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坐家
縣城趕集的日子是空五隔六,也就是每七天趕一次,今個恰好是趕集的日子,來往的人比平常多,擁擠得人聲鼎沸,供銷社食品站這些地方更是排隊排得一長龍,根本看不到盡頭。
李月秋坐在汽車站口的一顆大樹下乘涼,這顆大樹有好幾個年頭,幾年前石林縣的汽車站擴大規劃的時候由于占地面積不夠,這一片的樹木砍了不少,獨獨留下了這一顆沒砍,一直留到現在。
樹下裝了一圈圍着樹幹的凳子供人歇腳,這顆樹樹枝茂盛得郁郁蔥蔥,籠罩出一片陰涼,是天熱時最好的遮陽乘涼地方,李月秋長相紮眼,總能惹人駐足,加上旁邊還停着一輛二八大杠,更是惹得不少路過的人都會羨慕的瞄上幾眼。
這會的二八大杠比一般的自行車有派頭多了,車輪子直徑28英寸,比其他自行車的輪子大相對更寬,這一輛還是實下最熱的鳳凰牌,甚是流行。
這可是讓男人漢子看了都寶貝眼饞的東西,能有一輛自行車了不起,但要是這自行車還是二八大杠那簡直可以把尾巴翹到天上了,鳳凰牌的二八大杠是最适合作為女子的嫁妝。
顯而易見,路過的十有八九的人都把這輛二八大杠當做了是李月秋的嫁妝。
臨近中午日頭有些毒了,坐在樹下納涼的李月秋有些悶熱的厲害,整個城市像是蒸在一個密閉的蒸籠裏。
陳立根送糧食的地方在汽車站附近,也就是之前大有哥經常拉貨運貨的地方,她上次送排骨的時候去過一次,不過陳立根不讓她跟着去,那裏頭都是搬貨送貨的漢子,大多是幹賣力氣的人,二流子什麽的亂七八糟的人魚龍混雜的,不能算是好去處。
寡言少語的陳立根再三交代讓李月秋在樹下原地等他回來,一步都不許挪窩,直到他回來。
從桃源村到縣城一路上,陳立根自個扛着糧食走,李月秋騎二八大杠騎的賊溜,跟個調戲漂亮的小姑娘一樣對着陳立根攔路了好幾次,但這倔驢子硬是把她當空氣了,不說話不搭理她也不坐她的自行車後座,就這麽扛着糧食靠腿走着到了縣城。
人和人就是比不了,李月秋蹬二八大杠費了不少的力,腳有些酸,但靠着兩條腿來到縣城的陳立根看着一點都不累,這樣的重量對他來說綽綽有餘。
“同志,來根冰棍不?都是新鮮做的,涼快又好吃,各種口味的有。”
街道上賣冰棍的人從李月秋身邊騎着車路過,許是看李月秋穿的還不錯,覺得她有能力消費冰棍這些零嘴,也只有手頭有錢的人才會買些零嘴吃,就吆喝着人買冰棍,很是熱情。
李月秋看了一眼他後座上的冰棍箱,箱子是用棉被密實的包着不露一角,這種大太陽的天氣看到棉被都會覺得熱得厲害,但是裹冰棍箱的棉被卻是稍微靠近點就能感覺到滲出的一絲絲涼意。
可惜李月秋出來的時候兜裏沒放錢,什麽也沒帶,就把自個帶出來了,她身上沒錢沒票的,再好吃的冰棍她捉襟見肘也買不起,于是搖頭表示不買,況且她也不是很饞。
她不買,但旁邊在樹下納涼的人擁上去一起買了好幾根,還和賣冰棍的人講起了價,讓他少點價,一起買的話,賣冰棍的人也少了他們幾分錢,冰棍有不少口味,五顏六色的泛着甜意。
買冰棍的都是等車的人,就是一人要一根總的加起來也不少,沒一會的功夫棉被裏包着的冰棍賣出了不少,生意做的好賣冰棍的人樂呵呵的,足足在車站處賣了快十幾分鐘才騎着車離開去了別的人流多的地方。
涼絲絲的冰棍驅散了樹下等車人的煩躁和悶熱,汽車站裏面的候車位位置少,而且現在這個氣候要是堵在車站裏的候車室不用一會就會悶熱得汗流浃背,所以不如在外面樹下這個涼快地等着,到快發車的時候再進站。
“姑娘,你是來車站接人的吧。”旁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李月秋随口搭了個話,“這麽熱的天來車站接人遭罪。”
女人帶着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孩子長得瘦瘦巴巴的,個頭也很小,面色是營養不良的蠟黃,不過看着很機靈也很有精神。剛剛在賣冰棍那只買了一根糯米冰棍,冰棍外面鍍着一層雪白的霜花,最上面冰凍着一顆顆瑩白的糯米粒,這會倆孩子先是給女人吃了一口,然後才一人一口的分着吃剩下的,那樣子好像是把冰棍當成了極其珍貴的吃食。
看着怪讓人溫馨的。
李月秋笑着回道:“沒,我在等我對象,不是來車站接人的。”
“要結婚了?”
女人聽到這話也跟着笑了,結婚是好事,原以為這姑娘騎了倆二八大杠是來汽車站接人的,沒成想是在等對象的,看着姑娘的樣子和她對象感情應該很不錯,想來估計要結婚了。
李月秋點頭,“快了。”
兩個字聲音很輕卻透着執拗和堅定,她手上拿着一片剛剛樹上落下的葉子翻來覆去的把玩,翠綠的葉子脈絡分明,和她嫩紅的指尖相映交錯得霎時分明,水嫩青蔥不外如是。
兩人又聊了幾句,聊的話題也就是随便唠唠排遣時間,畢竟兩人不熟,唠嗑了快十幾分鐘,女人看時候差不多了,帶着兩個孩子進站坐車,陸陸續續的樹下的一排凳子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最後只剩下李月秋一個,她手中的樹葉被把玩得泛着一層微微的亮度。
汽車站進進出出一撥又一撥的人,有老有少,形形色色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李月秋一直呆在原地等陳立根來接她,她耐心足夠好,也足夠聽話,一步也沒挪動過。
對于陳立根,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等了快半個鐘頭,不遠處靠近出站口的地方忽的傳來一陣叫嚷和喧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簇了熙熙攘攘一堆看熱鬧的人。
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又是在車站這個聚集人的地方,人愈發顯得多,稍微有點小熱鬧就亂麻麻的湊了一堆的人,李月秋對熱鬧沒多大的興趣,也不打算過去湊熱鬧,車站人這麽多,要是她走開的這會陳立根就回來了怎麽辦,她怕陳立根找不着她,所以只是好奇的瞥了一眼。
但這一眼讓她渾身一怔,宛如掉進了冰窖被定住了一般,手裏翻來覆去把玩的樹葉劃過指尖落到腳邊,被一股風卷到了街道路上。
李月秋身子微微發起抖來,眼睛瞪着極大,圓溜溜的眼珠染上了憤怒和驚蟄,就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怖和憤恨的東西,各種情緒之下,她瓷白嬌嫩的臉龐像是褪了一個色,顯得異常的白,那人堆裏的只是一晃而過的面容她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是上輩子她從市裏跑回來,路上遇到的人販子,一個四五十歲十分面善的農村婦女,能說好幾種地道的鄉下口音,當時她從市裏秦偉身邊跑回來,相信了這婦女和她是老鄉,都是石林縣的有一個地方的。
這個農村婦女,長相微胖,給人第一眼感覺很是老實和善,都說面由心生,長得微胖的人大多給人一種很好相處的感覺,不知道真相的人是絕對想不到這樣的人會是個人販子,此時她懷裏抱着一個熟睡的孩子,手上拽着一個年輕姑娘,哭的聲淚俱下,隐約聽到說什麽閨女又犯病了,要趕緊吃藥。
李月秋隔的還是有些距離,具體在說什麽聽的不太清楚,但看到在那農村婦女說話的同時,旁邊是丈夫的漢子對着圍觀的人連連道歉,從兜裏掏出藥來,要給閨女喂藥。
這麽一番,圍觀的人見也沒什麽稀奇可看的,陸陸續續慢慢的散了。
一瞬間,李月秋腦袋裏略過好多個場景,最後她果斷扭頭沒再去看那夥人販子,而是毫不猶豫的騎上旁邊的二八大杠,朝前面汽車站出站口的一個卡口騎去。
卡口有一個服務站,裏面坐着汽車站的工作人員,看到李月秋騎着過來,從服務站裏的窗口伸出頭來,高聲喊着攆人,“嘿!同志,這不能過,這是出站口,進站在另外一頭,從那頭進。”說着還給李月秋指了出站口的位置。
車站有規定,出站口是出去的,要進站去進站口,各有各的方向,車站來來往往什麽樣的人都有,有的還不識字,不過就算不識字也得一進一出按照章程有條不紊的來,如果随便亂進不是全都亂套了,看着騎着二八大杠的姑娘不像是沒文化不識字的,怎麽會搞不清楚方向随便亂進亂出。
“那邊有人販子在鬧事。”
李月秋白着臉朝人說道,聲音氣喘籲籲的,明明騎過來這段路程不遠,就幾百米的距離,但她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邊說着邊朝已經差不多散完人的地方一指,一下就把事情給捅了出來,“同志,得趕緊把他們攔住,不然他們就跑了。”
她要是沒看錯,那一夥人在汽車站外面有一輛破貨車接應,等會只要從這個出站口安全出去,上了貨車車一開走想要找到人肯定是大海撈針了,必須就在這趕緊把人截住。
“什麽?人販子?哪來的人販子?”服務站裏的工作人員聽了,神色一正,着急忙慌的從服務站裏走了出來核實具體的情況。
交通不便加上各種的因素,現在被人販子拐走的人可不容易再找回來,汽車站來往的人多,丢的人也多,不管這位女同志說的是真是假,都得重視了,而且看這來通知的小姑娘,年歲也不大,一張臉都吓白了,他心裏更是信了幾分。
恰好此時,那夥人拖家帶口,扶着已經喂藥睡着的閨女過來了,想從出站口出去。
工作人員忙吹響脖子上的哨子,攔住人,“你們幾個等等,怎麽回事?”
微胖的農村婦女抱緊懷裏睡熟的孩子,那雙眼睛還紅着,完全是一副鄉下婦女的模樣,臉頰稍微帶斑,乍然被攔住盤問,像是被吓到了,微愣了下,扯着嗓子問:“同志,咋地啦?”
工作人員手上拎着巡邏棍,厲聲問:“你們從哪來的?剛剛鬧什麽?”
農村婦女輕輕拍着懷裏孩子的背哄人睡覺,動作娴熟充滿看慈愛,她懷裏的孩子戴着一頂破舊的毛線帽子,毛線帽子的邊角一些線頭已經開了,還髒兮兮的勻着一灘污漬,盡管是一頂又髒又破的帽子,但足夠遮住孩子的整張臉,一眼看去似睡的很熟。
聽到車站工作人員的盤問,農村婦女一點也不緊張,老實的回道:“诶?沒鬧啥,俺們帶閨女從鄉下來縣城看病,剛剛俺們閨女犯病哩。”說話帶着濃重的地方口音,口音很純熟,一聽就是本地的,不是從外地來的。
工作人員狐疑的看向被她漢子背着的姑娘,轉了一圈這看起來是一家四口,漢子一看就是種田的莊稼人,背着一個人,手裏還揣着一個包袱,老實巴交的,看着沒一點人販子的精明。
但什麽東西不是看看就能定的事,工作人員繼續追問:“得的什麽病?”
“腦子的問題,天生的。”這話是漢子說的,他笑的憨憨的說:“這會睡着哩。”
“是睡着哩,俺們給喂了鄉下衛生所開的藥。”
農村婦女接的話暗含着心酸和無奈,“同志,俺們在醫院排了號得趕緊過去,不然過號就白挂哩,俺們身上沒恁多哩錢在縣城多住一晚。”
話才說完就被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就是他們幾個。”
李月秋趁着出站口的工作人員絆住那夥人,飛快的騎上二八大杠去通知了汽車站裏的其他工作人員,這會正帶着四五個男同志疾步跑過來,語氣認真的指認,“他們是人販子!”
李月秋指着抱着孩子的農村婦女,就是這個看着平平無奇又老實的鄉下婦女,講得好幾種地方的方言,上輩子拐了她,想把她賣進大山裏給人當媳婦,她還記得當時這農村婦女和人談妥了,轉手賣了她,能值得六百塊,是經她們手裏最值錢的姑娘。
盡管後面半道上她找機會逃跑了,是幸運的逃過一劫,但路上傷了臉,李月秋最愛漂亮,一張臉留疤,怎麽可能不在乎,那陣子都不敢照鏡子看自己的模樣。
“你這姑娘亂說啥呢,什麽人販子?俺們都是老實的莊稼人,咋會是人販子。”農村婦女急忙否認,神情挑不出一點的錯處,她苦口婆心的解釋,“我們好好的帶閨女來縣城看病,咋會和人販子有牽扯。”
“是啊,俺們是在邦西鄉種莊稼的,不是人販子。”農村婦女的漢子瞪了李月秋一眼,面上還是一副老實的模樣,其實這漢子仔細看,眼小眉斜,額頭也不飽滿,五官盯着看得久了會讓人覺得有些害怕,這會神情間罩着一層不懷好意,露出了點滲人和警告,“你這姑娘家家,小小年紀胡扯啥,欺負俺們鄉下人是不是?!”
“我胡扯?你背着的到底是不是你閨女?還是你們拐來的?”
李月秋剛剛雖然沒過去人堆裏湊熱鬧,只是站在大樹下的時候瞧了一眼,但隐約也是聽到這漢子身上背着的姑娘說他們是人販子,但這兩個人反應很快明顯也應對過這樣的情況,之後竟然十分自然的立馬就喊了人閨女,說什麽她犯病了,按住喂藥,一套做下來十分的熟稔,那農村婦女還“心疼”閨女心疼哭了,要不圍觀的人也不會三三兩兩的散了。
“你這妮子簡直滿嘴噴糞!”
漢子忽的朝前要去扯李月秋,明明他背上背着一個姑娘,手上還拿着個包袱,但卻一點不妨礙她找李月秋的麻煩,也不管背上的姑娘一只腳都拖到了地上,動手簡直要撲過來要打人一樣,明顯是要讓亂說話的李月秋好看。
這突然的動手是猝不及防的,剛剛還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這會一點老實的勁頭都看不到了。
旁邊的幾個工作人員忙上前擋在李月秋前面,朝漢子喝道:“幹什麽?!有事說事,想動手?!”到底是不是人販子派出所的人來了一查不就都清楚了,車站已經報了派出所,幹什麽還動上手了,這怕是心虛了。
一時,出站口變成了亂糟糟的一片,幾個車站工作人員也發覺了這漢子有大問題,動手合力要把人抓住,但那漢子是個厲害的,車站的好幾個工作險些都抓不住,這番場景也搞得不少路過的人圍觀了過來。
人越多越容易亂麻,也不曉得是怎麽打起來的,推距間李月秋跌跌絆絆的被人群擠到後面,差點站不穩,一只寬厚溫熱的大手像是一堵牆抵住了她的肩膀。
她扭頭還未看清來人,一頂大草帽從腦袋上壓了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也擋住了灼熱的太陽,低沉的聲音響起,“讓你呆在原地別動,你是沒耳朵?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