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傷心

陳西桃徑直走到那幅全家福面前,她很想伸出手來摸摸那個相框,好像只有觸碰到了才能代表一切都是真的,但她還是忍住了。

照片裏的男孩大約和陳趙差不多年紀,他是個小混血,随父親長着一雙褐色的瞳孔和頭發,或許是這個原因,她完全看不出他是她的血緣至親。

陳西桃喉頭發哽,她緩緩轉身,打量屋裏的其他擺設:地上有小汽車,桌子上有樂高和繪畫書,家裏零零散散的擺放着屬于孩子的玩具用品。

王麗忽然走近陳西桃,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哽咽:“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陳西桃擡頭,早已是淚流滿面。

她問:“為什麽不告訴我?”講這話的時候竟還笑了笑。

王麗一直搖頭:“媽媽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口。”

是啊,有種感情叫近鄉情怯,有種糾結叫欲語還休,因此王麗不敢回家,不敢挑明。

這種感情陳西桃懂,正因為懂,才更難受。

因為她無法做到責怪質問,冷眼憤恨。她只能哭,眼淚就是她的全部語言。

她莫名又想起父母告知她離婚的那日,她穿着母親新給她買的紅色小皮鞋,一蹦一跳放學回到家,迫不及待的掏出奧數比賽的獎狀。

父母卻不像往日一樣喜笑顏開誇獎她。

父親少有的在沙發一頭抽悶煙,母親則抱着她認真地問,寶貝,你愛媽媽嗎?

她童聲稚嫩,沒有察覺異樣,說,愛啊。

母親笑,那你要一直愛媽媽,不可以減少哦。

沒等她回答,母親便拎了包和箱子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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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西桃現在想起還是會覺得魔幻。

別的感受都記不太清了,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天家裏煮了蟹,那味道飄滿全屋,以至于她往後聞到蟹肉,都會想起那天母親的臉。

後來陳西桃在書上看到,對于氣味的回憶,叫做布魯斯特效應。

蟹肉在記憶裏,是分離的味道。

課間操開始做跳躍運動,音樂都變得歡快許多,風吹殘葉沙沙作響,天色更陰冷了。

然而比天氣更甚的是,校長和年級主任鐵青的臉。

孟亓不知道,面前這二位頭發稀疏的中年師長,剛剛從市教育局開完會,校園暴力事件是領導們着重提到的重點,強調學校一定要抓學生的心理健康。

而開完會剛回校,這二位便看到孟亓揪着馬良的領子往地上摔的場景,一瞬間氣的血壓直飚。

校長見過孟亓,知道他就是前段時間考試一鳴驚人的學生,因此更是勃然大怒。

“你們是學生,不是小混混!在校園裏打人像什麽樣子!”年級主任氣的臉通紅,“你們立刻來我辦公室!”

馬良一聽,有點怵,說話結結巴巴:“老師,這……”

“同學你不用怕,有什麽事,到辦公室說清。”年級主任打斷他。

孟亓一聽,火立刻上來了:“你什麽意思啊?什麽叫不用怕?”

年級主任呵斥:“你剛才打人我們都看見了,這件事板上釘釘,你不用狡辯!”

“什麽?”孟亓氣笑了,“都說‘未知全貌,不予置評’,學生都懂的道理,你一個當老師的怎麽還沒搞明白呢?”

“老師,不是孟亓的錯,是馬良和這兩個同學對我校園暴力,是孟亓路過幫了我……”一個虛弱的聲音插話進來。

課間操早散了。

這會,大家也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孟亓走過去拍拍馬良的臉:“說說,怎麽回事。”

馬良低頭,很隐忍的樣子,半天才說:“是我校園暴力了王鵬飛。”

孟亓看着校長和年級主任,挑釁笑了笑。

卻未見馬良目光銳利,閃過冷光,他還有下半句話:

“然後孟亓,校園暴力了我。”

陳西桃打了輛出租車,開往曼哈頓,車費很貴,盡管卡裏仍有餘額,但掏錢的那瞬間,她還是很沒安全感。

這大概就是一個身在異鄉,卡裏存額有限,而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卻全然不知的人,最直接的懦弱。

時代廣場的街頭車來人往,紙醉金迷。

陳西桃站在繁華的路口,熱望着眼前的一切,在她往日的想象裏,這個時段,王麗應該在某個燈火通明的寫字樓裏喝着咖啡,又或者從某個奢侈品店裏走出來,司機恭敬開門請她進車。

當年王麗走後,陳西桃反應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确信母親真的與父親離婚了。

直到後來某一天,王麗買了很多零食和漂亮的裙子來看她,那些禮物簡直就像行刑前的斷頭酒,因為她剛歡天喜地接過去,便接到命運的宣判。

王麗說,乖孩子,媽媽要走了。

她問,你去哪?

王麗說,很遠的地方。

後來等陳西桃再長大一些,她問過父親,母親為什麽要走?走又為什麽要走那麽遠?

父親遠不像她那樣傷心,而是用一種千帆過盡的語氣說:有些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婚姻和親情都關不住她。

在豆蔻年華時,陳西桃愛上了看書,那會兒她迷張愛玲,還以為王麗不過是另一個黃逸梵。

可她不是的,她從來都不是。

陳西桃想着想着,便又覺得有潮水要沖破眼眶,她暗笑自己太軟弱,低頭去掏紙巾,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霓虹的掩映下,看向這人,倒有些霧裏看花的意思。

那不是孟敏麽?

那個端莊持重,一絲不茍的女強人孟敏,不是為了公司常駐紐約出差的嗎?可怎麽會是眼前這個,依偎在男人的身旁,等着男人将湯吹涼,送進口中的女人?

再往下看。

讓人難以忽視的隆起的腹部,看樣子已有八九個月。

陳西桃頓時明白了什麽,她下意識捂住嘴,眼眶立刻紅了。

就在這時候孟敏接了個電話,從餐廳出來,到門口的樹下站定。

“老師,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會讓助理過去的。”

“我會好好和他說的,實在對不起。”

“……”

挂斷電話,她轉身,看到了滞在原地的陳西桃。

“這件事不管怎樣,孟亓你打人了!打人就是不對!”

年級主任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搖頭語重心長。

孟亓笑:“有些人就是欠收拾,批評教育管用的話,對得起別人臉上那幾個巴掌印嗎?”

“以暴制暴是正确的嗎?”校長站在原地許久,不怒自威。

孟亓反問:“先入為主就是正确的嗎?”

“遇到這種事,你可以找老師。”校長反駁。

“那您告訴我,學校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老師總會評估,或批評教育,或記過懲處,總之……”

“校長,你不用跟他廢話,把這幫人家長都叫來,家校結合,我就不信問題解決不了!”年級主任提議道。

“行,既然如此,老師們好好解決這件事。”孟亓越過衆人往外走,“我就不奉陪了。”

“孟亓,你站住!”

有人在背後喊他,他置若罔聞。

他走的潇灑,是多麽盛氣淩人,乖張跋扈。

可誰也沒有看到,在轉身之後,他的眸光一點點渙散,就如沸水變死海。

陳西桃在紐約的深夜趕到王麗的住所,她這一天流了太多眼淚,早就不想再流淚了,因此在敲門之前,她揉了揉臉,洋溢起一個還算能看的微笑。

是一個外國男人來開門,他睡眼惺忪,看到陳西桃之後長大了嘴,驚叫了聲:“YOU!”

十分鐘後陳西桃在沙發坐下,王麗和那個美國男人則坐在她對面。

陳西桃說:“媽,跟我講講你的事兒。”

王麗嘴唇動了動,開口之前竟又掉了兩滴淚。

王麗的故事足夠坎坷,卻不曲折。

她不完全是為了自由放棄婚姻,更準确來說,她是為了愛情放棄婚姻。

王麗與陳帥是相親認識的,到了年紀,覺得合适便在一起了,婚後生活不溫不火,她原本以為生活能夠這樣安靜便已是極好,可誰知卻在陳西桃七歲那年遇到了漢斯。

她第一次體會到,愛意在夜裏□□的滋味。

因為向往,她便毅然決然飛往大洋彼岸。

王麗年輕時是名牌大學畢業,可即便如此,在紐約也很難找到工作,而彼時漢斯的工作也因經濟危機受到影響。

那段時間日子難捱,偏偏她又懷了孕,愛情可以風花雪月,但生活免不了柴米油鹽,為了生活的更好一些,他們賣掉房子,搬到法拉盛開了家面館。

她認為這樣的人生不夠輝煌,因此一直瞞着家人,就這樣在美國度過了十年。

陳西桃聽完故事之後站起來,和母親擁抱了一下,又用英文對漢斯說:“請好好愛她。”

然後她請求進屋去見一面她素未謀面的弟弟,小家夥在睡熟中,會發出輕微的鼾聲。

這點鼾聲,就是一個魔法。

讓冰冷的房屋變成家的魔法。

她決心回去,回祖國。

王麗知道她剛來就要走,便問,孩子,你是不是還是怪我。

陳西桃回頭一笑,說,沒怪過。

這話當然是善意的謊言。

說完全不責怪是假的,出于小孩脾氣也好,不夠懂事也罷,陳西桃心裏的難過,無法讓她欺騙自己。

可是這與祝福相悖嗎?

她身上還穿着王麗給她買的毛衣,也是她最貴的一件,她一直期待王麗能夠認出來,可惜她沒有。

當然,這也沒有什麽好可惜的。

畢竟送衣的溫暖,她無法忽視。

同樣無法欺騙自己的還有,她對母親的愛。

她完全不想煽情,她只是想大家都能過得好,有一個家,有自己愛和愛自己的人。

大人們急着往前走,生怕趕不上末班車,可卻因為趕路,忘記被丢在路邊的小孩。

小孩先是慌張的等在原地,渴望大人來接,可在漸漸長大之後又發現,人生的列車根本不會停止也不會掉頭,于是匆忙登上另一輛列車,去追趕大人的步伐。

追上去,卻見到物是人非。

小孩長成了大人,而大人也早就不是當初的大人。

陳西桃想到孟亓。

那個同樣被人遺忘在路邊的小孩。

她很想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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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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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敏這個伏筆不知道大家看出來沒有~可以找下她每次的出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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