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門

夜話至深夜。

兩個人竟依偎着睡着了。

姥姥早起便看到兩個孩子坐在沙發上,男孩在最裏面靠牆端坐,女孩則脫了鞋側躺着,靠在男孩懷裏。

男孩的衣服搭在女孩的身上。

姥姥轉身進屋,拿了條毛毯給男孩披上,剛一蓋上,男孩便倏然睜開眼,睡意未退,目光警惕。

卻也只是睜着眼睛,身體卻不敢動彈。

姥姥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小聲說:“累不累啊孩子。”

孟亓更小聲回:“不累。”連搖頭都覺得幅度太大。

姥姥笑笑,出去做飯了。

被她壓着,孟亓的每一節骨頭都很僵硬,剛開始是麻,後來是漲,這會兒有點酸疼。

那感覺就像是連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火車,又像許久沒有運動卻突然跑一千米一樣。

小姑娘在他懷裏酣睡着,她睡覺極像個嬰兒,眼睫毛又長又密,鼻頭圓潤而秀挺,嘴巴紅紅的微微起皮,睡得最沉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鼾聲。

當然,她也和許多嬰兒一樣不老實,睡一會兒便愛亂動一陣兒,蹭來蹭去的,以至于他不知道給她重新披了多少次衣服。

這會兒她又開始亂動。

大概是想換個更舒服點的姿勢,于是她閉眼往下,從肩膀枕到腿根,這樣身子不用太側,可以平躺着。

他的大腿就是她天然的枕頭,她原本臉朝外,調整了一下姿勢又翻了個身臉朝裏,這才終于滿意的安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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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絲毫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

這完全是種挑釁,她居然在未知的狀态下,來到一只早就對她心懷不軌的小獸的城池,那小獸原本正沉睡,忽然被她驚擾,叫嚣着昂起了頭。

孟亓身上的每根毛孔都快炸開了。

忍的辛苦,無異于戒斷反應,綿長、濃重、深沉的渴望。

飯香味飄過來。

蔥油面條,味道親切又濃厚。

懷裏的人咽了口唾沫,皺着臉轉了個身,睜了睜眼,又閉上,幾秒後又忽然再睜開眼,茫然的看了眼屋子,最後視線落在孟亓身上。

“騰”地起身。

“我……”她一時組織不好語言,臉紅了,急得撓頭,“我睡着了你怎麽不叫我啊?”

他哪舍得。

“我也睡着了。”

“我這麽壓着你,你多累啊。”

“我發現一個道理。”孟亓悠悠看着她,“我終于理解‘紙上得來終覺淺’的意思了。”

“啊?”陳西桃顯然還沒在頻道上。

“以前問渠老是把‘痛并快樂着’挂嘴上,我一直似懂非懂,可現在明白了。”孟亓說。

陳西桃臉悄無聲息的紅了一點。

孟亓見她不動,可身體裏的某處火還沒撒,他叫她:“陳西桃,起來。”

“你在命令我?”他語氣實在有點冷硬。

孟亓深深看着她:“起不起?”

“憑什麽。”她還在嘴硬。

可硬的過他嗎?

他無奈,俯身湊近她,很小聲的解釋了句:“我硬了。”

陳西桃連滾帶爬從沙發上下來,站穩後,指着他:“不要臉!你就不能隐晦點……流氓!”

邊罵邊偷瞥他那兒。

孟亓着迷于她的孩子氣,笑笑說:“行了,你快出去。”

等你出去,我才能把它哄睡着。

早晨在姥姥家裏吃了飯,幫忙收拾了碗筷後,陳西桃就要離開,她不想讓老人看出她和家裏人鬧了矛盾。

和姥姥話別的時候,孟亓在姥姥書房品字,臨走的時候,姥姥問:“小夥子要不要寫幾筆?”

還沒等他回答,陳西桃便說:“好啊,他寫字不錯的。”

孟亓眯起眼:“你什麽時候……”

“我看過你的作文啊,文章不落窠臼,字跡力透紙背。”陳西桃笑,又忽然變得腼腆,“還有……你的黑本子。”

孟亓與她對視,獨屬于兩個人的信號在空中散開。

他頓了頓才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宣紙上恣意揮灑。

被她壓了一整夜,他胳膊酸疼,手也沒有力氣,寫出的字不算最好,倒也能看——

信者得愛。

他居然寫了這樣四個字。

陳西桃看着那字,目光久久不能移。

忽然又想到,這書法的字跡似乎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姥姥誇獎他:“寫的真好,行書能練成這樣,一定是極優秀的。”又說,“那我也贈你一幅字吧。”

姥姥走到案臺,書——心想事成。

筆落,門口響起車喇叭聲。

陳帥來了,他知道陳西桃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果然還是找到這了。

陳西桃跟陳帥回家,孟亓拿了字,緊跟着陳西桃後面上了車。

一路上沒人說話。

到了小區門口,陳帥忽然開口:“你下去吧。”

這話是對孟亓說的,誰都知道。

孟亓沒有動,而是看向倚靠在車窗的陳西桃。

她要他走,他才會走。

靜了一會兒,陳西桃很沒精神的說:“你走吧。”

孟亓沉默看向她,兩秒後點點頭,轉身下車。

腳剛沾地,她忽然喊——“別走!”

她很急切,趴過來拉他的衣擺:“上來,跟我一起。”

後半句話沒有說——“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麽面對”。

于是孟亓又返回:“好,我陪你上去。”

兩個孩子,肩并肩坐在後面,倔強的看着陳帥,那眼神簡直是在下戰書。

陳帥心裏有氣,卻也只能又驅動車子,開進小區。

剛敲了門,趙明英就把門打開了。

見到陳西桃她表情複雜,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樣子,又見父女倆身後還跟着人,忙說:“進來坐。”

桌上的早點還熱乎着。

趙明英問:“吃飯了嗎,這包子我剛熱過,正好吃。”

她一說這話,陳西桃忽然又覺得似乎沒什麽不好面對的,飯還是要吃,年還是要過。

何況根本沒出什麽大矛盾,也沒有尖銳的争吵出現。

陳西桃有時候很想和趙明英大吵一架,不是她單方面的,像是無理取鬧一樣的輸出情緒,而是有來有回,她鬧趙明英也鬧,她吵趙明英也吵。

她們之間存在的全是細枝末節的小問題,這些事情,有的小到沒有說出口的必要,有的只是單方面的別扭,講出口反倒是種矯情。

長此累積,就如螞蟻常年噬心,雖不致命,卻不如一刀刺過來痛快。

至少見血,可以控訴,可以反抗。

陳西桃吊兒郎當說:“不吃了,有事說事吧。”

陳帥陰沉着臉:“你這是什麽态度?”又看了眼孟亓,降低了話音,“別以為有外人在我不敢收拾你。”

陳西桃聞言把下巴一揚:“什麽外人?哪有外人?他是我貨真價實的男朋友。”

客廳裏頓時鴉雀無聲。

孟亓看向陳西桃,心中萬千澎湃,終究沒有言語。

陳西桃也看他,只一眼又別過頭去,看向陳帥,目光強硬。

陳帥沒有預想中那麽惱火,他深沉的看着陳西桃,忽然笑了,連連點頭:“你大了,心野了。”

陳西桃不想和他多費口舌:“有事說事,沒事我回屋了。”

趙明英在一旁看了半天,見氣氛僵硬,忙說:“那什麽,桃子,我替姥姥給你道個歉,她說那話沒過腦子,但沒有惡意的。”

陳西桃嗤笑出聲:“反正到頭來總是你當好人。”

“陳西桃!你有完沒完!”陳帥聽完她的話,火噌一下上來了,“能不能懂點事!你媽這幾年對你不薄吧!”

陳西桃也火了:“好好說話你兇什麽啊?比嗓門大嗎?”話裏有了點哭腔,“她對我好?是,就是因為她對我太好了,你才總偏袒她!就是因為她對我好,我才會這麽不懂事!”

“都是我的錯,你怎麽就不能壞一點呢?”陳西桃說完話,推開陳帥跑進了屋,将門“嘭”的關起來。

陳帥被陳西桃說蒙了,一時驚措在原地,過一會又氣惱的跑到陳西桃門口,叉腰轉悠,想罵人,終是忍住了。

趙明英一直在旁邊安慰陳帥。

孟亓把這些都看在眼裏,沒一會,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

陳西桃說:進來。

接着又進了條消息:或者走。

孟亓笑了笑,擡腳走到陳西桃房門口,陳帥還站在那裏躊躇,孟亓想了想,對他說:“叔叔,孩子有的時候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偏愛。”

在續妻和生女之間,陳帥顯然扮演了一個慈夫嚴父的角色。

他并非不愛陳西桃,只是太過講究他心中的道理,希望子女懂事聽話,看得見大人的付出,不要孩子氣和情緒化。可這麽大費苦心有什麽用,有時候孩子只是想要大人哄哄她。

而趙明英呢。

孟亓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昨晚陳西桃同他講了很多關于趙明英的事,說起她每年都會親手給她織圍巾,陳西桃笑的很溫柔,說起自己和陳趙搶東西、拌嘴,她從來都是只數落陳趙,她的笑意又凝固在嘴角。

孟亓又叫了聲:“嬸嬸。”

趙明英看他,只聽他聲音沉沉,很有力量,也很認真:

“您是一個合格的後母,但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陳帥和趙明英面面相觑,有些羞愧,有些凝重,更多的是茫然。

孟亓看着二人,又靠前一步,聲音溫和卻有力量:“我會把她叫出來,你們好好聊聊。”

打開門,陳西桃正對着門坐在桌沿上。

她說:“把門關上。”

孟亓照做。

她又說:“過來。”

孟亓走到床尾。

她低眉斂眸看他:“離近點。”

孟亓愣了下,向前兩步,離她很近很近,她只要輕輕俯身一點點就能抱住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和他們說什麽了?”

“我說過了,我都明白。”

他卻扯了一句,看似毫無關聯的話。

陳西桃卻立刻懂了。

昨天晚上她吐露心事,他在一旁沉默,後來他說,“我都明白了”。

明白只有在乎才會關心對方的反應,明白你其實是因為在乎才糾結,才渴望,才假裝不糾結,不渴望。

明白任何一個孩子的小心翼翼和自尊心都是可貴的。

孟亓喊她的名字:“陳西桃。”

“嗯?”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卻又隐約察覺他要說什麽。

“出去面對他們,不要每次遇到事情都把自己關起來,獨自傷心。”

“把脆弱的一面給愛的人看,并不丢臉,同樣的,向愛的人索取,也不必膽怯。”

“可以不吃糖,但要當個會哭的孩子。”

“吧嗒。”

門被擰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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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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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就是為了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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