓過一切道德。”

唐安琪思索片刻,最後也笑了:“吳兄,你想那麽多幹嘛?想也白想,不如得樂且樂。吃點喝點玩一玩,就是福分。說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忽然腳下‘轟隆’一響,就被地雷炸死了。”

吳耀祖發現這小子是個天生的滑頭。常言道“難得糊塗”,吳耀祖幾乎有些羨慕唐安琪的沒心沒肺,因為自己做不到,閑下來就要胡思亂想。

吳耀祖總覺得這個世界不對勁,不講理,也沒有講理的地方。他曾經滿懷正義,然而後來做了土匪,更要命的是,他都做了土匪了,還忍不住的去琢磨什麽民族世界、天理道德。

他也認為自己這是不合時宜,想得太多,而且沒用;所以從來不說,只是默默的偷偷的想。

這時唐安琪站了起來:“吳兄,天黑了,我走啦。”

吳耀祖還要挽留,唐安琪笑道:“改日再會,回去的太晚,師爺又該罵我胡鬧了。”

吳耀祖聽到了“師爺”二字,就不再強留。一路送唐安琪走了出去,他且行且道:“來到長安縣這麽久,我還沒有拜訪過你這位師爺。”

唐安琪的心忽然柔軟了,聲音也随之輕飄起來:“師爺不愛應酬,他……他很好的。”

唐安琪回到虞宅,上房一片黑暗,東西廂房卻是亮着燈——新拉電線安了電燈,比蠟燭亮了成百上千倍。

他先回了自己房間,讓醜丫頭端水過來,發現被褥都換了新的,比先前那套薄了一些,正合當下的季節。

心不在焉的洗了臉刷了牙,他脫了外面袍褂,趿拉着一雙舊鞋來回踱步。今晚聽了吳耀祖那一席話,他心裏是有些感觸的,當然不會對着吳耀祖說——跟着虞師爺久了,他沒覺得自己長了多少本事,可是很自然的學會了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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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八歲,有點思想,也有些糊塗,想和虞師爺聊一聊。不過現在已經晚了,也許虞師爺已經快要睡覺。要是倒退兩年,他會肆無忌憚的闖進對方屋子裏去,現在不行了,十八歲了,成人了,嫂子再怎麽像娘,那也是個女人;男女有別,誰都可以冒犯,嫂子不能冒犯。嫂子給他挑的床單被面,花色多麽好看。

正當此時,房門一開,虞師爺端着一盤子小酸梨走了進來。

虞師爺把梨放到了桌子上,然後說道:“嘗嘗,能吃就吃,不能吃就算了。你嫂子買回來的,我覺得還是太酸。”

唐安琪不肯放他走:“師爺,你別急着睡覺,陪我說說話吧!”

虞師爺擡眼看他,滿眼都是溫暖的笑意。

唐安琪問虞師爺:“師爺,你說我這麽活着,是為了什麽?”

虞師爺擁着被子坐在床上,微笑反問:“你想要什麽?”

唐安琪坐在虞師爺旁邊,希望他能摟住自己的肩膀,可是虞師爺沒有擡手,那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他坦然的實話實說。

虞師爺笑道:“不知道也沒關系,你年紀還輕。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不知道。”

唐安琪歪着腦袋,認真的又問:“師爺,那你活着,又是為了什麽呢?”

虞師爺想了想,然後答道:“為了看一看。”

“看一看?”

虞師爺一派安然的點了點頭:“是的,到處看一看。小時候我住在村子裏,看慣了牛羊田野,偶爾來一次長安縣城,就感覺這裏繁華至極。其實這裏只是個縣城,當然不會繁華至極,只是我沒有見識。”

唐安琪笑了:“那我明天去買兩張火車票,我們去天津好啦!天津比這裏繁華一萬倍。逛完天津,再去上海;只要有錢,出洋也不難呀。你随便看,想怎麽看就怎麽看。”

虞師爺終于擡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傻小子,那樣的看法,看不透啊。”

唐安琪抓下虞師爺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翻來覆去擺弄着看:“沒聽懂。不過随你的便。反正我也沒有什麽目标,你既然想去看一看,那我就跟着你一起看吧。”

虞師爺把他攬到身邊,然後探頭過來。唐安琪暗暗顫抖了一下,以為虞師爺是要親吻自己;然而虞師爺只是嗅了嗅他的頭發,然後說道:“乖孩子。”

唐安琪忽然就無地自容了。他垂下腦袋,不知為何,覺得心裏很苦,苦的好像再次死了爹娘。

唐安琪決定為虞師爺做點事情。虞師爺想要去“看”,而且還得“看透”,小小的保安團顯然是不能滿足他的願望。唐安琪對于軍事毫無興趣,聽到槍響都嫌鬧心,不過為了弄錢招兵,他不等虞師爺吩咐,自己就去和陳蓋世做了商量,決定加稅。

長安縣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大縣,幾乎就是一處交通樞紐。保安團把城外大小道路都封鎖了,虎視眈眈的索要買路錢,三天兩頭的發生糾紛戰鬥。

唐安琪一邊大榨油水,一邊常和吳耀祖攀談。吳耀祖說的話和別人不一樣,唐安琪每次和他交談完畢後,就會感慨良多;可是回家看到師爺,他又認為自己并沒有虛度光陰。在這樣的矛盾中,他順順利利的生活下來,除了思想時常混亂之外,倒也再無其它不适。

直到這天下午,何複興旅長的汽車在長安縣外路過之時,被保安團的士兵攔住掀翻了。

當時孫寶山是在營裏,吳耀祖在家裏,唐安琪和陳蓋世卻是乘坐了一輛大馬車,在馬弁們的保護下招搖出城,帶着兩個窯子姑娘欣賞自然風光,順路去城外山上的廟裏燒香拜佛。哪知馬車剛一出城,就聽前方響起零散槍聲。陳蓋世膽子小,立刻吓的縮成一團;唐安琪倒是比他強,跳下馬車四處吆喝詢問,末了得知是前面路上,團丁和何旅的士兵打起來了。

土匪出身的團丁,全不是省油的燈。唐安琪一頭霧水的過去彈壓場面,心想鄰縣的旅長是不該為難的,犯不上在這種人身上揩油。然而快步走近之後,他忽然一眼瞧見了戴黎民!

戴黎民穿着一身藏藍色筆挺軍裝,腰配手槍,足蹬馬靴,腰間紮了一根武裝帶,越發顯得身軀修長結實。唐安琪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唐安琪;雙方相視一瞬,戴黎民大踏步走上前來,揚手就抽了他一記耳光:“他媽的老子倒黴,便宜了你這個兔崽子!”

唐安琪下意識的還了手,“唰”的一聲也甩了他一個嘴巴:“放你娘的屁!你倒你的黴,和老子有屁相幹?”

戴黎民換了手,向對方另一邊面頰下了巴掌,壓着力氣,怕把人打壞了:“團長!他媽的我還以為你是讓人綁了去,結果你可好,一步登天當上團長了!我一眼沒看住,你竟然勾搭上了虞清桑!”

唐安琪運足力氣,非常響亮的回了一記耳光:“我去你娘的!你當師爺像你一樣就知道騷?團長我是當上了,有本事你沖我來,別罵師爺!”

此言一出,戴黎民一腳就把唐安琪踹趴下了。

唐安琪看着細皮嫩肉,然而很皮實,一翻身爬起來,赤手空拳的就要往戴黎民身上撲:“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先反咬我一口——你炸沒了我一家,我今天就要宰了你給我父母報仇!”

戴黎民一聽這話,立刻把他搡出老遠,然後反駁:“你發什麽瘋?明明是吳耀祖埋的地雷!”

唐安琪氣喘籲籲的站穩了,回手遙遙一指城門:“吳耀祖就在城裏,你敢不敢當面和他對質?”

戴黎民做賊心虛,氣焰立刻下降許多,然而雙眼放光,聲音宏亮:“敢!對質就對質!老子不怕!”

這時,一名何旅衛士跑了過來,急急說道:“隊長,您先去看看旅座吧,旅座還在車裏呢,都沒聲了。”

戴黎民一拍腦袋,這才想起汽車翻了,可是何複興還沒出來。擡手恨恨的指了指唐安琪,他且不說話,轉身跑向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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