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攀高枝
虞太太自己醜胖,可是伺候家院卻精心。當年在山裏住土坯房子的時候,裏外就都幹淨;現在有大四合院了,更是裏外打掃的一塵不染,而且每月都訂鮮花,插在瓷瓶裏擺在虞師爺的書案上。
鮮花插不完,虞太太自己不留,給醜丫頭戴在辮梢上。唐安琪就看不得醜丫頭,傍晚吃過了飯,虞太太坐在院子裏做針線活,唐安琪蹲在一旁陪她說話。提起醜丫頭,虞太太說:“十八無醜女。”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不講規矩:“呸!”
然後他撿起一朵茉莉花,先往頭頂上放,短發上了生發油,梳的光溜溜,放上就立刻掉下來;于是不放了,掖到耳朵上。
這時,院外響起了汽車喇叭的聲音。虞師爺邁步走了進來。
天熱,虞師爺穿着單綢褲褂,褲腳和衣擺在晚風中微微抖動,看着幾乎飄飄欲仙。走在院內看了太太一眼,他也沒個稱呼,冷不丁的說了一句:“天暗,累眼睛,明天再做吧。”
虞太太慌忙擡頭,本想說這天還大亮,不累眼睛,但是話到嘴邊,她只“噢”了一聲,又問:“吃飯了沒?”
虞師爺一點頭:“吃了。”
唐安琪這時仰臉笑問:“師爺,你看我漂不漂亮?”
虞師爺低頭看着他臉旁那朵茉莉花,微笑答道:“漂亮極了。今天怎麽沒出去玩?”
唐安琪反問:“我還天天出去玩?”
虞師爺看他不高興了,就低頭拍拍他的腦袋:“不玩就對了。”
然後他順手摘下那朵茉莉花,一邊送到鼻端輕輕的嗅,一邊慢慢走向房門。
唐安琪最近時常對虞師爺不滿;虞師爺不定什麽時候說出了一句不甚中聽的話,他就要氣哼哼的沉默半天。
虞太太也發現了這個現象,有一天就試探着跟丈夫說:“是不是該給安琪說一房媳婦了?”
虞師爺笑着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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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太太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沒敢繼續多問。她想姑娘大了是不中留的,留來留去會成仇;如今小子大了,同理不給娶媳婦,自然也要暴躁起來。但是虞師爺不做主,她想也是白想。
這天下午,她帶着醜丫頭出去買菜,回家路上撿了一只小狗崽子。
虞太太喜歡一切稚嫩的“小”生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還沒開懷生子,她空有一腔母性無處發洩,對于小貓小狗也能生出憐愛。把小狗拴在院子裏,她等着晚上給唐安琪看個新鮮;然而天都黑了,唐安琪也沒回來。
虞太太是婦道人家,不懂得天下大事——唐安琪今天晚上,的的确确是做大事去了。
何複興旅長戒針回來了。把他從天津送回來的,是一位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侯司令。
侯司令現在河北一帶,駐有幾十萬的軍隊,論起關系,乃是何複興的表舅。也正是因為有着這麽一位表舅,所以何複興搖搖欲墜了這許多年,可硬是沒人敢去動他。何複興平日不言不語,侯司令還以為表外甥是個好的,哪知這次在天津偶然見到了他,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來,及至認出來了,當即指着鼻子将其臭罵了一頓。
何複興在醫院內住了一個多月,終于成功戒針。侯司令不知道他把日子過成了什麽混蛋樣子,所以決定親自押他回來。萬福縣不通鐵路,侯司令的專列只好在長安縣車站停下。虞師爺得知了這個消息,立刻指派唐安琪出去迎接侯司令。唐安琪知道師爺是要讓自己去攀高枝,便乖乖答應,帶着陳蓋世一同去了。
兩個月不見,何複興越發瘦了。
侯司令五十多歲,挺胸疊肚,滿面紅光,黑發根根立起,十分富有武将氣概。下了火車之後,他手裏攥着一根指揮鞭,趕鴨子似的驅使着前方的表外甥:“自己走!怎麽就像沒吃飯似的?”
何複興半閉着眼睛,走着走着就跪下去了。這時戴黎民從後方跑過來,輕輕巧巧的把他拎起來扯到了背上。目光向前掃到唐安琪,他微微一笑,又擠了一下眼睛。
唐安琪總覺着他這人讨厭歸讨厭,但對自己是發自內心的愛,所以漸漸的就恨不起來了。得意洋洋的扭開臉,他滿面春風的迎向了正主:“侯司令,歡迎歡迎,一路辛苦了吧?在下是敝縣的保安團長,聽說司令要在這裏下車,滿心歡喜,故而在此恭迎大駕。”
侯司令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仿佛十分詫異:“你是保安團長?”
唐安琪一點頭:“是啊。”
侯司令公然在他臉上掐了一把,手勁很重:“怎麽像個唱戲的小角兒?”
唐安琪沒生氣,因為生氣也沒辦法,還是得受着,所以幹脆把葷話當成玩笑聽:“嗨喲,要是您侯司令肯捧我,那我怎麽着也得是個大角兒!”
侯司令把表外甥忘卻了,哈哈大笑:“這小團長,挺有意思啊!”
唐安琪開動腦筋,想要做一名活潑的馬屁精:“司令您坐了大半天的火車,怪無聊的,如今總算腳踏實地了,我還不給您添個樂兒?”
話音落下,他扪心自問,覺得自己這湊趣湊的也算挺不要臉的了,就算最後沒把侯司令哄開心,那虞師爺也不能多批評我。
侯司令嘻嘻一笑,嘴咧了老大。
侯司令先在長安縣肥吃海喝了一頓,然後陳蓋世把這位大人物請到自家宅中,找來本縣花魁陪着侯司令玩笑消遣。侯司令是個粗人,粗的出奇,什麽話都肯在席面上說,聽的妓院姑娘們都不住臉紅。說着說着,忽然又罵起了何複興。何複興半死不活的坐在一旁,表舅說上十句,他能微微的“嗯”上一聲。戴黎民筆直的站在後方,臉上神情卻是不大自然。
後來何複興終于力不能支,向旁一栽。戴黎民趕緊連扶帶抱,把他運出房去。唐安琪看在眼裏,不禁一皺眉頭。
如此過了良久,侯司令心滿意足,要去帶着花魁快活。唐安琪借故尿急,走出房門,結果在陳宅黑暗處,被戴黎民一把拽了過去。
兩人相對站了,長久的都不說話,單是互相看着,末了卻是同時開了口。
“看你那狗腿子的模樣!”
“看你那馬屁精的模樣!”
話音落下,戴黎民立刻做出辯駁:“要不是虞清桑害我,我何至于投到何複興那裏去?我不給人家當狗,人家能重用我嗎?你當我願意背着個大煙鬼到處走?還他媽的給他倒尿盆?別說這些小事了,前一陣子他讓我殺人,我帶着槍就得去,不去怎麽出頭?”
唐安琪也是振振有詞:“我本來是個好好的少爺,結果倒了大黴,現在成了丘八。我要不去讨好這幫軍中大員,那将來怎麽辦?一輩子留在長安縣做團丁嗎?你當我樂意陪着個老頭子喝酒?他還說我像戲子呢!”
“誰讓你跟着虞清桑了?你跟虞清桑就是這種下場。誰在他那裏都是一杆槍,別看他現在對你好,他當初對我也好着呢!”
唐安琪冷笑一聲:“師爺利用你是不假,但他可沒利用我。我這個樣子,有什麽值得利用的?再說你看你那個德行,我都懶得瞧你,師爺憑什麽非要真心對你?我告訴你,吳耀祖現在是不在場,否則我把話一問,你們其中有一個是要挨槍子的!”
戴黎民理直氣壯:“反正不是我!”然後他忽然換了話題:“我說你能不能換身衣裳?你看你這模樣,怎麽這麽像戲子?”
唐安琪穿着一身顏色鮮亮的長袍馬褂,聽聞此言,他幾乎惱羞成怒了:“是人就這麽穿,怎麽到我這裏就成戲子了?”
戴黎民質問他:“你們保安團不是有制服嗎?你也打扮的像個爺們兒似的好不好?我又不在身邊,你這是騷給誰看呢?我告訴你啊,你要是敢和虞清桑勾搭上,我新仇舊恨一起算,将來必定活剮了他!”
唐安琪聽聞此言,又驚又怒:“哎喲我操——”
話沒說完,他欲言又止的擡手一挽袖口,然後彎腰一把抓向對方分身,捏住那一團肉用力一捏。戴黎民猝不及防,當即彎腰發出哀鳴;而唐安琪收回手,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侯司令在長安縣度過了快樂的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特地起早過來,恭送侯司令與何旅長上車。何複興那副鬼樣子姑且不提,只說這侯司令心滿意足,擡起大巴掌作勢要拍唐安琪,結果位置偏了,劈頭蓋臉的摸了一把:“小孩兒不錯,挺機靈,有意思。”
唐安琪起的太早了,還在犯困,聽了這話,他下意識的随口答道:“承蒙司令厚愛,那司令也別白誇我,給我也放個旅長當當呗!”
侯司令一笑便笑的很大,仰天長笑,後槽牙和嗓子眼一起曬太陽:“哈哈哈哈哈,你胃口還不小,毛還沒長全呢,他媽的也想頂個大名!行啊,我放你個旅長,從今往後,你就是我侯勝魁的兵了!”
此言一出,衆人跟着附和談笑。唐安琪鄭重其事的道了謝,然而也沒當真,偷偷捂嘴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