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坐家

董慧坐在屋裏緊閉着屋門,屋裏沒點油燈,黑漆漆的不見五指,淺淺的月光從窗戶裏散落了進來,照得矮櫃上的一對同心鎖熠熠生輝,仿佛披着一層璀璨的光澤。

她枯坐在屋裏好久,屋裏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任何的人在,一點動靜也沒有,躲在暗處的老鼠咻的一下明目張膽的從房梁竄到了床底,動作飛快的嗯哼,緊接着發出吱吱吱的叫聲。

農村老鼠稀松平常,沒哪家是幹淨得沒一只老鼠,只不過是多少的問題,不要讓老鼠進緊要的房子就成,像是堆放糧食的倉庫,或者是睡覺的屋子,老鼠不是偷糧食就是咬布料,她家這破敗的屋子,屋裏再收拾得趕緊,老鼠照樣能進來,但此時董慧已經無暇去顧及這些老鼠。

屋門被輕輕推開,床底的老鼠像是注意到了動靜,叫聲一下沒了,陳山水捧着碗小心翼翼的樣子,“娘,天都黑了,再不吃飯飯菜冷了。”

竈膛裏的火炭都快熄了,飯菜炕在鍋裏,再不吃就冷了。

然而盯着同心鎖發呆的董慧不吭聲。

陳山水在門口站了一會,走進屋,拿出油燈慢慢點上,把碗擱在矮櫃上,瞄了一眼那對同心鎖,這同心鎖,他從懂事起就看到他哥一直挂在脖子上,他小時候淘氣,看他哥有,自個也想要,有次非要讓他哥把同心鎖讓給他。

被他哥按着揍了一頓,老實了,之後就不敢嚷嚷着要了,不過他也只見過一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對的樣子。

灰撲撲的,老舊很多,但之前有人還特意問過他哥賣不賣,賣的話可以換一袋高粱。

陳山水的視線在同心鎖上停留了會,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開口,“哥都在外面跪了好半晌,這麽跪着不是個事,娘,讓他起來,成不?”

他哥都在外面的石板地上跪了快好幾個鐘頭了,這要是白天跪還不咋地,但入夜後溫度低的很,那石板又冷又硬,鐵人也禁不住這麽一直跪着,寒涼了會落腿疾的。

陳山水繼續勸道:“娘,讓哥起來,有事我們把事情解決不久好了?”

董慧悲從中來,別過眼去不看門口,嗓音幹澀,“他愛跪就讓他跪。”

話說出口,卻是無可奈何的閉上眼,眼角落了眼淚下來,她用上了自己從沒用的那一套撒潑手段,像是一個沒見識的村婦一樣胡攪蠻纏,威脅大根要是敢讓李月秋來坐家,就一頭碰死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但她沒把自己碰死。

大根先跪下了,膝蓋碰撞到地上發出悶響,像是撞到董慧的心坎上,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

多少年了,自從她家那口子不在了之後,大根仿佛一夜之間就長成了能撐家的漢子,這麽多年,比起山水,她對大根虧欠良多,活到這歲數,她就盼着倆兒子能平平安安,別的她什麽都不圖。

好姑娘又不是只有李月秋一個,她家要不起李月秋那個模樣的,攀不起。

董慧也不是對李月秋有意見,那小姑娘小時候最讨人喜歡,性子甜糯糯的,她抱過,哄過,也是看着人長大的,把人當兒媳婦待着。

後來一場大火把家裏燒了個幹淨,家裏敗落,欠了一堆的債,不知要還到哪個年頭,生活根本沒了多大的盼頭,破落得一年到頭都吃不上點細糧,她家這情況還怎麽和李家那樣的條件結親。

李月秋這幾年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上次她帶着媒人來家裏給自個說親,她看了一眼,蔥嫩水靈,美得晃人的眼,人間絕色也不過如此了,那模樣比當初聞名十裏八鄉的林茵都美上幾分。

當初那麽有本事的李擁軍都護不住人,如今,他們陳家這個破落戶,要什麽沒什麽,如何護得住,她不讓大根讨李月秋是為他好。董慧怕,怕大根走了李擁軍的老路,變成和李擁軍一樣的下場。

董慧在屋裏一坐将近坐到了天亮,天亮的時候,她從屋裏慢慢走了出來。

陳立根挺直着背脊,膝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夜過去,他動都沒動一下,早晨地面上鋪了一層霜氣,泛着濕漉漉的印記,也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褂子,隔了一夜,他腦袋上的紅印消失了下去一些,腫得沒之前嚴重,但一副倔樣一點沒消下去。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董慧嘆息了一聲,神色間交織着各種情緒,痛苦擔憂愧疚,她膠着了一夜的時間,只感覺是老天在作弄人,此刻,她彎腰把手裏的兩枚同心鎖放到陳立根手邊。

轉身回屋子的時候,她問了句,“訂了日子哪天來坐家?”

陳立根頓了頓,擡起眼,“十天後。”

***

十天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主大吉和順,宜坐家,合姻緣。

李月秋天剛剛天亮就翻身起了,收拾出自己的一只小包袱,然後換好輕便的衣裳,對着鏡子細細的打理頭發,編成兩條毛絨絨的小辮,哼着歌打開屋門,去柴房拿了背簍背上準确去挖芋頭。

出門的時候碰到剛起來的李老頭,他今個不進山,起的比往常晚了些,看見要出門的人,叮囑了一句,“今個要去坐家,早些回來。”

李月秋腿上被爺爺打的那一棍還隐隐泛着疼,開始的幾天動都動不了,腫得都快有一指高了,晚上疼得睡覺都睡不安穩,擦了好些天的藥才好了些,不過還是疼。

她心有餘悸的乖乖點頭,告訴爺爺自己會盡快回來,然後飛快的拎着鋤頭出去了,背簍裏除了鋤頭,還放了鐮刀,因為張母的事,現在李月秋一個人不管出門出多遠,一定要帶“武器”防身。

芋頭喜歡在長在潮濕的水坑,路邊有水的地方都有芋頭,但李月秋不挖路邊的,村裏專門有一戶人家種着,她昨天和人說好了今天會過去挖芋頭。

李月秋去的時候,正好那戶人家的男主人還沒出去幹活,領着李月秋去了自家的菜地,芋頭就種在菜地旁邊的水溝了,葉子郁郁蔥蔥的,看着是長得極好。

主人家讓她挑要哪一顆,挑中了給她挖,省了李月秋自個費力挖的時間,要是讓李月秋動手,估計挖一個時辰都挖不順溜。

“要個大還是小點的?按斤算。”這芋頭是家養的,看着葉的長勢,主人家就能曉得底下結的芋頭是個大還是個小。

“要個大的,挖出個小的我不要。”李月秋看着十幾顆的芋頭樹,橢圓的葉長得像是一葉扁舟,簇擁着擠在一起,她圍着走了一圈,沒那個眼力,看不出哪顆底下結的芋頭大,索性讓這家的主人來挑。

最後從泥裏挖出一顆四斤多的芋頭,個頭算是頂大的了,在外面河溝裏挖的芋頭肯定沒有這麽大個的。

李月秋歡天喜地的掏出錢遞給這家的女主人,村裏想買個什麽東西,除了大部分的牲畜,別的都是以物易物,以糧換糧,就好比,如果你想上這家買點糙面,可以拿着豆子花生之類的去換,只要主人家就行。

買個芋頭,其實用幾斤麥子來換也成,但這戶人家不願意,說家裏的這芋頭是專門養着的,比外面河裏溝裏的沒得照顧的野芋頭養得好,煮了之後很粉糯,不要東西換,讓直接給錢。

這其實是想賣了賺錢花,但又怕背上前幾年投機倒把的名頭,才這樣說的,不過也不貴,李月秋也沒過多的跟着掰扯,心裏想着用這個芋頭煮芋頭飯肯定特別香。

“哎,我聽別人認講你今個要上陳大根家去坐家,真哩假哩。”芋頭挖出來皮上帶着泥,放到水裏沖洗過後,帶着水,女主人幫忙用芋頭葉裹住芋頭防止滴水,然後放進李月秋的背簍,張口就問了出來,她也就是看到李月秋忽然買這個大的芋頭,想着會不會是真的,也沒想其他,想問就問了。

她一問出口,才發覺問的不妥當,私下怎麽講怎麽問都可以,咋能當着人面直接問出來,她家漢子也瞪了她一眼,讓她別像個長舌婦一樣打探別人的事。

女主人撇了撇嘴,她就是好奇,随口問問,又不像其他村裏人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思。

而李月秋因為買到了芋頭,正興高采烈,下意識的回道:“是真的。”

“嗐!還真是真哩,我以為村裏人亂傳呢。”

前幾天張家那婆娘找李家的人報複,揣了鐮刀到水灣村殺人,差點砍到李月秋,要不是陳立根來的急事,就壞事了,之後又傳出李月秋亂搞男女關系,污糟糟,傳成啥樣的都有,一個人說一個樣,跟唱大戲似的,昨天上地裏追肥的時候,又聽人說,李家的李月秋就在今要去陳家坐家,沒想到是真的。

李月秋笑了笑,美輪美奂的臉蛋,肌膚吹彈可破,“沒亂傳,是真的。”

最後三個字說的莺莺呖呖,嘴角都透着甜。

背着芋頭回家,李月秋準備做芋頭飯,去自家菜園子裏摘了好些的菜,各種各樣的蔬菜花花綠綠擺了一篩子,王貴芬端着一碗豆腐進來,被這陣仗弄的愣了下,然後撲哧笑了起來,女生外向。

“做芋頭飯啊,料可不少。”

李月秋別別扭扭的低頭切南瓜片,一個字都沒說。

王貴芬把手裏的碗放在竈頭,碗裏的豆腐昨天大有去縣城買的,一直放在水缸裏涼着,涼絲絲的,一會把豆腐切了弄碗小蔥拌豆腐,下着稀粥當早飯,味兒肯定特別的不錯。

今個是月秋要去坐家的日子,她家一家三口都沒出門下地去幹活,要等着陳家的過來。

鍋裏已經咕嘟咕嘟的煮着粥,米香味淡淡的,就是大米的香味,味兒不濃,但聞着怪香的很,王貴芬蹲下身幫要準備做芋頭飯的人洗野香菇子和其他的菜,這一洗,菜是真不少,都讓她看花了眼,乍有種是不是要做滿漢全席的感覺,有荠菜、甜豌豆、黃玉米粒、胡蘿蔔等等,王貴芬不是沒吃過芋頭飯,但她真沒吃過放這麽多材料的芋頭飯。

“陳大根他有沒有說啥時候來接的你,早還是晚?差不多幾點些過來?”

早來的話,早飯得弄豐盛一點,粥配豆腐簡單了些,芋頭飯怕是要得緊着點煮下,免得不糯,如果趕不及了,就得弄些別的菜。

色澤金黃的南瓜被嫩紅的手指按着,咔咔咔的切成不厚不薄的片,整齊的碼在篩子上,李月秋說話脆生生的,“那天的功夫,沒聽見他說,但他答應了,就一定會來的。”

那天,爺爺不讓陳立根寫檢讨,只讓他給個話。

陳立根顯然是沒料到爺爺讓他給啥話,或許在陳立根看來,他能給的就是把李月秋護在身後,不然她的名聲被污了。

李月秋當時也是懵的,不曉得爺爺在想什麽,難不成是要找陳立根算賬?直到爺爺說讓陳立根把她給讨了。

爺爺的話一出口,陳立根漆黑的眼眸,瞳孔幾乎縮成一點,神情忒勉強,眉攢得苦大仇深的,一直悶不吭聲,到最後也沒松嘴說要讨她做婆娘,只答應了讓她去坐家,僅此而已,更別提說什麽早來晚來的問題。

李月秋想着坐家就坐家,就陳立根那一副恨不得和她撇清關系的模樣,能答應坐家已經算是好了,反正結婚成親之前,都要坐家的,這一步省不了。

坐家是村裏的規矩,漢子家帶着媒人上門說親求娶後,若是女方家應下同意了,就會挑個最近的吉日,讓女方家上男方家住幾天,這住的時間也不會長,一般是三到四天,最少三天,最多不超過五天的樣子。

這是讓女方了解了解漢子家的情況,同時女方過去也讓漢子家的人相看相看女方是不是會過日子,能不能勤儉持家,也順道培養培養男女之間的感情。

老一輩的成親都是這樣過來的,畢竟那時有些都是見一面就确定了将來要在一起過日子,這短短坐家的幾天是應該算是“談戀愛”吧。

這老規矩到現在一直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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